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之都,新郑。
北门,不见往日市集小贩、嘈杂之声。整条街道异常安静,只偶尔听见一两人窃窃私语。
只因苏秦一连三国之盟,声名大噪,韩王闻之,知他要前来造访韩国,忙命人清道开路,自己则在王宫安阳殿前亲自迎接,以国礼相待。
“哇,苏秦,你的面子可真大!”沈芸曦透过车帘瞧着这精致的韩国都城,路边一排士兵直直站立,维护秩序。
苏秦一笑,自信的目光里藏匿着骄傲,“韩王既然以国礼相迎,应该已经知道,我此次是前来助他。”忽而扬起一丝嘲讽之色,“韩国早先联合魏国与秦军开战,谁知秦魏早已暗中结盟,结果韩国在函谷关惨败,又被秦国反攻,失去数百里地。现在韩国势孤力弱,正是让他与三国一起合纵抗秦的最好时机。”
“函谷关……”沈芸曦嘀咕着,忽然拍手一笑:“哈,说不定会看见熟人哦!”
“韩真吗?那小子,刚进了北门就不见了。”苏秦掀开车帘,看了看四下站在街旁的男女,回头道:“他言辞闪烁,不知道他一路跟着我们有何目的。芸曦,他究竟是何人我们都不得而知,还是少接触为妙。”
沈芸曦摆了摆手,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情,“知道知道,人家哪像你啊,你别像老妈一样操心啦!”她向窗外看了看,心中不禁也疑惑起来。韩真,你到底是什么人?
马车驶到宫门之外,缓缓停驻。
苏秦整装下车,一眼便看见站在众人之前的一位中年人,约四十有余,头束金冠,镶以白玉,身着黑锦红缎绸服,和蔼之中有几分严肃,看似精神爽朗又似有几分病容。
“先生一路劳苦。”中年人拱手一笑。
苏秦淡淡回笑,上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个躬,“赵国使者苏秦,参见韩国大王,愿大王福寿永享。”
“铛……”
随着一声大钟敲动,一阵礼乐回响在新郑的上空。
即使在深宫之中一向无人问津,倍受冷落的平乐宫,也能隐隐听到鼓瑟之声,但韩王的声音,却已隐没了。
“又是哪家女子嫁进宫了吗?”一位淡雅素眉的中年妇女淡淡问起。
岁月消逝地渺无痕迹,她的两鬓已然斑白,眉间有着一抹感叹的神色。
“听他们说,大王近日会接待一位贵客。现在,可能是贵客到了吧!”侍女晓音在旁边一面斟茶,一面怨道:“大王怎么宁愿在宫门之外等待一个什么贵客,也不愿来平乐宫,看看素和夫人?”
“不可胡说!”素和夫人和蔼的面容忽然变色,又渐渐温和下来。“大王日理万机,自当以国事——”
声音嘎然而止,那张本已温和的脸,霎时又变得诧异万分,双眼呆呆地盯着门口,流露出说不尽的欣喜,声音温柔得有些发颤:“悯民,你……回来了……”
斟茶侍女见状,忙看向门前,也为之一惊,接着欢喜地叫道:“殿下,您回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便衣长袍,眼角依然挂着不变的微笑。
他冲进大厅,一声不吭地给素和夫人一个深深的拥抱,“是啊,娘亲,孩儿回来了!”
这不羁的便衣少年,却正是韩国的九王子――韩真。
此刻安阳殿。
“想必大王也知外臣前来贵国,面见大王的目的吧?”
“先生不远千里来到韩国,还请先就坐。”宣惠侯笑了笑。
苏秦轻浅一笑,“苏秦此次前来,蒙受大王国礼相待,感激不尽。只是外臣仍有一事相求,还请大王恩准。”
“既是先生之事,寡人必会倾国相助!”韩王一本正经,“先生请说。”
“大王,近年贵国与西秦交战频繁,致使边境百姓困苦不堪。苏秦不忍,可否请大王暂且不要再与他国交战,好让边境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唉……”他沉默良久,深深叹了口气,“寡人也想让我国子民能安居乐业,不受战火之灾,可秦兵时常来犯,寡人难道坐视不理,任秦军占领寡人的土地,俘虏寡人的臣民?”
