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不欠任何人,只是,这个一身玄色的男子,让她想起师傅。
无情幽微地太息。
人若爱了,便不自由。
心中牵挂太甚,便难展翅。
“爵爷……”无情粉唇微启。
“叫我青祗。”沈幽爵浓眉未展。天下人都敬称他“幽冥爵爷”,于他不过是一个称呼。可是这一声“爵爷”由无情唤来,恁地教他觉得刺耳,疏离而淡然。
碧绿色的神祗么?无情在唇齿间低喃着他的表字,眼底有丝波动。
“阿怫,是自小,就认识我的。那个时候——”无情的神色,一下子迢遥起来。彼时年纪尚小,尚不识人间险恶,懵懂不拘,看见一个黑炭似的少年从后山的竹林里钻出来,也不觉得可怕,更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只觉好玩。
“你就是传说中江湖第一美人月初晴的女儿啊……”无情至今仍记得段怫言若有憾的口气。想必阿怫不是不失望的罢?同母亲相比,她彼时还只是一个没长开的青果子,不见一丝风情。
“阿怫对我,就象对一个寻常朋友,既不刻意讨好,也不刻意疏远。我那时朋友并不多,虽然有贴身的丫鬟,可是她们始终小心翼翼,不逾越主仆之分。可是阿怫不管我是谁的女儿,也不关心谁是我的父亲,阿怫只想怎么玩才惊险刺激。”无情无限怀念那样的日子,无拘无束,一派小儿无赖。
沈幽爵绿眸微沉,无情脸上那怀念的微笑,真是刺眼。那笑容里,是他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过往,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去。
“虽然我一直有些怀疑,禁卫森严的月冷山庄里怎么会让阿怫这只活猴子混进来,可是我太喜欢阿怫,所以从来未曾认真考虑过。后来……”无情敛下浓密的睫毛,唇边有冷丽的笑纹,“后来,家母去世,我的世界一夕变色。阿怫也在那日,来同我告别。他说,他父亲病危,他得回家乡去了。他说,同我在一起玩乐的日子,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说,他还是太弱了,弱得守不住至亲挚爱,所以他要变得更强,更有力。他说,等他回来,他会保护我。无尘大师在他走后,才告诉我,是庄里所有的人,暗暗考察了阿怫的为人,才故意放他混进山庄的。他们知道我寂寞,所以给我找了个玩伴。”
无情悠悠地笑,他们都对她好,她今生今世,也无法偿还。
“家师、尊师,爱护你甚深。”沈幽爵这时,低声说。
“是。彼时同自己说,我不能等人来保护,我不能让泪尽而亡的母亲失望,我要象阿怫那样,变得足够强大,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再后来,阿怫和我通过阿大,两地传书。”
“阿大?”沈幽爵想起那只顾盼自若的骄傲大隼。
“是,阿大。那是阿怫和我小时候一起救起的隼儿。隼是极骄傲的鸟儿,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可是因为是我和阿怫一起救起已是孤雏的它,所以它才同时认了我们两人做主人。也在那时,我才知道,阿怫原来是南诏世子,他来中原,一为避祸,二为求学。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阿怫同我,还是相互鼓励着,一起变得强大。”
“你——同十方阎罗殿,是何关系?”沈幽爵幽邃的眼,深深地,凝视一身白色内衫的无情,倏忽问道。
无情以手支颐,在禅房的卧榻上,侧卧下来。稍早时候,段怫从她体内引走的悬丝蛊虫,凶险无比,稍有差池,饲主阿怫将会被她一身的明月功与密宗内劲逆噬,轻则武功尽失,重则有性命之忧。而她,作为寄主,非但会失去一身功夫,还极有可能落得心智尽毁,从此蒙昧痴愚。
如今蛊虫离体,她一身汹涌如潮水的内功,仿佛拉开闸门,迅猛地席卷周身经脉,她将之运行一周天,平复内劲,令她有些许疲累。她原是潇洒不羁的女子,也不拘俗礼,便不顾沈幽爵也在房中,自管卧下。
沈幽爵绿眼中有少少纵容笑意,这等姿势,换成任何一个旁的女子做来,都有狎昵之嫌,惟无情一人,随性磊落之余,还多一份顽皮。
“那是另一个故事。”无情眼内颜色濯濯。
“我有大把时间,洗耳恭听。”沈幽爵好笑地看见无情皱了皱鼻尖,大抵是想化繁为简不果之故。
无情垂睫想了一想,说:“我饿了,想吃晓亲手做的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冬瓜咸肉汤和豆腐皮儿荠菜肉馅儿包子,吃饱了,才有力气讲故事。”
想把这些个荤腥物度进感业寺,可不容易呢。
沈幽爵眼中炽光倏忽暴长,这样有精神同他周旋,狡黠淡定的无情,让他想起了金陵城中,在他的床帐之内,那个虽然有着倾儇的脸孔,却一样慧黠镇定的女子。
“你放心,你的那些同伴,都已安全救出,悉数安排在蓬莱阁在京中的分号里,我这就吩咐人去替你把晓姑娘接过来。那些故事——留待以后,你慢慢讲给我听,也不迟。”
以后,他再不会让她似那夜般,在熊熊烈火中,消失无踪。
无情点点头。她真的饿了,被宫中密药虞美人所制,她的胃口一直不是最好,经此一役,倒是深深觉得胃中空虚。
“我先去替你讨一碗素浇面来,让你垫垫肚子,晚些时候,那些你所希望的东西,我自然会送到你眼前。”沈幽爵起身,走出禅房,伸手,替无情带上房门,把她独自留在里间,好好歇息。
待走出禅院,他才深深吁出一口闷在胸中三年的长气。
她,活着呵!
