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迟了么……”有一管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问。
莲华色抬起朦胧泪眼,看见一个满面风尘,一身倦意,可是双眼却幽亮如星的男人。那双碧眼深沉而痛苦,仿佛有什么东西压抑在里面,无处诉说。
同时,另有一个男人,疾如劲风地,掠过了所有人,半跪在无情身边,一手自袖笼里滑出一柄寒光闪烁的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温热的鲜血,滴入无情的口中。
“无情,求你,求你喝下去。”男人完全无视自己手腕上鲜血涌流的伤口,只是半跪着,以没有受伤的手轻抚无情的的脸颊,声音中有着难以形容的,让人为之鼻酸的痛楚。“我只是,想留一个人,在我是身边,看着我,关心着我,爱着我,仅此而已。可是,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不肯留下来的。你不喜欢皇宫,你说始知锁在金笼听,不及林中自在啼。你喜欢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喜欢纵马江湖,逍遥自在。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说,他们留下我,是因为对我有期许和希望。他们把家国天下,交到我的手里,是相信我不会辜负他们。我有我的责任,必须担负。所以我不能一走了之,如果我就那么放下家国天下,随你而去,你也会看不起我的罢?所以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今次我没有杀人。即使知道母后又雇佣了杀人,想将你狙杀于金陵道上,我那么狂怒,也没有杀了她。她明知道,这个世界上,我只想让你留在我的身旁。”
男人,竟是皇榜上昭告天下,已经薨逝了的先皇永嘉帝朱允聆——墨慎。
鲜血不断地滴入无情的口中,却又悉数从无情的嘴角流失。
青衣毒尊盘膝结跏趺坐,默默吟诵华严经: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自心不离假,无真何处真。有情即解动,无情无不动。若修不动行,同无情不动。不动是不动,无情无佛种,能善分别相,第一义不动。但作如是见,即是真如用……
他心中大乱,只能祈祷。神佛,弟子发愿,若无情能得转圜,弟子愿重归座下,从此无忮无求,一心向佛。
段怫已经力竭,无情这一次,仿佛已经了无心愿,十分安详,只有轻浅呼吸,送入她体内的真气,如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沈幽爵双掌替上,将段怫换下。他一身风霜,实已倦极,可是,这个仿佛就要如此笑着,长睡不醒的女子,是他挚爱的无情呵,他怎能看她就这样睡去?
墨慎伸手描摹无情的眉眼,一贯噙着邪肆笑意的嘴角,是温柔的纹路。
“无情,我知道,你不会回来,求我施舍解药给你。你是那么骄傲的女子,比水清冽,比月光华,你永远都不会为了活下去,向我低头。可是,我舍不得你呵。我想与你一起,纵马江湖。所以,我来求你,求你把解药喝下去。”
无情却仍然微笑阖目,没有一丝反应。
墨慎唇边始终有一抹温柔的涟漪,只是,眼神魔魅起来。
“无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会杀了每一个你在乎的人!直到你自愿回到我的身边。我亲口对你说过了,是不是?如果你不把解药喝下去,我不会独活,也不会让这些你爱的人活在世上呢,你一个人在下边,太孤单了。嗯……有很多人啊,我数不过来呢。就从这个设计了一切圈套的女人开始,好不好?她教你伤心了。”
莲华色瞪着这个突然跑出来了的男人,想反驳,却没有任何借口。
没错,她教小姐伤心了。
如果小姐死了,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界上?
