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战斗,是有生以来最残烈的一次。
将军战败了,一营兄弟,只剩下将军和几个兄弟,被船工老张送过了塔元河。船工老张没有回去,因为,日本人已经追到了河对岸。
将军和兄弟们看着日本人在河那边放一把火,把一个村子点燃。火光中,有枪声,有哭喊声,和日本人嘎嘎的笑声。将军和兄弟,还有老张,都跪在塔元河边,嚎啕大哭。
哭罢,将军擦干泪,拉起老张说:“兄弟,跟着我干,给亲人报仇。”
老张哽咽着,点点头。
从此,老张跟着将军,纵横在抗日战场上。将军的部队,在战场上见了日军,总是刀刀见血。每次上战场,将军都有一句口头禅:“狗日的,哪个在战场放走一个日本人,就是他妈的汉奸,老子枪子饶不了他。”
但,最终,却是将军和老张破了规矩。在抗战接近尾声时,他们攻克了一座县城,在日军营房里,遇到一个几岁的小女孩,扒在一个日本女人身上哭着。
日本女人已死了,大概是“玉碎”了吧。
将军望望老张,说:“看样子,老子要破戒了。老张,把孩子抱着。”
这个孩子,从此就跟着了将军,她的名字叫广川英子。
广川英子把将军叫爹,把老张叫叔叔,叫得两条汉子满脸开花。
但有一天,将军找来老张说:“兄弟,你退伍吧!”
老张睁大了眼,望着将军。
将军说:“让你回去就回去,望什么望?”然后,拿出一包银元,递过去,“把英子带上,回老家去过安分日子吧。迟早我总会去找你,如果没来,可能就不在人世了。”将军转过头,红了眼圈,一挥手,让老张走了。那夜,就派人送走了老张和睡梦中的英子。
以后,内战开始,骁勇善战的将军一路败北,一直退到海岛。可是将军的心里,一直有两个人的影子在晃动,一个胡须如针,一个小脸如花。
将军想,什么时候再回塔元河,能看看他们和塔元河的乡亲们多好啊。他们,是自己的恩人啊。
将军盼啊盼啊,盼白了头发,终于盼到了回大陆的日子。
将军归乡的第一站,就是塔元河。
塔元河的水,还是过去的样子。两边,仍是土房子,白纸糊窗,人们穿的衣服,缀满了补丁。日子苦,可大家高兴,将军知道,这儿土地开始包产到户。
百姓高兴,将军也高兴啊。
在泥泞中,将军打听着老张,得到的,是一声声叹息。
老张回到村子,后来,英子的日本奶奶,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孙女的下落,把孩子接了回去。再不久,文革开始,老张是国民党军官出身,又有一个日本女孩,怎么说得清啊?
于是,批斗,示众。老张一个人,孤零零的扛着。一次,批斗挨打之后回来的路上,经过塔元河的铁索桥,老张磕磕绊绊的,脚步一滑落进水里,淹死了。
死后,有人说是自绝于无产阶级革命,就葬在铁索桥边。
将军落下了泪,坐在老张坟前,久久的,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想,老张那样的人怎么会自杀呢,一定是天寒落水而死吧。
将军望望塔元河,几条铁锁,铺上木板,晃晃悠悠的多危险啊。
将军想,就修一座桥吧。
带着一段伤心,将军走了。
再回来时,将军已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这次,将军是落叶归根。选中的地方,就是战斗过的塔元村。
将军老眼昏花,已经不认识昔日的塔元河了。塔元河上,已不是一座桥,而是几座水泥拱桥。桥的两边,楼房林立;摩托车和小车来来往。两边山坡上,绿乎乎一片,人说那是茶叶基地。
村里人竟和日本人合资办了茶厂,那个日本女人,叫广川英子,是将军的干女儿。
听说将军回来了,广川英子特意赶来,和村长一块儿迎接将军。“爹!”远远的,已经头发花白的英子就喊。
将军扔了拐棍,踉跄地扑过去,老泪纵横。多少年啊,他一直思念着这个日本娃娃。
广川英子劝道:“爹,我们应该高兴啊。看这日子,多好啊,比我当年离开时好多了。”
“是啊,可惜,你张叔看不到了,他要看到自己家乡变成这样,该是多高兴啊。”在夕阳下,将军又一次去了铁索桥处,那儿,已是一座水泥桥,是将军捐的,名字叫“将军桥”。
将军让改了,叫“幸运桥”。
将军说:“是我们遇见了好时候,是现在的政策搭起了一座座桥,连接着大陆和海岛,连接着各个国家,又连接着现在和未来。”
将军说的时候,满眼放光,好像不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像个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