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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代与命运

第一节 诗人的社会地位

唐代是诗歌的国度。诗歌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文体,人们谋求仕途、抒情言志、社交应酬、日常娱乐,都离不开诗歌。在唐代,诗人的地位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尽享荣耀。

帝王也作诗

诗歌地位的确立,跟帝王的创作有很大的关系。自从汉高祖刘邦开了帝王写作诗歌的风气之后,汉武帝刘彻也花费大量时间,从事诗歌创作,俨然半个诗人。汉末曹操更是于四海动荡、军政繁忙之际,在马上横槊赋诗,成就卓著,堪称一代大诗人。曹氏家族诗人辈出,曹丕以帝王之尊,高度肯定诗赋的功用——“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植以其杰出的禀赋,用心于斯,成为一代诗宗。至此,诗歌已经成为华夏民族一桩非常崇高的事业,无论有才没才、聪慧愚蠢,人们都要竭尽全力,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日夜苦吟。

到了唐代,诗歌的规则更加丰富,技术臻于完善,帝王们也更加热情饱满,纷纷染指。李唐王朝存在的二百八十余年间,总共有二十三位皇帝,其中有诗歌作品留存到今天的就有十二位: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中宗李显(哲)、睿宗李旦、玄宗李隆基、肃宗李亨、德宗李适、文宗李昂、宣宗李忱、懿宗李凗、昭宗李晔。此外,一般正统史学家将其排斥在李唐皇帝行列之外的武则天,也留下了一些诗歌作品。皇帝之外,皇后、贵妃、太子、王、公主,也有好多位是写过诗的。《全唐诗》中,就收有文德皇后、徐贤妃、上官昭容、杨贵妃、江妃、章怀太子、韩王元嘉、信安王祎、宜芬公主等人的作品。皇帝当中,太宗李世民和玄宗李隆基的作品最多,在《全唐诗》中分别占了一卷的篇幅。

皇帝作诗是一件隆重的事情。中宗时,皇帝举行国宴、游览,除了宰相,就只有修文馆的直学士们可以跟随在皇帝身边。皇帝有所感触,写了诗,就让学士们唱和。虽然这些学士并没有写出像样的作品,无非是些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的套话,但这事情本身在当时是人人羡慕的。贺知章告老还乡,临别之际,唐明皇李隆基下令在长安城东门设帐,为其饯行,要求朝廷百官参加,李隆基本人也写了送别的诗歌,这在当时也是一件轰动朝野的大新闻。白居易去世不久,新登基的宣宗李忱为了赐予他哀荣,也曾作诗吊唁:“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既高度评价了白居易诗歌作品的影响,也表达了对诗人的怀念之情。

当然,从艺术的角度讲,唐代虽然有这么多皇帝写过诗,却没有一位是出色的诗人。太宗虽然是公认的一代英明君主,文武兼备,在诗歌上显然也下过一些功夫,但是,他的作品仍然不免有“女郎诗”之讥。

不过,帝王们作诗,好坏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重视诗歌这种文体,他们打心眼里愿意做一位诗人帝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都热情洋溢地从事诗歌创作,整个社会自然会蔚成风气;与此同时,皇帝的参与,也必然提高了诗人们的社会地位。换言之,这么多皇帝以九五之尊,兴致盎然地客串了一把诗人,至少说明,这诗人的头衔在当时的确是发散出光芒的,是令人羡慕的桂冠。

皇帝重视士子的诗歌才华

皇帝毕竟是皇帝,通常要端端架子,不能什么时候都亲自出马;再说,大唐皇帝的榜样李世民确立的是勤政务实的作风,不像其他“多有才艺”的“亡国之君”,一味地沉湎于诗词歌赋之中。因此,多数情况下,皇帝们都会让别人作诗来“润色鸿业”,歌颂伟大的时代或伟大的事件。

比如,武则天有一次游龙门,为了留下历史记录,命令群臣赋诗,写得又快又好的就赏赐他一袭锦袍。结果,左史官东方虬最先完成,就得了赏赐。拜谢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屁股还没有坐稳,宋之问的诗也完成了,而且文理俱美,人人称赞,被评为第一。武则天于是下令,夺了东方虬手里的锦袍,改赐宋之问。再比如,中宗有一年重阳日登高,曾下令让二十四位大臣作诗纪念,结果,韦安石、苏瑰最先完成。还有一次,金城公主奉命和蕃,中宗亲自送到马嵬驿,也曾让群臣赋诗纪行。

皇帝重视作诗,也表现在对身边大臣的诗作、诗才的夸赞上。有一次,太宗李世民作了一首《帝京篇》,命令李百药赓和。李世民赞叹李百药和作精妙,手批曰:“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壮?何齿之宿而意之新?”长安流行春游,宰相苏颋作诗描写,有这样两句:“飞尘结红雾,游盖飘青云。”唐明皇很欣赏,于是掐了一枝御苑中的鲜花插在苏颋的头巾上,当时人都觉得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康洽善于创作乐府诗,宫女、梨园都有将他的作品谱曲歌唱的。因此,玄宗也知道他的名字,曾经赞美了一番。他的朋友戴叔伦有诗写到这件事:“一篇飞入九重门,乐府喧喧闻至尊。宫中美人皆唱得,七贵因之尽相识。”