“无情,你看,她没有话说呢。我现在就先把她杀了,让她在地下等你,好不好?”墨慎微笑着说完,蓦地扬手,轻轻一抓,已经将莲华色纤细的颈子抓在手中,面不改色地捏紧,手劲越来越重,几乎可以听见皮肉之下,骨头被用力挤压所发出的“吱咯”声。
莲华色也不挣扎,任墨慎一点一点夺去她的呼吸。
段怫有些不忍心,毕竟,莲华色也算他和无情看着长大的,是他们一起,把十方阎罗殿主事,西方广目天的身份,交托予她的。
青衣毒尊却在这时轻轻伸手,微微压住了段怫的手,并向段怫摇了摇头。
沈幽爵只是专心为无情灌输内力,心无旁骛。
莲华色已经在墨慎的手劲下,渐失生气,两手两脚抽搐乱动。
忽然,无情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又动了动,继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喉间轻动,将嘴里腥热微稠的鲜血,喝了下去。
“……放开莲华……”只说了这样一句,便又闭上了眼睛。
墨慎脸上露出了仿佛孩童般纯然高兴的笑容来,“好,我放了她。”
手一松,莲华色委顿在地毯上,脸上却是带着笑的,不是因为重获生机,而是,小姐醒来了呵。
沈幽爵收回了输送内力的手,将无情慢慢抱起,现在最要紧是将无情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好好修养,旁的,都可以暂时放在一旁。
“你们不用匆忙赶路了,我以前下的密旨,如今都已经撤消。新帝登基,先皇的旨意,便自动撤消了。”墨慎随后跟上。
段怫微笑着,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却没有迈步跟上去。他抛不下父王与南诏,那么,他只能笑着祝福,愿这个月华无双的女子,从此幸福。
有沈幽爵,有那个人,他可以放心了罢?可以安心地回南诏,接替已经垂垂老矣,只想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父王,成为新一任的南诏段王爷,娶那个一心喜欢着自己,无论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决定,都只是默默跟随,默默等待的女子为妃。
而无情——
段怫闭了闭眼,忍下汹涌而来的泪意。
南诏的宫廷,并不比中原的皇朝单纯干净,亦不适合无情那悠淡的心呵。
无情,至此,就象是他自少时便有的一个梦,不能伸手触摸,一旦触碰了,梦便碎了。
青衣毒尊,站起身,看了段怫一眼,然后深深一揖。
“段兄光明磊落,余不及也。”
段怫微笑,受下此揖。
“以后,就请尊者多多照顾调养无情的身子,恐怕没有三年两载,是不会大好的。”
青衣毒尊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躬身告辞。
他,早晚也是要离开的。
他发了愿,而佛祖听见了他的祈祷。
等无情大好了,他就要回天竺去,在佛祖座下,用一生还愿。
看着呆愣在原地莲华色,青衣毒尊眼中阴霾尽扫。“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来?”
如今无情身边需要要女眷照顾,有很多事,他们这些男人终是不方便。
莲华色这才如梦初醒,提气追了上去。
只留下段怫在原处,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
要幸福呵,无情,要幸福呵……
大明仁宗十年。
少年皇帝憬昃,登基已经十载。
十年过去,他已经由当年那个垂髫小童,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
常常有宫人在背后暗暗议论,皇上虽然不是先帝永嘉帝亲生,只是安乐王世子,但是乍眼一看,竟然与先帝有七八分的相象。一样浓长入鬓的眉毛,一样狭长幽深的双眼,一样挺直如刀削斧凿的鼻梁,只有嘴唇,比先帝略丰厚了些,显得更平易近人。
憬昃其实是知道这些议论的,深宫里有时候藏不住太多秘密。
但是,他的心里,却住着一个秘密。
今天,他又按例去向太皇太后请安。那是一个安静的贵妇。眼神呆滞,总是望着远方,嘴里念念有辞。看到他,太皇太后总会露出一丝迷惑的笑容,拉着他的手,问:“聆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看母后?上书房的先生夸赞你了没有?你可不能输给允聪。”
说完了,依例会叫宫人捧出好吃的点心,留他吃过饭,才放他走。
憬昃总不忍心教这个妇人失望,所以从来都耐着性子,听她唠叨,吃过饭才告退。
先帝在十年前那个深秋的晚上,把他打发到乾清宫西暖阁去取一个檀木鎏金盒,等他遵旨将盒子取出来,并着陆公公将皇上交代要请的四位臣工请来,当着四人的面,打开那个盒子,却发现那里只放着一柄皇上常年带在身边的玉骨折扇,别无他物。
欧阳丞相和镇国公彼时脸色几乎是苍白的,握住他的肩膀问:“皇上在何处?”
他说:“在御书房,刚才有一个黑衣人潜了进来,可以皇上却把我差遣开了。”
他没有说,那个黑衣人有一双幽碧如海的眼眸,带着无边的,暗沉而痛苦的凌厉杀气。
欧阳丞相听了,几乎是发足狂奔向御书房的。
御书房却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几个大内侍卫,被人打晕在门外。
陆公公吓得几乎死过去。
还是镇国公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招来侍卫总领,增派人手,保护他的安全,又亲自前往永宁宫晋见太后。可是,等他们赶到永宁的宫的时候,太后已经是今日这副痴惘呆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