“大王不想再受秦兵困扰,敝国大王与外臣有两条计策可献于大王。”
“两条?”宣惠侯离开王座,走下堂来。
“不错,至今为止,恐怕也只有这两条路可供大王选择,而且两者之中,还只能选其一。”
韩王伸出右手,“还请先生明示!”
“一是连横,一是合纵。”苏秦一笑,面容温润如恒。“连横便是臣服于秦国,让秦国与贵国联合之后,吞并其他诸侯国。而合纵,却是让中原各国联盟,共抗虎狼之秦。这两条计策,任选一种,都可暂且解决这个难题,不知大王想如何选择?”
“这……”宣惠侯犹豫着,暗自思量:中原各国怎么会真心结盟,但在此之前,苏秦又确实已让齐、燕、赵签订盟约。他此次前来,必定是想让寡人合纵。……若寡人与秦结盟,还能与秦共同打击他国,而弥补寡人在之前丢失的土地啊,这……
“不知先生对这两条计策有何看法?”
“若是合纵,苏秦自会说服中原各国相互结盟,互不侵犯,共敌西秦。只要合纵之约不散,中原百姓便不会遭受战乱之灾,大王爱国爱民,想必这天下太平的盛世,也是大王想看到的吧?”
“嗯,合纵固然是好,如果是连横呢?”
“连横?莫非大王想臣事于西秦,春秋两季向秦王进贡献祭?”苏秦见他竟有连横之心,心中一沉,双眉微皱,“如果大王连横而臣服于秦国,秦一定会向您这个东方属国索取土地。到时,韩国西境的宜阳、成皋等关塞重镇,不免会落入秦国手里。不止这样,今年大王把土地献给它,明年它又会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土地。给他吧,又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去满足它;要是不给吧,就会前功尽弃,日后还是要遭到秦国的攻击。大王要好好考虑才是。”
宣惠侯微微颔首,“先生说的有理。”
“不光如此,”苏秦又道,“大王的土地是有限的,而秦国的贪欲之念却永无止境。大王若想以地事秦,结果定会国破家亡!”
“先生所言甚是。”宣惠侯沉默了半晌,起身道:“多谢先生,容寡人三思后再——”
“大王,”苏秦冷然一笑,起身道:“外臣听百姓常说‘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如果大王臣服于西秦,那和做牛尾又有何分别?连一般百姓都知道,不能轻易屈服于强敌,大王英明贤能,兵士骁勇善战,若还想甘居牛尾,那苏秦亦无话可说!”
苏秦说毕,一拂袖便要走出安阳殿,却被韩王叫住:“先生请留步!”
“先生多虑了,寡人又怎会甘居于牛后?方才不过想试试先生诚意而已。”
苏秦亦是从容自若,转身微微一笑:“大王英明,那外臣就代敝国大王与贵国签订盟约,欢迎贵国加入合纵之盟!”
与苏秦签订盟约后,韩王便朝内阁而去。
“大王,”一名侍从自走廊一旁趋步走来,躬身拜道:“九王子殿下回来了。”
“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回来干什么!”
落日的余辉华丽地弥漫了整个天空,安静地站在高台前,韩王默默凝视角落中的平乐宫。
“在我心里,你不仅是我的相公,还是万民敬仰的大王!”已经不记得是多久以前,她对他说过这句话。
凝儿,这二十年,让你受苦了。若非二十年前悯民出世,你我何苦会……
木椽沉香,淡烟缭绕。
“韩威在此请求苍天,让凝儿度过难关。”韩国祖庙,年青的韩王双手加额,深深一拜,他已在此等了三个时辰。
“恭喜大王!是个王子!素和夫人生了个王子!母子平安!”