玄宗夸赞过的诗人不只康洽。天宝末年,玄宗有一次月夜登勤政楼,命令梨园弟子唱几首歌曲凑兴。有人唱起了李峤的诗:“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当时玄宗年事已高,记性不大好,问是谁的诗,有人回答说是李峤的诗。只见玄宗“凄然泣下”,说了句:“李峤真才子也!”不等听完曲子就离开了。第二年,安史乱军攻占长安,玄宗慌忙之中逃往成都。一次登上白卫岭,眺望良久,又听见有人唱李峤的诗,他又说了句:“李峤真才子!”不胜感慨。

皇帝重视诗才,不是只有空话一句,有时候还会落实在行动上:提拔或任用诗人。

唐代实行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虽然并非诗写得好的人就一定能够考中进士,考中进士的也绝非个个都是诗人,但是,把诗才当作衡量人才的一种重要标准的做法,必然会激发、造成全社会重视诗歌、学习作诗的风气,极大地提高了诗人的社会地位。唐代的科举考试卷子分省试(在考场临时写出的诗歌,一般是五言律诗)和行卷(举子事先准备好的作品,给考官或有影响的达官贵人、名流看的)两个部分,省试固然很难产生优秀的作品,但是,行卷中是很有可能出现好诗的。

除了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皇帝们也经常会有即兴发挥,给一些诗人以额外的进身机会。

有人因为有诗名,意外得中进士。会昌五年(845年),主考官陈商准备放榜,武宗李炎责怪榜中没有顾非熊(顾况之子)的姓名,命令有关官员将其追加上去。顾非熊是因为在当时很有诗名,所以有这个恩遇。

更多的人因为有诗名,得到较好的职位。杜审言因为受命作了一首《欢喜诗》,武则天欣赏他的文采,任命他为著作佐郎。德宗时,知制诰缺人,中书省两次上奏人选名单,德宗都不批准。第三次请求御批,这才批道:“给韩翃。”当时有两个韩翃,一个是诗人,一个是江淮刺史,宰相不知道皇帝指的哪一位,皇帝就又批道:“‘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不久,韩翃就以驾部郎中升为知制诰。

宪宗皇帝似乎特别喜欢提拔诗人。有一次,他说:“我记得有一首《咏史》诗,这作者如果还活着,就让他做朗州刺史。武陵桃花源,可以满足诗人的兴致。”诗是戎昱作的,他大概也没有真的被派去做朗州刺史,但是,皇帝这么惦记着他,在当时确实可算是一种荣誉。还有一次,宪宗因为熟悉李益的名字,就把他从河北召回京城,任命他为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

宣宗曾问宰相:“诗人赵嘏,有好官做吗?可以把他的诗拿来我看看。”宣宗本意是想了解一下赵嘏的情况,给他一个合适的职位。不料,赵嘏诗集的第一篇《题秦》诗有这样两句:“徒知六国随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宣宗当时就很不高兴,提拔的事就吹了。

一般来说,唐代白衣书生要想进入仕途,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但是,昭宗景福二年(893年),诗人郑良士向皇帝献诗五百首,马上就被授予国子四门博士(正七品上),后来又升迁至康州、恩州刺史,兼御史中丞。郑良士因此被视为“诗可达人”的典型。

皇帝之外,王侯也有不少是很喜欢结交、赏拔诗人的。比如开元时期(713—741年),岐王李范就很爱跟文人儒士交往,刘廷奇、阎朝隐、张谔等就经常出入他的府邸,饮酒赋诗,日相娱乐。众所周知,杜甫也曾是“岐王宅”的常客。

士大夫推重诗才

诗歌才华在唐代被认为是一种很重要的才华,一班喜欢奖掖后进的士大夫,也乐于对有诗才的后进加以奖拔,或为其延誉,或奉为上宾。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在唐代也有许多不但不相轻反而相推重的例子。王湾游览今天镇江北固山,作了一首诗,诗曰:“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失(一作阔),风正一帆悬。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江南意》,或作《次北固山下》)当时的宰相张说也是文坛领袖,他十分欣赏其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两句,便亲手将其书写在宰相办公室(政事堂)的墙壁上,经常让能作诗的人看看,把王湾的诗句当作学习榜样。

孟浩然四十岁的时候,为了谋求仕进,来到京城长安。一次在秘书省,雨后天气,秋月如洗,一班诗坛名流聚在一起吟诗作赋,玩联句成诗的游戏。当孟浩然对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时候,举座赞叹其清绝,都停笔不再往下续。从此,丞相张九龄,侍御史王维,尚书郎裴胜、卢僎,大理评事裴揔,华阴太守郑倩之等等,都纷纷跟孟浩然结为忘形之交。张九龄、王维更是对其赞不绝口。

