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三楼正准备拐弯进我办公室时，一个中年男子正从我办公室门口转身，差点儿和我迎面相撞。
我说：“嗨，晓辉，你给我打个电话不行吗？如果不是我刚到办公室，你今天岂不又扑空吗？”他捧着厚厚一沓待签的票据表格，依旧朴实地笑笑：“没事，如果你不在，我过会儿再来看嘛！”我把他请进办公室，仔细审视每一张票据，晓辉也给我认真解释每一笔账的由来。我签上名字后，晓辉又捧着各种单据离去，一个朴实的背影在门口掠过，然后消失。
这种场面不知有多少次了。我因为一会儿听课，一会儿上课，一会儿开会，一会儿和来访者座谈交流，一会儿巡视校园，有时候还会突然接到通知外出，所以常常不在办公室。这可苦了晓辉。他为了找我签字，常常一趟一趟地跑办公室。我常给他说：“你给我打电话，看我在不在办公室，以免白跑嘛！”他却说：“你那么忙，打电话打搅你不好。”
仔细一想，在学校我接触最多的老师就是尹晓辉了。因为报账要签字，还有绩效工资的审核等，他常常找我签字。但是，我和他交流却最少。每次都是匆匆签完字，然后我说“辛苦了”，他说“谢谢”，然后就各干各的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天天如此，似乎也习惯了。
那天，我偶然得知晓辉的爱人刚做了手术。晓辉每天都要很早起来，先送爱人去医院换药，然后匆匆赶到学校上班。“尹老师最近特别辛苦！”给我“爆料”的老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满是敬重与心疼。我大吃一惊，因为晓辉几乎天天都找我签字，我却从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后来我向有关老师了解详情，才知道几个月前晓辉爱人就因病住院了，前后进行了两次手术。晓辉白天在学校上班，另外请人在医院照顾爱人；晚上他再去医院护理。几个月里，晓辉对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耽误过，都是按时保质完成，而且一点儿都没让我看出他遭遇的困难。
那一刻，在感动的同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晓辉的关心太少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找老师谈心，却从来没有跟晓辉谈过一次心，做校长六年了，从来没有！我走访了不少老师的家庭，可从来没想过去晓辉家家访。想到这点，我很是愧疚。于是，当天下午放学后，我来到晓辉的家。
晓辉和他爱人很是感动——我们的老师就是这样，所谓“领导”稍微表现出一点儿关心，他们就很感动。我先问他爱人好些没有，她说好多了，不住地说“谢谢学校的关心”。我说：“平时晓辉默默无闻为学校奉献，他的工作繁琐而重要，常常加班，也顾不了家，但你依然理解他支持他，把家照顾得好好的，让晓辉没有后顾之忧，专心致志地做好财务，所以说，其实你也间接为学校做出了贡献。”
我问晓辉：“天天这么枯燥地和数字打交道，感到过厌倦吗？”
他笑着说：“习惯了。”
我说：“如果是上课的老师，还可以从学生的考试成绩中看到自己的成就，获得幸福感。那么，你的成就感是什么呢？”
他的回答依然朴实而简洁：“只要账目不出差错，老师们按时领到工资，我就很满足了。”
我决定写写尹晓辉。晓辉知道了，大吃一惊：“我有什么好写的？”我让他给我写写他自己的故事，我说：“你工作也二十多年了，有什么感受，有什么甘苦，都给我写写，也算为我提供写你的素材嘛！”
一向温顺的晓辉，这次却给我来了个“非暴力不合作”——他既不说也不写，就是给我拖着。我不断追问他“写好没有”，他总是显出很是苦恼的表情说：“我真没什么值得写的！”我只得厉声命令道：“必须写！”
我无奈只好在同事中了解晓辉的事迹。同事们给我说得最多的话是：“好人！”“认真负责！”“踏实朴实！”……邓永辉给我说了这样一件事——
那是假期里的一个晚上，邓永辉经过学校，他发现办公楼四楼上总务处的灯还亮着。他以为办公室的灯忘记关了，怕浪费电，就到门卫室问：“怎么不把总务处办公室的灯关了呢？”结果保安答道：“不是忘记关了，而是有一位老师在里面工作，这几天他都在办公室里加班。”啊？这可是假期啊！邓永辉赶到总务处一看，原来是尹晓辉老师。他说这几天正在为老师们的各种奖金、绩效工资、保险等制表、填单。邓永辉非常感动。
实际上，让同事们“非常感动”的加班，对晓辉来说却是他的常态，每个寒暑假都是这样。其实，所谓“加班”也不只是在假期，平时常常因时间紧、任务急，要在晚上或周末加班，许多时候午饭晚饭都只能在外面对付，但从未听他抱怨过半句。
