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病完全好了,娉婷陪了陈君忆漫步村舍间时,他才明白为什么那晚娉婷不让他开进村:小道两侧,大多是水塘。天黑,再一个不留神,估计就直接开进塘里停着了。
晚上的惊险,在白天变成了一幅优美的山村水景画。来得不应季,塘里的荷花大多已谢,但仍旧还有累累果实的莲蓬,摇曳着初秋的收获,大小塘里都有水鸭在嬉戏,荷莲深密处,不时还传来孩子们玩水的笑声。走两步,娉婷就探身进去摘一两个莲蓬,掰出里面青白的嫩莲子,自己吃一颗,递给他一颗,入口,满嘴清香。
挨户走过,都有主人与娉婷熟络地打招呼,娉婷也不客气,不时接过点米花糖、炒栗子什么的,递给陈君忆一起吃。大多是他平常连接触都没有的零食,此时吃起来,格外香甜。
“娉婷,这儿真美!”陈君忆舒展几下肩臂,深吸一口清新空气。
“嗯,是很别样,好好抓紧时间享受享受,回城可就没有了。”
她脸上的表情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可陈君忆听着那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味。娉婷妈在院外扯着嗓子唤他俩回家吃午饭,娉婷无奈地摇头笑,拉了他往回走。
“娉婷,你见过我家长了,我也见过你家长了,咱俩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啊!”陈君忆不放心追一句。
女孩抿嘴笑,没接话。
回屋看见一大桌子菜,陈君忆眼都直了。娉婷爸居然还搓着手憨厚地笑着说:“不知道娃他领导要来,没准备个啥,叫领导见笑了。”
“伯父,我不是什么领导,我是娉婷的朋友,男朋友。”陈君忆急忙纠正,宁与几位长辈争得面红耳赤,也是打死不坐上座。同时,不停用目光向娉婷求助。
娉婷比他更为难。说是领导吧,伤了他心不说,这上座一坐下去,“地位”一确定,以后再想改过来,只怕家里人难接受;可是,承认是男朋友吧……。柔肠千转,最终,还是叹口气,将陈君忆往身旁一拉:“爸,妈,在行里,他是领导;在这里,他可是…….。坐什么上座,坐我下方才对。”
陈君忆哧溜溜顺了她的话坐下,不停点头称是。
娉婷大伯姆将腿一拍:“嗨,我就看着不对劲,什么单位这么好,领导还亲自送她回老家?”娉婷爸妈笑着借机重新认真打量陈君忆,她爸嗔怪道:“在家里不也得是你‘领导’,哪有坐你下座的理?换!”
陈君忆洋洋得意站起来响应未来岳父的安排。
那就是准女婿上门的吃法了啦!农家人热情而实在,虽说富足谈不上,但好歹有客至,陈年的腊肉、圈里的土鸡、山货野味,能拿的,全都拿了出来。还逐个给陈君忆夹菜盛饭,娉婷妈更是左一夹肥肉块、右一筷鸡腿,不停往他碗里送,很快,刚刚才勉强扫平下来的粗瓷大碗又堆得象座小山般高。陈君忆面色如常温煦微笑,只不过,伸腿暗踢娉婷。
“要喝汤吗?”娉婷忍笑,只作不懂。
“那就喝这鲫鱼汤吧,一大清早才从塘里捞起来的,鲜着咧。”娉婷的大伯姆听见,赶紧给盛碗奶白色的鲫鱼汤放陈君忆面前。后者的脸色瞬时变得比汤还白。
娉婷把所有的笑意都凝聚在咬着一双筷子的牙齿上,这才没乐出声。
我就看你心不心疼!陈君忆气闷,也不再求助,端起碗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没一会,有只碗碰了碰他的手臂,“大伯姆不叫你喝汤吗?”娉婷冲那碗她已经喝了大半的鱼汤噜噜嘴,一边说,一边将他的饭碗拿了过去。
陈君忆笑,打个饱嗝,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吃了饭走出篱笆院,见娉婷正将他饭碗里的饭菜往狗盆里倒,边上两只狗乐不可支地摇着尾巴相候美食。目光瞟见他,故意大了声音对狗说:“慢慢吃,慢慢吃,你家哥哥食量有限,这几天可就便宜你们了。”
“就是就是,幸亏你家嫂嫂还算有良心,疼人比疼狗多一些。”
娉婷红了脸,起身怒视他:“脸皮厚,谁是‘你家嫂嫂’?”