上文曾经提到过,有个叫康洽的诗人,因为诗写得好,得到了玄宗的赞美。其实,他在士大夫中间也颇受欢迎,出入王侯贵主宅第,参加各种游览活动、宴会,达官贵人家的骏马、仆人,都仿佛是他自己的,可以任意使唤。看他服饰玩物的光鲜珍贵,一般人恨不得一回到家里就烧了自己的东西。安史之乱爆发前,康洽曾经密切往来的达官贵人有令狐楚、牛僧孺、沈传师、王起四家父子兄弟,以及李德裕、李珏、杨汉公、赵蕃、张又新等人。一时贵人,皆有交往。

郎士元与钱起是齐名的诗人,当时朝廷自丞相以下,离开京城到外地做官、出差,若是没有这两位诗人的送行诗篇,都会感到脸上无光。可见,诗人在士大夫的社交场合是多么地受欢迎。

唐代文人之中,张说、张九龄、贺知章、王维、韦应物、韩愈、柳宗元、皇甫湜、李翱、白居易等人都曾经热心接引过在诗歌创作上表现出一定才华的后学。曾经做过国子监祭酒的杨敬之,更是古道热肠,一旦得知他人写了一句好诗,便整天挂在嘴上,如同有瘾。其中,最有名的是他赞扬项斯的故事。因为他欣赏项斯的为人和诗才,于是在给项斯的赠诗中这样写道:“几度见君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后来,“说项”便成了一个固定词语。

诗人既然在士大夫阶层是受推重的群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诗人尤其是优秀诗人,他们的仕途都很不顺利呢?这能不能说明,唐代诗人的地位也不过是“光着屁股坐花轿”有名誉无实惠呢?《明皇杂录·补遗》有一条说,唐代鼎盛时期的天宝年间,王昌龄、祖咏、张若虚、孟浩然、常建、李白、杜甫,都有诗名,但是却都流落不偶,仕途坎坷,其原因都是他们“恃才浮诞”。这说法也许指出了部分原因,但肯定是不全面的。古往今来,才华与命运的关系从来都是很复杂的,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规律;有个人原因,也有客观情况。

比如,李商隐的一生,辗转下僚,命运坎坷,我们似乎可以较为清楚地看到他的个人原因。李商隐幼时即能写诗。他于弱冠之年,拿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访当时的河阳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一见之下就十分欣赏,加以礼遇,让他跟自己儿子交往。李商隐参加进士考试的时候,令狐楚、令狐绹父子也在主考官高锴那里替他说好话,因而他顺利地中了进士。不久,令狐父子又为他谋得了集贤校理的职位。但是,很快,李商隐又跟令狐父子的政敌王茂元密切往来,并且娶王茂元的女儿为妻。李商隐的这一举动,受到了当时士流的普遍指责。因为,当时牛李党争十分激烈,令狐父子、王茂元分属牛(僧孺)、李(德裕)党。李商隐这样脚踩两船,自然受到了人们的非议,被认为是“诡薄无行”,受到了两个方面的共同排挤。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做了宰相的令狐绹,也“恶其忘家恩,放利偷合”,不肯提拔他。

而实际情况,可能不是那个样子的。作为优秀诗人,李商隐可能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也可能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浮浅。他之所以跟王茂元密切来往甚至娶了他的女儿,可能是出于天真性格,对党争的残酷性缺乏必要的认识,也可能是他为了追求爱情,忽略了家族恩怨,有点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当然,也有可能是李商隐对牛李党争持不以为然的态度,他对牛李党的分歧不感兴趣。

著名诗人张祜的命运也很有戏剧性。张祜早年就有诗名,据说曾得到过白居易的赏识。但是,当令狐楚将他推荐给朝廷的时候,却受到了当时正被皇帝重用、也是著名诗人的元稹的阻挠。元稹对皇帝说出的理由是,张祜的诗才不过是壮夫不为的雕虫小技,如果朝廷奖励太过,可能会导致社会风气的改变,言外之意是助长华而不实、投机取巧之类的风气。当时皇帝显然听信了元稹的说法,张祜那一次到京城谋求进身,自然只能以失败告终,寂寞而归。为此,他作诗自悼:“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这故事,表面上看,张祜的坎坷好像是他的才华没有得到元稹的赏识,而实际情况,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旧唐书》令狐楚传记载,自从元稹得到皇帝信任,被任命为学士,就开始讨厌令狐楚跟皇甫镈为了稳固恩宠相互勾结的做法,在一次起草诏令时,指出令狐楚曾在担任地方长官时暗中破坏朝廷的出兵计划,勾结奸邪党人,妨碍了贤能之士的进身之路,令狐楚因此在心里十分憎恨元稹。可见,元稹跟令狐楚之间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元稹阻挠张祜,根源很可能在令狐楚那里:阻止政敌所推荐的人进入朝廷,乃是政治斗争的需要。张祜不幸成了这种斗争的牺牲品。

诗人的社会声望

在一个诗歌不受大众欢迎的国度,诗人们是很难获得像样的社会名声的:诗人不会成为令人尊敬的对象,诗人的言行没有人关注,诗人的头上没有桂冠,诗人的身体饥寒交迫。

而在唐代这样一个诗歌的国度里,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在唐代,即使是落魄的诗人,也会受到人们的尊敬。社会各界、各阶层,对诗人都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尊敬。