晓辉性格内向，为人朴实，行事低调，用“悄然无声”来描述他在学校的存在一点儿都不过分，或者说，平时很少有人能够感到他在学校的存在。但是，晓辉在学校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点儿都不亚于我这个校长。现在我校中学部和小学部的所有财务预算、财务报表、日常报账、票据整理、工资绩效、转账结算、保险公积金上交、学生到银行交费单据打印、学校资产上账等事项，都由他一个人负责，而这些事必须都一丝不苟严格按照相关财经纪律执行。另外，晓辉每周还要到区财政转移支付中心、政务中心、银行、保险公司等地办事，没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要完成这些琐碎而重要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了常规工作，处室或上级每每有许多临时性工作，如各种检查验收材料、财务报表等，只要给他，他再忙都会想办法做好，完全不用担心。
邓永辉说：“许多老师对尹老师的工作并不了解，平时接触不多，但他的工作对学校确实是不可或缺，是学校其他人不可代替的，是学校真正的‘幕后功臣’！”
而实际上，晓辉本来是可以在幕前“显赫”一番的。他大学的专业是英语教育，所以1989年大学毕业后，他当了几年英语教师。晓辉对我说：“至今在大街上还会偶遇当年的学生，他们一句‘尹老师，您好’，总让我感到心里暖洋洋的。”听了晓辉的话，我不由设想：如果晓辉一直教英语，凭着他的踏实认真，现在一定也硕果累累，桃李满天下了吧？
但后来由于工作需要，晓辉服从学校安排开始负责学校财务工作，并兼任学校总务主任。尽管在那之前晓辉对账务真的是一窍不通，但晓辉以惊人的勤奋，边干边学，积极钻研业务，通过自学考取了助理会计师。到现在，晓辉的财务工作已经相当专业，曾经担任区中学会计组组长，并获得过区教育系统财务工作一等奖。曾有单位想挖他这个财务人才，被我断然拒绝。
晓辉担任总务主任时，学校经费有限，于是晓辉很多事情都自己干。比如，当时教室电灯坏了，因为请不起电工，晓辉便和同事亲自搭梯子搭桌子，当起了电工，从一楼到四楼挨班维修电灯和开关。有时厕所堵了，晓辉又充当起疏掏工，自己动手去疏掏。这样的总务主任当得真够辛苦啊！“不过看到同学们不会再因为电灯的闪烁和光线的昏暗而吃力地看书学习时，我们也就忘记了劳累，感到无比欣慰。按现在的话说，只要能让人们因我们的工作而感到幸福，苦点儿累点儿，也值了。”多年后，晓辉回忆当年时还这样说。
“你总务主任当得好好的，怎么后来不当了？”我问。
“后来由于妻子生了小孩，家中没有老人帮忙照顾，那时也请不起保姆，我觉得自己应该花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来照顾家人，但这势必会影响总务工作。权衡了一下，为了不拖累学校的发展，也有一点儿私心，我便辞去了总务主任一职。”晓辉真是个老实人，句句都是大实话。不唱高调，却真实感人。我从来认为，一个人只有爱家爱亲人，才能谈得上爱他人，爱社会，爱祖国。
当了主任，却主动辞职，安心当一个普通的财务人员，不少好心人都劝他“慎重考虑”，还有老师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干得好好的，何必呢？”但为人淡泊的晓辉一旦辞职，便不再多想了，安安心心地搞财务，一直干到今天。
对我这个校长来说，晓辉还有一个重大的贡献，就是帮我把好财务关。我多次对晓辉说：“我不懂财务，你一定要帮我把好关，严格遵守有关财务纪律。如果哪张票据有问题，不管涉及谁，都不能让其蒙混过关，你如果感到为难，就直接找我；如果发现我有违规的地方，也要直说，决不能打擦边球！”
晓辉正是这样做的。我做校长六年多了，学校财务一直很规范，没出过一点儿问题。
晓辉最后还是给我写了一份材料，但通篇都是琐事的罗列。结尾他这样写道：“李校长，提起笔来我真的觉得没啥可写的，自己所做的都是分内的事：一句话，平凡！第二句话，还是平凡！”但我恰恰从这平凡的琐碎中，看到了晓辉朴素的人生。琐碎人生，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境界。
那天我突然发现晓辉的头发白了不少，我问：“你咋那么多白头发了呢？”他苦笑着说：“未老先衰了吧！”嗯，是的，晓辉的确不如过去青春焕发了。晓辉的青春正在慢慢褪去，或者说，他和其他老师一样，把自己的青春注入了学校。一提起学校，一般人都会想到每天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可很少想到像尹晓辉这样的后勤人员。评优选先，我们会很自然地向一线教师倾斜，但实际上，后勤人员极少甚至几乎没有享受各级各类荣誉的机会。然而，有多少人想过，如果一个学校没有他们，将会怎样？
2012年10月3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