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落花流水忽西东
还剩两天,我后悔了,五天真是太长了些。没见到你前,十年都这么过去了,见到你之后,却开始沉不住气。
沉醉写到这,停住笔,叹了口气。
那日,他的眼神终于不那么平静,可是因为她做的,打动了他?至少,应该有那么一些吧?
推开窗,是一轮圆月,藏在树影后,美若幻境。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记得当日与师父泛舟江上,她吟诵这一句,师父只是寂寥一笑:“纵是良辰美景,无人共赏,也是空误。”
昔时不明白,今日方懂。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正思绪纷涌间,东边的庭院突然传来人声走动。
“备马!”
是爹的声音。
沉醉有些纳闷,此时夜已深,怎么爹还要出门。况且他虽也是一生戎马,但平日都是坐轿上朝的,怎么今日有什么事要他如此匆忙自己骑马去?
这么想着,心头有些不安起来。
陆珣一去,整整一天一夜未归,等到第二日傍晚沉醉去看他时,他正坐在书房闭目养神,样子有些憔悴,看来是一直没休息过。
听到脚步声,他被惊动,睁开的眼里尽是血丝:“醉儿?”
沉醉将手里的瓷碗放下:“刚让厨房熬的燕窝粥,爹你喝点吧。”
陆珣点点头,接过去喝了几口,眉头仍是紧锁。
“出什么事了吗,爹?”沉醉担心地问。
“承宛出兵了。”
“情况很危急?”承宛与南昭一直有摩擦,总是停停战战,但毕竟比起南昭泱泱中土,国力略小,前几年南昭几次大胜,总算平静了好一阵,这时烽烟再起,虽然有些突然,但让爹这么头疼,总是有些蹊跷。
“两日前宁远守军收到消息说关河镇有敌军出没扰民,因为不清楚情况,守将便派了一千骑兵去察看,结果竟是一去不返,几乎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沉醉大惊。
“没错,”陆珣眉间的褶痕又深了几分,“关河镇虽然在两国之间,但仍是南昭的领土,而且离宁远不过百里,承宛是断不会轻易派重军去那里的。据生还的人回报,当时他们到关河镇时,发现的敌军不过两百人。”
“两百灭了一千?”
“对,那一千还是杨恪的宁远铁骑。从常理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陆珣面色凝重。
沉醉也是脸色一变。
杨恪的宁远铁骑,骁勇善战,威名远扬,军中个个以一抵十。要让这样的精锐之师,转瞬折杀一千,还是以悬殊的人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她没有说话,疑惑地等待陆珣的下文。
“侥幸回来的士兵说,他们见敌军不多,便追杀过去,可本来十分熟悉的关河镇,却像突然变了模样,处处是杀机陷阱,刀光剑影,却又不知道敌人是从哪里出手的,仿佛是进了迷阵一般。”
“迷阵?”沉醉一惊,“这个状况,确实是像迷阵。如果承宛真是用了阵术在战场,那就太可怕了。”
陆珣点点头:“昨日我们已从兵部飞鸽传书到西南让人去寻你师父,你娘前阵子提到他写信说他在那。”
“可是师父——怕是不会插手承宛与南昭的事的。”沉醉看向父亲。
“我明白,他当初立过誓,这样是强人所难,但如有希望,总要一试。”
“爹,如果师父不愿意,或许我可以帮到忙。”
陆珣看她,神情复杂:“于私心,我不想你去。战场的凶险,是你不可想象的。更何况,我已经失去你娘,不想失去你。”
“爹——”沉醉心里一酸,失了言语。其实,其实她没有这样的伟大。
“告诉我,你有想去的念头,可是为了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陆珣叹了口气。
沉醉一怔,心中百味交集,有些无措地看着父亲。
她是有私心,一想到杨恪此时也定是如爹这样的心急如焚,夜不能寐,想到那张本就少有欢颜的脸染上风霜疲惫,她的心就一点点纠结起来。
“郡主,刚才宁远侯府上送来一封信。”曹管家打破了一室平静。
今晚酉时,唯食轩。杨恪。
利落不羁的字迹,跃入眼帘,直直撞进她心里。
他是在约她?
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
沉醉有些窘迫地看向父亲,陆珣往信上扫了一眼,淡淡道:“去吧。”
她点点头,脚步已经往门外奔去。
陆珣看着她雀跃的背影,神色有些凝重起来。
“不是我输吗,怎么你还要请我吃饭?”清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愉悦的笑意。
杨恪抬头,看见她,微微一笑:“来啦?”
“嗯。”沉醉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来,托起下巴,漂亮的黑眸瞅住他:“说吧,大人,今天是怎么啦?竟然主动请我吃饭?莫非——”她夸张地按住胸口作惊讶状,“你也和我一样相思若狂?”
杨恪看着她耍宝的样子,也忍不住笑起来,眉间的阴霾少了许多。从什么时候起,她竟能轻易影响他的心情了?