贞观六年,太宗为了打击崔、卢、李、郑四姓的社会势力,树立本朝士大夫的地位,下令根据本朝官品、人才,重新排列天下姓氏的尊卑等级,修撰了《氏族志》,颁行天下。从此以后,唐代衡量一个人,开始重视他的官爵高下。但是,因为诗歌盛行,士人的名声也不完全依赖于官爵职位,即使官微职卑,只要诗歌写得好,同样可以为其赢得广泛的社会名声。唐人李肇在其《国史补》卷之下指出,开元天宝时期,有一批官位不高但名声很大的人,他们是:李北海邕、王江宁昌龄、李馆陶、郑广文虔、元鲁山德秀、萧功曹颖士、张长史旭、独孤常州及、崔比部元翰、梁补阙肃,还有韦苏州应物。除了这些人,唐代位卑而名显的诗人我们还可以举出陈子昂、孟浩然、李白、杜甫、孟郊、李贺、温庭筠、李商隐等。我们甚至可以说,唐代最优秀的诗人,基本上都是仕途不通达者,这应了杜甫所说的“文章憎命达”。

诗的国度,很多女子暗恋诗人。多种文献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末诗人罗隐曾经把自己的诗作献给宰相郑畋。郑畋有个美貌而且喜欢作诗的女儿,她喜欢读罗隐的诗,经常至于废寝忘食。每次读到“张华谩出如丹语,不及刘侯一纸书”两句,都会在她父亲面前赞赏不已。看女儿读罗隐的诗读得如痴如醉,郑畋以为她有意嫁给罗隐,于是,有一天邀请罗隐到他家来。他女儿从门缝里看见罗隐,原来是一副丑陋的相貌、一派迂腐的举止,从此只字不提罗隐诗。事情虽然没有按照戏剧情节继续发展下去,但是,这个只有前半截的故事本身已经说明,诗人是受到当时女性欢迎的一个群体。

诗歌在当时是可以谱曲演唱的,因此有不少诗人适合谱曲演唱的作品就会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街巷传唱。比如王之涣,他的诗歌一写出来,就有乐工拿去谱曲。王之涣、王昌龄、高适等人“旗亭赌酒”的故事,也说明那个时代有许多诗人,他们的名字是广为人知的,无异于明星,受到艺妓歌女们的仰慕和崇敬。

著名诗人萧颖士是个脾气古怪、性情严苛的人。有一个仆人跟了他十余年,萧颖士动辄施以鞭笞,每次都要抽打一百多下,仆人苦不堪言。别人都劝这仆人跳槽,另择主人。不料,这仆人却回答说:“我不是不可以另择主人,我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开,乃是因为爱他的才华!”古今中外有条铁律:仆人眼里无伟人。萧颖士的这个仆人却能忍受鞭笞而仍然不减爱才之心,除了这仆人确实爱才心切之外,恐怕也跟当时尊重诗人的社会大环境不无关系吧。

唐末有个宜春人,名叫王毂,有一定的诗名。他曾经写过一首《玉树曲》:“璧月夜,琼树春,莲舌泠泠词调新。当时狎客尽丰禄,直谏犯颜无一人。歌未阕,晋王剑上粘腥血。君臣犹在醉乡中,面上已无陈日月。”一时间广为传播。王毂没有中进士的时候,一天在街上走路,忽然看见有同学被一群无赖围住殴打。这王毂有心上前救友,奈何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急中生智,只见他冲着无赖们大喊一声:“不得无理!认识我吗?我就是写出‘君臣犹在醉乡中,面上已无陈日月’的人!”要搁今天,无赖们非先来一阵哄笑,然后继以一顿拳脚不可。可是,唐代的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帮无赖一听这话,不但当时就停手不再殴打他同学,并且惭愧地向王毂谢罪,然后,灰溜溜地离开了。

还有一个类似的故事。诗人李涉有一次过九江去看望他的弟弟,行至浣口西边,忽然遭遇大风。他看见江上有一艘大帆船,船上数十人全都手执兵器。两船相近时,那艘船上有个人上前问他是谁,李涉手下人就回答道:“是李博士的船。”那船上的强盗头子就说:“如果是李博士,我们就不拿他钱财了。因为久闻诗名,只希望得到一篇诗作,钱财金帛不稀罕。”李涉当即写了一首绝句赠给强盗头子。强盗头子也礼尚往来,请李涉吃喝了一通,临走时还赠送他不少东西。

这两个故事虽然不免有些传奇色彩,但是,都可以说明这样的情况:唐代就连市井无赖、江洋大盗都熟悉一些诗句,知道诗人的名字,并且都愿意敬重诗人。也许有人会觉得故事不一定很可靠,那么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可靠的事情:跟杜甫曾经有过交往的诗人苏涣,在中进士之前,就曾是著名的江洋大盗,在巴中地区抢劫商人,因为惯于使用一张白色弓弩,被称为“白跖”。

