四、梅花香冷入瑶席
六王府。
沉醉看着眼前龙飞凤舞的三个金字,心里百味交杂。巍峨庄严的建筑,在京城里随便拉一个人都能指出位置。
这便是她阔别十年的家。
“姑娘你找谁?”门口的护卫看她站在那不动,忍不住上前发问。
“我叫陆沉醉,麻烦小哥通报一声。”她答道。
“陆沉醉——”护卫念着她的名字,忽然抽了一口气,随即瞪大眼睛看着她,有些结巴:“姑娘你稍等——”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府内去了。
沉醉看着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解下包袱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王爷!王爷!”洪亮却有带着微喘的声音由远而近。
“什么事?”陆珣看着一向沉稳的曹管家发福的身影急急奔进房间,有些疑惑的挑眉。
“外头来了个年轻姑娘,说自己叫陆沉醉!”
伟岸的身形忽然站起,桌上的茶水也因为剧烈的动作溅了些许出来。
“人呢?”陆珣嘴里问着,人已匆匆地往外赶。
“就在府外候着。”曹管家小跑着跟在后面,眼眶有点热,多久没看见王爷这么激动过了?
纤巧的背影,一身红衣在夜色里竟比火焰还耀眼。白玉般的青葱嫩指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乌黑柔亮的发辫,依稀是哼着什么歌,听不清楚词,只有轻快的调子荡漾在空气里。
这是他的女儿,也是她的女儿。
心不能抑制地疼痛起来,带着一丝奇异的甜蜜。
“沉醉?”轻轻地,带着试探开口,连陆珣自己都诧异这样的小心翼翼。
坐着的少女站起来转过身,黑亮的眼睛忽闪地看着他。
这眼,这眉,这鼻,都像极了她。
陆珣放在身后的双拳紧握,用尽全身力气才压制住胸口的一阵痉挛。
“你是我爹。”沉醉盯着他开口,用的是肯定句。
虽然从襁褓里就离开了自己的父亲,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就是能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在他看着她时,她没有错过他眼里一瞬的恍惚,这样的神情,她太熟悉,从杨恪的脸上看到过,从镜中自己的脸上也看到过,叫做思念。看来,师父说的没错,她与母亲真的是很像。
“快进来吧,外面风大。”陆珣敛住心绪,声音掺进了愉悦。
沉醉点点头,提起包袱跟了进去。
“路上有耽搁了吗?怎么离你师父信上说的日子晚到了几日?”习惯了迈着大步向前,忽然想起后面跟着的小人儿,脚步又突兀地放慢了下来。
沉醉看着前面高大的身影,有些心酸,又带着无比的欢喜,回道:“第一回自己出远门,东瞧瞧西看看,贪玩便误了行程。”
“你这孩子——”无奈又宠溺的笑声自前头传来,“这么晚早饿了吧,先去用点晚膳,然后好好休息。明日再和我聊聊这几年的状况。”
“嗯,好。”沉醉乖乖答道,也跟着笑了。
“什么时候回西北?”辛远秋抿了一口茶,看向正在挑灯夜读的好友。
“没定。”杨恪没有抬头,简短地回道。
“不过这阵子边防的确是平静得很,没什么仗打。”
“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杨恪丢下笔,看着他。
辛远秋一怔,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平静似乎有些不正常。”
山雨欲来风满楼。
门被叩了两下。
“爷,是我。”
“进来。”
推门而进的是程三。
“怎么样了?”杨恪抬眼看他。
“那姑娘进了六王府,奇怪的是六王爷还亲自出来了,据说六王府里戒备森严,机关重重,手下的兄弟们也不敢贸然深入,所以就查到这一步。”
六王府。
杨恪轻轻地念出这三个字,眉头一蹙。
“若那姑娘是奸细,那六王爷岂不是——”程三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杨恪抬手制止。
“远秋,你怎么看?”
辛远秋沉思了一下,答道:“陆珣是个厉害人物,先皇驾崩那年宫变,除了当今皇上,剩下五个皇子死了两个失踪一个囚禁了一个,就这个六皇子不仅平安无事还成了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传说他为人深沉,行事狠厉,为了权势连心爱的女人都能放弃。不过虽然他与我们交情不深,但此人在国事上向来正直,应该不至于做出卖国之事。”
杨恪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年初我爹告老还乡,陆珣便成了兵部尚书,到了他那个地位,还要什么?若是他有更想要的,他也不会留到现在才动手。倒是户部刘琛的野心深不可测,”说到这个名字,他嘲讽地勾起嘴角,“腊月十六陆珣四十生辰,我和刘琛都收到请帖了。”
辛远秋笑着看他:“你是向来不爱这些个应酬的,去是不去?”
“去,”杨恪眼里闪过一丝凌厉,“为什么不去?”