那样笑语如珠,淡若月华。
禅院外,段怫抚着肩上大隼阿大的羽毛,正一脸沉重地等在月洞门旁。
“无情——气色可还好?”段怫低问。
沈幽爵锐眼如电。
“段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段怫眼神微暗,一手捏紧。
“无情儿她——中了虞美人。”
“虞美人?”沈幽爵轻轻重复。他的医术不精,毒术也仅仅粗通,但这虞美人三字,却是如雷贯耳。传说此药甚是霸道,能毁人心志,摧人肉体,让最高洁之士变成连市井乞丐都不如的无耻无良之辈。江湖上却并没有这一味毒药出现,仅仅是一则传说。
难道——他望向段怫。
段怫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我在替无情儿引出阿蛛的时候,探了她的脉象,后来,也查看了阿蛛的蛛毒——”
“如何?”沈幽爵突然有山雨欲来的滞重感。
“虞美人之于无情儿,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毒物,可是,她中毒的时候,体内因有阿蛛,并无内力。阿蛛是以九蛇九虫九蛛互味而成,是天下至毒之虫,在无情体内居留,自然使得无情血中也带有其毒,而抑制了虞美人毒性。那人为了控制住无情儿,用了加倍的虞美人。倘使是寻常人,如此剂量的虞美人用下去,早已经暴毙。可是阿蛛的毒压制了虞美人,如今阿蛛既去,那些留在无情儿体内的虞美人积毒,我怕——”
“可有解救之法?”只要有,他沈幽爵即使上天入地,都要替无情寻来。
段怫无语。
他不该一时心软,应了无情的要求,给她种悬丝蛊。
当今世上,还有谁,能解无情身上,那至凶至险至阴至毒,如影随形似附骨之蛆的虞美人?
禅房内,无情缓缓敛去脸上笑颜。
身为师傅的单传弟子,医毒经武无一不精的她,怎会不晓得自己体内虞美人的积毒,随着悬丝蛊的解除,已经铺天盖地地遍布全身,缠绵入骨。
抬腕,对着窗外的天光,无情看着自己纤长葱白的手指,那手指指腹上有淡淡薄茧,并不是一双弱女子不识烟火的素手,指甲剪得极短,指甲上端是浅浅如桃花般的粉色,近甲根处则是半月形状的象牙白色,在光线下闪着妖异的漂亮光泽。
身体诚实如斯,她骗得过旁人,却骗不过自己的肉身。
指甲呈如此颜色,想必她的干经、肾经已损。
能医者不能自医,她比任何人,都深深知道。
无情轻轻收起五指,捏拢在手心里。
笑傲江湖,逍遥尘世,她自由的心呵,只怕,又要停留了。
闭上眼睛,无情慢慢调整吐纳呼吸,渐渐坠入梦乡。
她累了,须得养精蓄锐,还有很多事,在前头等着她。
晚些时候,无情被一阵阵扑鼻香味,叫醒了馋虫,肚子里发出一连串“咕噜噜”声。
无情睁开眼来。
一盏调了荷蜜的温开水,由一只丰腴的手递到跟前。
“……晓,你来了。”无情温润的声音,清冽地带着一丝放松的叹息。
“……小姐,我来了。”晓的声音中带着些哽咽。她的小姐呵,心地太柔软,太多情,牵挂太多,说是放下红尘羁绊,带着她和罗优游九洲,可是,一听说有人以她的名义酝酿阴谋,生怕她在意的人落进陷阱,一头便扑了进来。始终,她的小姐,成全的总是旁人,而不是她自己。
“我饿了,你烧了什么好吃的给我?”无情笑睨了一眼晓脸上愤懑不平的表情,下了地,自己伸手抓过一件素袍披上,坐到桌前。
黄杨木的桌上罩着碧绿纱罩,下头放着六个绿釉莲纹盘和一个寺院中常见的粗胎蓝边大碗,都搁细白瓷盘盖着,不教热气跑了。
“好香。”无情伸手揭去纱罩,晓走过来一一替无情把瓷盘拿开,露出底下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冬瓜咸肉盅,凉拌银芽,清炒菜心和豆腐皮儿荠菜肉馅儿包子,中间放着一碗黄瓜青椒豆干丝儿素浇面,都还冒着热气儿。
无情以温蜜水清了清口,接过晓递上的银头牙尾箸,夹起一筷凉拌银芽,放进嘴里,眯起眼,细细咀嚼银芽在齿颊间的清爽清脆的感觉,脸上有幸福的笑容。
“还是晓最知道我的口味了,皇宫里的那些——”话到舌尖,无情暗暗叹息,咽回肚里。皇宫里的菜式,不是不好,只是,人与地,都不对罢了。
“小姐你慢慢儿吃,方丈睁一只眼闭一眼,让我把这些荤腥物送进来,就是要小姐你吃得舒爽。”晓执着筷子替无情布菜,眼底里有怜惜颜色。她的小姐啊,原不必吃这些苦的。
“晓最体贴了,我有点后悔让你嫁人了。”无情挑起一缕素浇面,吸溜一下吃进嘴里。面是上好的手擀面,感业寺里的伙头僧内劲十足,和的面劲道又柔韧,擀得厚薄均匀,刀工也好,切得长短粗细一般。汤头也好,用扁尖冻豆腐野山蕈熬成高汤,热水汆烫的面盛到大碗里以后,淋上高汤,浇上素制浇头,吃来齿颊留香,回味无穷。
“还不是小姐你紧赶慢赶把我们都赶了去嫁人,我们都想陪着小姐——”
“姑奶奶,现在别念,等我吃完饭,可好?”无情做作揖状,惹得晓“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