现代社会,商人们为了宣传产品以获取尽可能大的利益,都喜欢找影视歌明星、美女拍广告,做形象代言人。唐代似乎不是这样,唐代最有市场影响力的是诗人。一个诗人的褒贬能直接影响妓女声价、妓院生意。诗人崔涯,是吴楚地区的一名狂傲书生,当时跟张祜齐名。这崔涯,只要他给妓院题一首诗,立刻就会传遍大街小巷。赞誉的,就会车马络绎;贬斥的,则会门庭冷落。有一次他作诗嘲讽当时名妓李端端:“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囱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生。”把李端端丑化(极言其肤色之黑)得不成样子,李端端看到这诗,忧心如焚。崔涯在别的妓院饮酒回家,远远看见李端端,只见她踮着脚走路,小心翼翼在路边向自己行礼,战战兢兢地说:“端端等候三郎六郎,希望可怜可怜。”崔涯于是给她重新写了一首尽是粉饰说好话的绝句,诗是这样写的:“觅得黄骝鞁绣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扬州近日浑相诧,一朵能行白牡丹。”很快,富豪们竞相登门,李端端身不暇接。有人针对这事,开玩笑说,“李家娘子,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据说,当时那些夜总会、妓院之类的地方,没有一处是不怕崔涯写诗讽刺自己的。事情可能经过夸饰,但应当不是凭空杜撰的。

第二节 诗歌才华与功名

生于像唐代那样充满自信、积极向上、文物繁盛的时代,是人们共同的梦想。文学上,唐代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一派空前繁荣的景象,诗人辈出,佳作如云,唐代因此成为诗歌的颠峰时期。唐代的诗人,永远是值得后人羡慕的一个文人群体。但实际上,这也是一个烦恼多多的群体,其中的诗人,包括一些卓有成就的诗人,往往过得水深火热,赍志以殁。

唐代科举的社会影响

唐代的科举制度分为常科与制科两类,科目都各有数十种之多,其中以常科中的进士科,最受时人重视。“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进者,终不为美”。人们为了博得进士一第,不惜付出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光,以至于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有人因此作诗曰:“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唐代的进士科考试,确实有其消极的一面,浪费了许多士子的时间乃至生命。比如唐昭宗天复元年(901年),按照清人徐松的《登科记考》卷二十四记载,这一科共录取进士二十六人。又据王定保《唐摭言》卷八《放老》条记载,这一科放榜之际,昭宗因为宰相崔胤结、都指挥使孙德昭等剿灭了废除自己皇位的左右军中尉宦官刘季述、王仲先等而被迎复位,“闻放新进士,喜甚,诏选中有孤平屈人,宜令以名闻,特敕授官”。为了塞责,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杜德祥于是让曹松、王希羽、刘象、柯崇、郑希颜等及第。这五位新进士中,曹松、王希羽“甲子皆七十馀”,刘象、柯崇“皆年逾耳顺”,郑希颜据洪迈的《容斋三笔》卷七《唐昭宗恤录儒士》条说亦有五十九岁了。因此当时人称这一榜为“五老榜”。选拔人才的科举功名,变成了安抚人心的礼品。

大概因为进士科普遍受到重视,士子们争相参与考试,加上唐代的进士科考试比较重视应试者的诗歌文赋才华,唐代的进士有不少人同时又是出色诗人的——其实这话应该分为两句说:一句是,有一部分出色的诗人凭藉其诗名登第成为进士;还有一句是,有一部分进士日后经过努力成为出色的诗人。根据我的粗略统计,《唐才子传》所收的280余位才子中,至少有177位是进士出身的(其中有6位是状元)。从比例上讲,进士诗人占了全部诗人的62%。没有进士功名的107人,可以分为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没有参加过进士科考试的,有帝王、别科出身者、出家人、无意于功名的隐士和按规定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的女性;第二种情况是参加考试而没有被录取的;第三种是因为文献缺乏,情况不明的。属于第一种情况者有55人,属于第二种情况者有43人,属于第三种情况者有10人。也就是说,在280余位诗人中,有219人是参加过进士考试的,其中80%是考中进士者。

既然诗人大部分是进士出身的,其中自然有一部分是功名、诗名双丰收的,即:既在科举上中了高第,同时在诗歌创作上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王维、元稹是状元出身,岑参是进士第二名及第。