“请你吃这一顿,是告别。”他正色道。
“你要去边关了?爹都告诉我了。”沉醉蹙眉。
“嗯,”杨恪喝了口茶,转头看向街上的人来人往,“所以,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
“你为什么今天要见我?”沉醉看着他有些失神的表情,缓缓开口。
“我不是说过了,告别啊。”他不解地望着她。
“你为什么要跟我告别?你完全可以只管走你的,不必告诉我。”
他为什么要独独跟她告别?
是啊,为什么?
杨恪心里一震,僵在那里。
“你这样,很不负责任啊。”沉醉幽幽开口,声音异常低柔,“你可知道,就因为你这一顿饭,我就会贪心地想,是不是你心里某一个角落,也开始有我的影子,是不是我就可以期盼,有一天你也会对我说喜欢。就因为你一句不知何日再见,我会计算你离开后的每个日子,每个时辰,算你走了多久,算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一直等,一直等,等那个再见的时刻。”
明明那么轻那么柔的声音,却像重锤般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头,杨恪藏在衣袍下的身躯顿时绷紧。他在干什么?清楚知道她对他的痴心几乎不可救药,怎么会一时冲动就约她出来?一直想摆脱她的纠缠,怎么又给她机会沉溺得更深?
他这是在害她。
“不要说了,”他看她,“是我不对。”
沉醉看着他突然转冷的双眼,心里竟不由地渗出寒意。
“你要说什么?我不要听,我们先吃饭。”沉醉心慌地制止他,脸上带着强笑,她害怕,害怕那抿紧的薄唇里,迸出叫她难过的字眼。
“醉儿,”他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听得沉醉一愣,就是这样轻柔的低唤,让她愿意听下去,“我告别,只是想谢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离开的日子,希望你能快点忘了我,过自己的应该过的生活。你还年轻,以后就会明白,放弃我其实很容易。”
“放弃你?”沉醉抬头看他,倔强的眼里蓦然起了一层红雾,“你休想!我不会忘了你,更不会放弃,绝不!什么叫我该过的生活?难道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里只是孩子般的笑话吗?”
她的生活,自十年前就有他的存在,怎么割舍,怎么改变?
“你何必这么坚持,”他漠视她的激动,声音突然没有一丝温度:“我早已立誓,今生绝不再娶。”
周遭的一切突然凝固,沉醉怔怔地盯住他,他刚才说了什么?她怎么觉得一切都安静下来?明明酒楼里人觥筹交错,街上车水马龙,她就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呢?
只听到自己的心,迸裂出碎掉的声音。
突然头痛欲裂,千万根神经跳动牵扯,她愕然地抚了一把脸,发现一手的泪水。
那潮意让她顿时惊醒,她听见自己崩溃又恶毒的声音:“她死了!那个柳飞絮早在八百年前就死了!她不过是缕魂魄而已,凭什么还霸着你,凭什么?”
“住口!”他低喝,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裂,眼里染上克制的怒气。
沉醉看见他掌心流出的血,蓦然怔住。
她是不该说出那样的话,可是她嫉妒,嫉妒得快疯了,也被他那个不娶的誓言逼疯了!
他的深情,是她爱上他的理由,却也成了伤她的刀刃。
怎么会变成这样?沉醉心里一阵凄苦,满心欢喜地来,以为他们之间能有起色,却不料,是这样的结局,可她居然——还是无法死心。
她深吸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让我看看,碎片陷进去就麻烦了。”
他不松手,面无表情地看她。
沉醉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他在生气,气她说的话,她知道。有些人愤怒,声势吓人,可他不是,他就是那种静静地坐在那,不笑不吭声,可只是一个沉默的眼神,就能让人寒到心里的人。
她再也受不了,拽住他的手,仿佛落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只是喜欢你啊,”她试图掰开他的手指,眼泪一滴滴从脸颊上掉下来:“我没有办法,我就是喜欢你,你就不能让我一次吗……”
灼热的泪水掉在杨恪手背上,他似被烫到一样,手一松。
看过她的倔强,她的调皮,却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无助,哀怨。杨恪的心顿时火燎般紊乱,他竟让她哭成这样?
“别哭了。”手有些不自然地抚上她的发。
“我就要哭!”沉醉愈发觉得委屈,眼泪像决了堤一样,哭声也大了起来,仿佛要把一直以来的郁闷全都哭出来。
酒楼里的人纷纷看了过来,杨恪有些尴尬地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地开口:“你再哭,我走了。”
“你敢!”本来哭泣的人立刻抬头,一张脸梨花带雨:“我还没吃饭呢!不娶归不娶,饭还不让我吃了吗!”
杨恪怔住——她的元气恢复得也着实快了些。
他松了口气,笑着低头看菜单,没注意沉醉望着他,表情是怎样的哀恸。
如果他要走,她就让他放心地走。
至于伤心,从来都是她一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