“谁疼我谁就是。”
清清凉凉的山林薄寒中,娉婷试汗:“陈君忆,你以前没这么饶舌的!”
“是呵,跟好人学好,跟坏人学坏。某个人撒谎,把自己家说得一贫如洗,还害我以为来得真得住窑洞、吃窝头,结果,风景旖旎,自给给足,乐陶陶反倒逍遥赛过大都市里为生计奔忙的人们。哼!”想到自己曾为娉婷的吓唬通夜深思熟虑,陈君忆心下不忿。
“你只见着那一大桌的鱼肉,没见我爹把下蛋的母鸡都杀了来款待你,那一刀下去,我娘又得愁今年的盐钱了。还有圈里的猪,本来算着是开春的农药钱,你要再住两天的话,估计它们的性命也不保。爸妈不愿作子女的在外面被人瞧不起,打落牙都是自个咽下。你看我大伯,不到五十,腰身就弓成七十岁的老头相,那全是年轻时想多挣点钱,把好好一副身子板扔在了煤矿场。撒谎?真要是过得好,谁会骗人说不好?狗是农家人的朋友,养不养无所谓,没有兴吃的道理,可是,早上我还听着老人们在商量,说城里人好吃狗肉,要不行,就杀了小小旺财和旺福给你带回去。哼,你哪知道,现在的旺财和旺福是乐天走之前抱回家的,要让他知道了,不得又难过好久。”
陈君忆在娉婷的愤愤中静默了一会,揽过她,抵额在她的发际中正想说什么,娉婷止住他:“你别想着拿钱作补偿,我说这些,也不是指着这些畜牲卖个高价。我们家最苦的时候都已经走了过来,现在更不会需要……。”
“需要,”陈君忆打断她,“你需要我疼你,需要我爱你,需要我好好珍惜你。你家以前是谁的主心骨我不知道,但以后,我告诉你,娉婷,我就是你家的主心骨!我会代替老人和你照顾这个家、照顾乐天,以及,圈里的猪、小小旺财和旺福。因为他们属于你,所以,也就属于我。”
你说真的假的?娉婷傻眼。继而,猛烈摇摇头,不敢相信地问:“你从哪本言情小说里背下来的?”
陈君忆揉了她的头发笑:“傻丫头,对自己深爱的人说爱她,还需要背桥段吗?你听,”他摁了她的头入胸,“句句发自肺腑。”
娉婷又红了眼。她咬咬唇,既恼又羞,自己不待是这样的感性的呀!漫说打小愁苦生计和责任,就算是与方鹏飞分手后那段最悲苦的日子,也没说象现在这样动不动就红鼻子红眼睛呀。这还真是个前世的冤家了!
“嗯哼!”背后响起高咳声,两人吓得赶紧分身。回头一看,娉婷妈笑眯眯招手:“我说那君忆呀,来,再刮遍寒筋。山里寒湿重,别积在身子里落下病的。”
陈君忆晕了天地:“还刮?不要吧,疼死人啊!”