科举遗漏诗人

但是,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样的现象:有一部分杰出的诗人并非进士出身。这一部分诗人我们可以举出孟浩然、李白、王之涣、韦应物、卢纶、李贺、温庭筠、张祜、陆龟蒙、罗隐等,名单相当华丽。这一部分人没有成为进士,情况是多样的。李白可能是出身的缘故,没有资格参加进士考试,也可能是深受道家思想影响,高蹈处世,效法的是范蠡、张良、鲁仲连一类历史人物,不屑于参加进士考试;李贺因为父亲名晋肃,“晋”“进”谐音,因避讳不得参加考试,韩愈为之力辩之后,也没能获准参加考试;韦应物少年尚侠,“十五侍皇闱”(见其《燕李录事》诗),早早就做了唐玄宗的侍卫,忙于扈从游幸,或者说,他的仕进已经不需要科举功名这块敲门砖了;杜牧诗“何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中的张公子张祜,唐五代典籍多有称之为“处士”者,似乎也没有参加科举考试,直接原因可能是跟徐凝争杭州“解头”失败,心灰意冷;孟浩然、王之涣、卢纶、温庭筠、陆龟蒙、罗隐等则或一举不第即放弃科举考试,或屡试不第后落魄而归。《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上篇》记载,唐太宗有一次私幸端门,看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很高兴,说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如果所记属实,则唐太宗的得意未免一厢情愿了点儿。事实上,天下英雄并未尽入李唐彀中,有些是不愿意入其彀中,有些是欲入其彀中而不得。再者,以唐代一科取进士少可仅二三人、多不过五六十人的规模,怎么可能就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了呢?唐代才子仍然有相当一部分(而且其中不乏成就卓越声名显赫者)并非进士出身,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唐代虽然素称开明,唐代的科举考试也还没有宋明清等朝代那样因过于重要而泛滥,以至于弊端百出,但也决不是无可指摘的。部分帝王巨卿可以干预考试,左右录取谁不录取谁,主持考试的考官水平有贤愚高下之分,衡量人才的标准本身也难免有不够合理之处。种种原因,就会造成一些取舍不公平的现象,一些高才举子被困场屋,乃至终身坎壈。

举两个例子,其一是,杜甫开始时两次参加考试都失败了。第一次是在二十四岁那年,即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地点是崇业坊福唐观,当时主持考试的还是位卑望轻的考功员外郎,而不是后来的礼部侍郎。杜甫第一次参加进士考试的次年,开元二十四年,举子与主考官(考功员外郎李昂)之间发生了严重的冲突,可见考功郎主持进士考试颇难服众。杜甫这次落第恐怕也有让他感到不平的地方,三十年后回忆这一段经历,“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杜甫还是愤愤然的。杜甫第二次参加进士试是三十六岁,天宝六载(747年)。这一次更惨,由于奸相李林甫的作祟,布衣士子全体落第。同年也参加了考试的元结《喻友》记载此事甚为翔实:“天宝丁亥中,诏征天下有一艺者,皆得诣京师就选。晋公林甫以草野之士猥多,恐泄当时之机,议于朝廷曰:‘举人多卑贱愚瞶,不识礼度,恐有俚言,污浊圣听。’于是奏待制者悉令尚书长官考试,御史中丞监之,试如常例。已而布衣之士,无有第者。送表贺人主,以为野无遗贤。”杜甫身受其害,自然悲愤难平,在一首作于天宝十一载(752年)题为《赠鲜于京兆二十韵》的诗中有这样几句:“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杜甫后来总算因为献赋打动玄宗,于四十余岁时谋得一个出身,不然,一代诗圣就只能以白衣终老了。

第二个例子是温庭筠的屡试不第。温庭筠是公认的才子,从小就聪明,善于写作诗歌文赋,跟李商隐齐名,时人号为“温李”。他是捷才,《北梦琐言》卷四载:“……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多为邻铺假手”也许是夸大之辞,但是“温八叉”的说法确实是屡见载籍的。温庭筠当然不是那种有速度无深度、有数量无质量的人,但是,他在科场上却屡屡失败,一直没能博得进士头衔。温庭筠未得进士一第,物议颇有不平,以至于后来他儿子温宪参加进士考试,有当权者出于“厌公论”(按:厌,满足)、“少雪忌才之恨”(按:雪,洗掉)的考虑录取了他。

追授功名

落魄诗人才子不得功名,唐人已经有人为其鸣不平而上书朝廷,要求追授进士的。宋人洪迈《容斋随笔》卷五载,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年)十二月,时任左补阙的韦庄就曾上书朝廷,要求为那些“不沾一命于圣明,没作千年之恨骨”的遗贤“追赐进士及第,各赠补阙拾遗”。韦庄列出了一个应该追授的名单,其中有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温庭筠、刘德(得)仁、陆逵、傅锡、平曾、贾岛、刘稚珪、罗邺、方干等,韦庄称赞这些人“皆有奇才,丽句清词,遍在词人之口”。据说当时最高统治者也颇认可韦庄的意见,“敕奖庄,而令中书门下详酌处分。”这从一个侧面说明,统治者也承认了科举考试不能尽举人才的缺陷。

功名好比是龙门,引诱着读书的人们纷纷跑去纵身上跃。为了跃过龙门,人们必须练习跳跃的本领。唐代以诗赋取进士,自然就会推动人们去刻苦修炼作诗的功夫,原本就有文学才华的,业精于勤,诗兴大发,咳珠吐玉;原本无才的,日积月累,至少也能照葫芦画瓢,诌几句韵语。整个社会读诗、写诗蔚成风气之后,于是便成就了一个泱泱诗歌国度。对于古代科举的利弊得失,我们还是应该有客观的认识,公正的评价。唐代进士科考试至少对唐诗的繁荣是有着积极意义的。