听闻喜讯,他一路奔至平乐宫。欣喜之余,与素和夫人宁凝为新出生的九王子定下了名字:真。姬姓悯民。
次日早朝一散,他便准备前去平乐宫看望母子二人。
“大王,清越大师有急事求见!”奔走的兵士喘息跪地,身后跟着一名同样气喘吁吁的中年方士。
“大王,大事不妙啊!”中年方士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气息。
“是何大事,竟让一直隐居宫外的清越大师主动进宫?”连先王都难以请来的道长,如今竟然亲自来找他,他隐隐觉得,这一次的大事,非同一般。
“大王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挑了一处隐秘之地。清越手执长杖,缓缓抬头,“大王,天孤星在韩国上空现世,当日时辰为癸己年辛卯月己子时,也就是昨日凌晨之时。”
“昨日凌晨己子时!那……那正是悯民的生辰!”韩王惊呼,一丝不安的恐惧掠过心底。“难道,悯民是天孤星!”
“九王子正是天孤星!天孤星降,生灵涂炭!贫道对此事深自不安,所以飞马越过洛水星夜疾驰,赶来向大王禀明此事。”清越执杖跪地,“此子命中天煞,又偏偏生于王宫之中,这将会使韩国落入万劫不复之地,应尽早处决啊,大王!”
“什么!!”
“只有杀了王子,才能使天孤星再次回到沉睡之态。否则,整个韩国的命数也将会随之改变!大王,请立刻决定!”
“不可能!悯民怎会是天孤星!”
“请大王立即处决九王子!”
“你要寡人杀了悯民,信不信寡人先杀了你!”韩王抓着清越的衣襟大吼。寡人怎么可能杀了悯民,杀了我与凝儿的孩子!
“清越死不足惜,只望大王尽快处决九王子,否则社稷堪舆啊!”
“你这个妖道!”他的手越发用力。
清越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贫道自知泄露天机,命不长久。还望大王以黎民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
“社稷……”他眼中怒气渐消,松开双手,背过身去,“无论如何,寡人绝不想杀自己的儿子!大师,难道就没有其他法子可施了吗?”眼中的绝望蔓延开来,静静闭合。寡人在想什么……一个人的生命和万千人的生命,还需抉择?
迟疑间,清越缓缓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法。”
“既有他法,为何不早说!”他的眼里又扬起一丝希望。
“此法极难。”清越眼睛注视着韩王,轻轻摇头,“必须寻得天下灵玉镇压王子的天煞戾气,并且此子不可参与朝政,为王更是万万不可。”
“天下灵玉?”
“上古以来,灵玉并不见多。如今所闻,只余檀仝灵玉,玄蓝古玉和岐山血玉三种而已。”
“岐山血玉?”龙印不就是岐山血玉吗?!心下松了口气,韩王的眼里焕出了笑意,“这又有何难!你为何不早说?”
“可是大王,但唯有龙印……咳咳!”清越的眼睛慢慢凝聚,突然,一大口鲜血“哇”地一声,从他口中直喷出来,眼一黑竟倒在了地上。
“唯有龙印?大师!”他震惊,立即扶住了清越。方才还好好的清越大师怎么会……
“咳咳……唯有龙印……咳咳……”清越张着嘴直直瞪着青天,脸上有恐惧的神色,他伸出手似乎想抓着什么,终究还是落下了。
“大师!大师!”半刻不到,大师竟然丧命于此,难道真是天意不可违?他微微叹息,抬头看了看天,“大师所指,是唯有龙印,才能压住悯民的戾气吗?”
可惜,他却再也听不到清越想说的最后两个字——不可。
从此以后,韩王便再也没有踏入平乐宫一步。
无人知晓,为何一夜之间,平乐宫会变成冷宫。只知道这冷宫之中的九王子韩真,一定与太子无缘了。
晚霞洒遍了金色的韩国王宫,整座新郑仿佛也在沉睡着,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宿醉。
凝儿……默默注视着夕阳下落,他的眼里漾着落寞和哀伤。
到头来,不负天下人,单单要负的只是她。
人言落日是天涯。原来这一世,到底是他一个人看落日,从登上王位那一刻起,他便已是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