话是如此,真又给刮得一身新印摞旧痕后,娉婷细细地给他擦汗、换衣,他又变来甘之如饴的:“娉婷,晚上还得给泡个脚吧?舒服。”
女孩目光如刀劈来,陈君忆视而不见,苦下脸:“烧虽然退了,可我总觉得全身一点劲都没有。”
“那好,你睡会,晚点和我去割猪草就来劲了。”
“你还要不要我活?”男子杀猪般嚎。
这番对话之下,陈君忆原本对洗脚待遇是不报指望了的,没想到,到了晚上,娉婷真还拎了壶、夹着盆进屋。
“呃!”他张大的嘴塞得进一个苹果了。
“哪家小媳妇不都得这样?”娉婷的身后响起埋怨声,接着,娉婷爸闪现,将女儿又往里推搡两把,烟叶袋还在她头上一敲,“瞧你娘那横的人,不得也天天给俺洗脚。去!莫以为在城里呆了两年就可以把规矩废了的。”说完,他冲陈君忆歉意般笑,用陈君忆同志强烈要求的称呼唤:“君忆,丫头脾性大,你多担待点,有啥不妥的,只管告诉俺们,你舍不得打,俺们替你教训她。”
陈君忆匍伏入地三叩六拜大呼“皇恩浩荡”的心都有了!他强忍住笑,装模作样诚惶诚恐送出娉婷爸,门一关,直接蹦上床,自己绻起裤角:“小媳妇,来,给俺洗脚!”
娉婷比划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却是不敢放声。
“吧-爸!”陈君忆拖长了声音唤。娉婷赶紧放下家什上前捂住他的嘴,却被他一把揽入怀,附耳低笑说:“这么漂亮的小媳妇,我可真还舍不得欺负,这样吧,我先给你洗,完了你再给我洗。”
娉婷最是招架不住他的“软招”,虽然嘴还嘟着,脸色却已放缓。挣脱出身,一边倒水一边嘟嚷:“别以为爸妈喜欢你的,村里历来如此,重男轻女。”
“那也得他们认定这个准女婿才能有这待遇呀。”陈君忆洋洋得意,又将她抱回来,“别家的女人是草,我的小媳妇可是宝,来,娉婷小媳妇,你老公从现在开始练习给你洗脚。”
娉婷啐他:“谁是你媳妇!”继而,想到长远,正了颜色,“阿忆,我爹妈实在,行就是行,不行立马拉倒,你也看得出来他们挺喜欢你的。可是,你家里……。”
陈君忆先在她脸上缀了个吻,跟着,握着她的手,说:“你很聪明,我想瞒也瞒不了你。不错,我妈妈非常反对,之前为着和Sherry退婚的事就令到她很不高兴,到最后,虽然她就了我,但心里的不痛快,也因此烙上了。也许,即便没有Sherry的婚事,她也会反对我们在一起,就象,我曾经反对君予追求你。可是,娉婷,我不都转变过来了吗?你远着我、躲着我,该爱上的人,我还是不管不顾地爱上了。我能变,妈妈也可以。咱们多给她一些时间,你也多和她老人家亲近亲近,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改变的呢?”
他诚挚的话令娉婷发了会呆,然而,又想起方鹏飞的母亲,当初,自己何尝没有努力过、没有委屈求全过,到最后,真的能共同坚持下来吗?
娉婷将目光投向土墙,反射回一派坚持:“君忆,人这一辈子,除了爱情,还有尊严和人格……。”
“我从没打算过要你做多委屈多下作的事儿!”陈君忆打断她,“你是我唯一想要的女子,我俩荣辱与共。我只是希望你,把你所有的聪明、乖巧、伶俐、温柔,以及执着,全拿出来,和我一起,让母亲相信:无论我还是你,都只认对方才是自己今生的唯一,除此,不作他想。”
娉婷软了身子偎入他怀里,忽然,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那万一,你妈妈死活不同意呢?”
“不会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万一呢?”她固执地问,“回答我。”
“万一…….,”陈君忆托起她的脸正视自己的眼睛,“娉婷,你记得我在你家、在你的房间里说的话:陈君忆这辈子只结一次婚、只娶一个女子——李娉婷!”
娉婷眼热,垂下眉:“谁说要嫁你啦!”
“你一定、只能嫁我!”他拥紧了她,“我陈君忆历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