第三节 诗歌才华与官运

唐代的进士科考试重视举子的诗赋修养,因此,许多具有诗歌才华的人,得以通过进士考试步入仕途,成为统治阶级的成员。相对于中国历史上其他一些朝代而言,生于唐代的诗人是幸运的。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在唐代,一个人只要拥有了出色的诗歌才华,就一定会有亨通的官运。实际情况是复杂的,这里分三个方面略作讨论。

唐代诗人仕宦概况

宋代陈振孙《郡斋读书志》记录了一个被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引用的说法:“唐世工诗而宦达者唯高适,达宦诗工者唯元衡”。《郡斋读书志》和《唐才子传》都在这句话的前边用了“议者谓”三个字,现在无从考证,这“议者”究竟是唐人抑或宋人。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如果是唐人,这话可能是针对唐代某一段时期而发的言论;如果是宋人,这话就是概括有唐一代得出的结论了。我们这里暂且假设这“议者”是宋人吧。

这个归纳有人引用,说明它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它毕竟不是统计数据,难以全面反映情况。我们以《唐才子传》主目录所收才子(去掉六位帝王和三位女性,共有275人)作为考察范围,做了一个粗略的统计,归纳出如下一些情况:

做过宰相的有11人:李峤、张说、武元衡、令狐楚、王涯、权德舆、元稹、李绅、高骈、韦庄(后蜀)、李建勋(南唐);

做过大郡牧的有2人:贾至(京兆尹)、杨巨源(河中少尹);

做过尚书的有4人:鲍防(工部)、李益(礼部)、刘禹锡(检校礼部)、薛能;

做过御史大夫的有1人:贺兰进明;

做过侍郎的有10人:李昂(礼部)、孙逖(邢部)、吉中孚(吏部)、张谓(礼部)、韩愈(吏部)、白居易(邢部)、司空图(兵部)、秦韬玉(工部)、王焕(礼部)、卢延让(邢部);

做过节度使的有2人:高适(西川)、李廓(武宁);

做过秘书监的有3人:贺知章、姚合、曹邺(?);

做过尚书丞的有1人:王维(右丞);

做过容管经略使的有3人:元结、窦群、戴叔伦;

做过观察使的有1人:韩琮(湖南);

做过刺史的有17人:刘长卿(随州)、李嘉佑(袁州)、郎士元(郢州)、独孤及(常州)、畅当(果州)、窦庠(登州)、张登(漳州)、李远(建州?)、李敬方(歙州)、许浑(郢州)、雍陶(雅州)、薛逢(嘉州)、李频(建州)、唐彦谦(阆州)、林嵩(全州)、罗虬(台州)、郑良士(恩州);

做过国子祭酒、司业的有4人:窦常、窦牟、韦楚老、张籍(司业)。这里所列的都是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算得是高品级的职位了。当然这里不能肯定已经将《唐才子传》中所有曾经位列四品以上的人悉数罗列出来了,可能还有少数遗漏。尽管这样,这些数字相加起来,已经达到了59人,占了全部《唐才子传》主目录275人的21%。其实,很难说《唐才子传》已经将唐代的诗人都网罗在内了。举个例子,张九龄既是玄宗朝的名相,诗做得实在也不坏,如《感遇》十二首,但是《唐才子传》中并无其名。

在上边所列的四品以上才子名单中,我们看到有不少是相当有成就的诗人。例如:元稹、韦庄、刘禹锡、韩愈、白居易、高适、王维、元结、戴叔伦、刘长卿、张籍。

不得不承认,诗才跟官运之间,确实有着一定的关系。皇帝和当权者在任用官员的时候,恐怕还是多少考虑了被擢任者的诗歌才华的。换言之,一个人的诗名对其官运的影响主要是积极的。唐德宗在圈定知制诰人选时,在江淮刺史与写过“春城无处不飞花,轻烟散入五侯家”诗句的诗人韩翃之间,钦点诗人韩翃(已见前引)。诗名既然能达于“圣听”,点官受到影响,自是情理之中。

科场失意者

唐代初年,科举取士原本有多种途径。唐太宗的时候,俊才、秀才两科还能够跟进士科齐名。但是,从唐高宗李治咸亨(670—674年)年间开始,帝王重视进士科人才,进士出身者每每能仕途通达;进士科主要考查士子的诗赋才华,吸引了天下众多已经享有一定文名的士子参加考试;录取的相当一部分进士,在社会上拥有较高的知名度。种种原因,遂使进士科成为当时士人谋求进身、博取名声最快速有效的途径。《唐摭言》卷一《散序进士》记载:“缙绅虽位极人臣,不由进士者,终不为美,以至岁贡常不减八九百人。其推重谓之‘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其艰难谓之‘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其负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辩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宏羊之书计,方朔之诙谐,咸以是而晦之。”

进士科在唐代如此受到全社会的瞩目,势必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天下士子蜂拥着过进士科这一座独木桥,难免会有人怀才不遇,失魂落魄。社会愈是重视进士科,考进士失败者的士子,失意悲情就愈深重。随便翻检一下《全唐诗》,我们就可以看到不少以《下第》《落第》为题的诗歌,自述下第后的悲苦、送别下第朋友时的深厚同情,千年之下,仍然令人动容,为之掬泪。举两首诗为例。李廓《下第诗》:“榜前潜制泪,众里独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落第者的失魂落魄情形,可见一斑。有一位姓赵的落第举子的妻子,在丈夫落第后作了一首《夫下第》,诗是这样写的:“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一个人落第了,他本人痛苦不说,就连他的妻子都要这么蒙羞受辱。