腊月十六。
六王府里一派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声里夹着阵阵笑语,才是开席,面赤耳酣的已大有人在,也不知是真是假。
沉醉躲在大厅的偏门珠帘后,偷看着外面的人。
在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后,呼吸乱了半拍。
喧闹的背景里,似乎只有他遗世独立,波澜不惊。黑色的貂皮大氅慵懒地披在肩上,脸上仍是那种淡定到让人看不出情绪的表情,一双黑眸冷然而又带着些许嘲弄看着眼前的一切,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酒杯,沉醉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似乎也随着那个小小的酒杯忽上忽下起来。
“郡主!”一只手从后面拽了下她。
沉醉回头,看见自己房里的小丫头碧云。
“郡主你在看什么?”碧云才十五,比沉醉还小了两岁,天真率性,两人相处几日,就已熟得不似主仆。
她顺着沉醉看的方向望去,转头贼兮兮地一笑:“是个美男,不过配郡主你好似老了点吧!”
沉醉脸一红,作势扑打过去:“你个嘴贱的小丫头,真的是无法无天了!”
“好啦好啦!”碧云笑着求饶,“好郡主,你忘了你还有表演啦?连道具都没准备呢?”
沉醉这才“唉呀”一声奔了出去。
王府的后院,种了片梅林。此时正是腊月,月夜里暗香浮动,竟是望不到头。白日里早就找了一株梅树要当道具用的,一来是怕时间久了梅花会蔫,二来是不想惊动大家,准备当个惊喜,所以便等到晚上再来砍,此时一片昏暗,一时居然找不到了。
沉醉转了几圈,终于发现了那棵作好记号的梅树。
“这边不会有人来。”
正要下刀,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沉醉有些诧异,蹲在原地不动。
“一切都准备好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压低了问。
“大人放心,不会出岔子的。”
“好。你去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沉醉等了一会才站起身来,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便先砍了树去叫人帮忙。
宴席正进行大半,忽然三声掌击,厅里的灯火居然灭了大半。本来热闹的场景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明就里,有惊有疑。
陆珣也不免脸色一沉,正要发问左右,却听见一声清越的箫声破空而出,接着厅门不知何时悬上了一张巨大的丝幕,而那丝幕上,此时居然映着一树梅花,一弯金月。不知不觉,满室扑鼻梅香,而那箫声却是声声缠绵,忽而低回婉转,忽而高昂激越,听得人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激荡。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看!一位女子!”不知谁喊了一句,本来纷纷沉迷箫声的众人抬起头,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梅树上不知何时竟卧了一位女子,体态轻袅,手握玉箫,身后枕一弯新月,丝幕随风一动,那人儿飘然恍如月中仙子。此时众人都禁不住屏息,连杨恪也不由一怔,心底暗暗喝彩。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 、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好一段《暗香》!好一段《疏影》!
众人正叫好间,那女子忽然双足在树梢轻轻一点,跃了下来。此时丝幕撤去,灯火重起,众人仿佛大梦一场,看着那女子笑吟吟地走到正中央,盈盈地福了一福:“祝王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陆珣一看,那般的明艳俏皮,不是沉醉还是谁?他无奈地摇摇头,眼里还是掩不住自豪又宠溺的笑意:“你啊——下去吧!”
众人看他对这女子的态度,纷纷有些困惑。杨恪微蹙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盯住沉醉。
“杨侯爷。”一道低沉的声音唤回他的注意力,也让其他人瞬间沉默。
发声的正是户部尚书刘琛。
杨恪挑了挑眉,等待他的下文。
“侯爷常年奔战边关,自上回归来后刘某也未曾有机会私下拜访,今日既是王爷生辰,我就借花献佛,敬侯爷一杯,以谢侯爷为我朝立下的汗马功劳如何?”
陆珣不动声色。
杨恪亦没什么表情。
刘琛这个酒敬得有些突兀,但又挑不出毛病。一时之间,气氛居然有些僵持。
刘琛一笑:“侯爷不会不给面子吧,刘某今日可是趁着大好日子,真心相邀,难道侯爷还是嫌我不够意思么?来人,替我斟满了。”
“是,大人。”旁边一人应着,端起酒壶。
沉醉站在一旁听见刘琛旁边那人沙哑的声音,心里一惊,忽然间冷汗就从额头冒出来。
不对劲。
事已至此,杨恪微微一笑,执起酒杯,远远一敬,便送到嘴边。
“啊!”沉醉心头灵光一闪,身体已经扑到杨恪怀里。
“侯爷这杯酒赏给奴家可好?”娇娇地笑着,在他错愕的眼光中,一抬手酒已入喉。
刘琛的脸色突然一变。
众人正在惊诧中,沉醉的身子突然一颤抖,一口乌血从口中喷出。
“醉儿!”陆珣一声沉喝,冲了下来。
腹中是翻江倒海般的绞痛,一直蔓延到胸口,沉醉只觉得难以呼吸,双手死死地抓住身下人的衣襟,那温暖而宽厚的胸膛,是他的么?那黑眸里掺上的情绪,可是担心?恍惚中沉醉落下泪来,如果是,如果是,哪怕死在他怀里也是值得的。
“叫太医!把醉儿的药囊也拿来!”陆珣边冲着曹管家和下人吼道,边试图唤醒昏迷的沉醉。
“王爷,在你府上,居然有人在侯爷杯中下毒。王爷是不是应该查一查?”刘琛冷冷道,“我看这女子也着实蹊跷。”
“刘大人,”陆珣转身看他,神情狠厉:“你在怀疑我,还是我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