清代徐松的《登科记考》记载,唐代每科取进士,数量相当有限。唐太宗贞观年间,历科进士录取人数如下:贞观元年4人,三年5人,四年9人,五年15人,六年12人,七年13人,八年9人,九年6人,十年11人,十一年8人,十二年11人,十三年17人,十四年5人,十五年14人,十七年15人,十八年24人,二十年3人,二十一年7人,二十二年9人,二十三年8人(《登科记考》卷一)。武则天为了笼络人心,取进士是比较多的,但最多时也不过几十人。光宅二年27人,垂拱二年4人,三年65人,四年24人,永昌元年8人(限于洛阳和西安),载初元年16人(限于洛阳和西安),天授二年16人,长寿二年18人,证圣元年22人,天册万岁二年27人,万岁通天二年27人,圣历元年22人,二年16人,三年20人,大足元年27人,长安二年21人,三年31人,四年41人(《登科记考》卷三、卷四)。按照一科八九百人的参试规模,录取比率只是十几乃至几十分之一。

更何况唐代的进士参试士子(贡生)是已经经过了县、州选拔删汰的,天下读书人考取进士的难度由此不难想象,失意人数自然是很多的。加上科举考试本身的标准问题、执行时的人为弊病,这其中当然就有一些是有真才实学而名落孙山的。

仕途失意者

没有中进士的难以谋得仕途的通达,中了进士的也绝非人人可以飞黄腾达。《唐才子传》中的280余位才子,有近180位是进士出身的,但是,官至四品以上的不过60位左右,大部分进士是沉寂下僚,还有一小部分于仕途颗粒无收。

纵观有唐一代,怀才不遇的感慨之音,不绝如缕。曾经慷慨高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白(李白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进士科考试,但是他既然因有人推荐而被任命为翰林院供奉,就相当于进士出身了),有“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的感慨;早年自信立志“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也有“圣朝已知贱士丑,一物自荷皇天慈”、“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的愤懑。唐王朝素称中国历史上最开明、最强盛的朝代之一,但是,李白、杜甫两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生逢其时,却都未能得其大用,展其才华,他们的政治理想都最终落空破灭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美中不足的事情。

在诗歌上表现了卓越才华的李白、杜甫,生平却历尽坎坷。他们到底是有言才无干才呢,还是属于“才大难为用”、“英雄未展才”?《唐才子传》作者元人辛文房大概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发过这样一番议论:“能言者未必能行,能行者未必能言。观李杜二公,崎岖放荡之际,语语王霸,褒贬得失,忠孝之心,惊动千古,骚雅之妙,双振当时,兼众善于无今,集大成于往作,历世之下,想见风尘。惜乎长辔未骋,奇才并屈,竹帛少色,徒列空言,呜呼哀哉!”(卷第二《杜甫》)这种感慨恐怕是古今一切喜爱李杜的人,都会有的吧。《新唐书》杜甫本传曾经对杜甫之所以未能大用,进行解释,曰:“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这当然有点以成败论英雄的味道了。历史不能重来,假设也可以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但是,我们至少可以这样说:唐代既然是以诗赋取士,那么像李白、杜甫这样杰出的诗人都没能得到像样的任用的机会,总是一个极大的遗憾,是光鲜王朝一个不小的斑点吧。一句话,越是光明的地方,阴影也越深;李白、杜甫的坎坷不得意,说明唐代的科举、取士制度是存在着严重问题的。

也许有人会说诗人若是没有经历过那些坎坷,没有接近底层百姓的生活体验,没有悲惨的人生遭遇,就不可能创作出那么多的优秀诗篇,就不成其为李白、杜甫。这种理论,大约会有不少赞同者。但是,我认为这理论是似是而非的,而且多少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说它“似是”,因为某种意义上这毕竟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文学即人学,不平则鸣,诗穷而后工;说它“而非”,因为这是一种事后诸葛亮,评论者的立场是站在后代的台阶上的,实际上放弃了对那个时代有关制度的客观审视和应有的批判态度。我认为,唐代一下子出了李白、杜甫两位超一流的伟大诗人,固然可以说是李唐王朝的一个光荣,但同时也不能不认识到,这当中也折射出了李唐王朝在用人制度上存在着严重的问题。再者,李白在进入翰林院之前,杜甫在政治理想幻灭、华州弃官之前,都已经创作出了足以代表他们一生最高水平的诗歌作品——李白已经写出了《横江词》、《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金陵酒肆留别》、《蜀道难》等作品,杜甫已经写出了《望岳》、《八仙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前后《出塞》、《北征》、“三吏”、“三别”等作品。就是说,假如李白杜甫的后半辈子都像王维、白居易那样官运亨通,即使他们不再创作更多的优秀作品,他们伟大诗人的地位也已经确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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