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的第一缕阳光打在墙上，无处安生的清尘携裹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云雾腾腾升起，又悄无声息地沉落。空气里，飘洒着淡淡的檀香，随着平稳的呼吸，吸入心扉里，安抚着无梦的沉眠。
病榻上的中年男子微微动了动，半张着嘴巴，大口吸了一口气，又绵长缓慢着吐出。
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仿佛十几年来的疲倦和缺失的睡眠，一次性补足了，身体的力量正在慢慢苏醒，心却轻飘飘的。
就像一场规模巨大的大扫除，堆积在角落里的旧物，每每看见都会刺心，只得任其积满了落尘，掩盖它们的光华，却不能靠近亦或割舍。而如今，它们已经被一一清理干净，抹去尘埃，打磨得未留一丝岁月的痕迹，重新绽放。
真不愿意醒来，赫连复兴又动了动，终于在身心舒畅之中，睁开了眼睛。
正想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手被牵制了，低头一看，幼子赫连一古趴在床边，睡得很沉，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掌。
时间过得真快，十七年前，他还不会说话，拳头甚至只有自己的一根手指大，可如今，却与自己一般高了，身体似乎还是单薄了一点……跟着一个无名无姓的道士，日子一定很清苦吧……不过，小夕说过，他十分的聪明，道行也不可预测，甚至他的师弟，外表平平凡凡的，却能制服蒙桑，看来，他的确没有跟错师傅。
紧锁的眉头，随着呼吸舒展开来，嘴角的重量也消失了，轻轻上扬。
“眼睛和嘴巴像淳儿，鼻子倒是跟我一模一样。”
赫连复兴不由将心底的想法脱口而出，还没反应过来，赫连一古就惊醒了，双手握紧了父亲的手，猛地坐直了身体。
见父亲面色红润地看着自己，双目有神，手心也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父亲大人终于醒了。
赫连复兴避开那双清透的紫眸，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口道。
“照顾病人，你自己倒是睡得香。”
“抱歉……”
“咳……”空气凝结住了，俩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赫连复兴假咳了两声，打破尴尬。
赫连一古连忙放开父亲的手，探了探水杯的温度，立刻运气灵力，把水加温，不一会儿确认了一杯水温，才将杯子递了过去。
“您喝点水吧。”
赫连复兴并未伸出手，锐利的眼睛盯着幼子，摆出了往日的臭脸。
“你这点灵力，也好意思四处现眼！”
赫连一古抿了抿双唇，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想着自己一时心急，又惹得父亲生气了，心底不由懊恼着。
“水。”
“啊？”赫连一古愣愣着，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水杯啊，难道你想渴死我？”
赫连一古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俯身，把杯子递给了对方。
“您饿了吧，二姐准备了清粥，我拿出去去热一热？”用柴火加热！
“不用了。”
赫连一古不自在地站在床边，俩人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
“不然……”我出去好了！免得又把父亲大人气病了。
“你是见到巫祝之后，才决定前往沧海岛？”
突然提起这件事情，赫连一古内疚地望了父亲大人一眼，接触到对方的眼神，连忙垂下了眼睑，低头看着地板。
“是……”
“那老头提醒过你了吧！你要是上岛，就会遭受到水神的惩罚。”
“我知道。”
“你以为水神的惩罚是什么？！不是做父母的打打骂骂就可以轻易过去的！你知道上一次，接受惩罚的是谁吗？”
赫连一古依然盯着地板瞧，注意力却全在父亲带着不悦的声音里，轻轻点了点头。
乌雅族的族长——乌雅檀，以及乌雅檀之女与大帝图门白水的长子——图门浅，他们的结果是灰飞烟灭。
赫连复兴倏地把手里的杯子砸向幼子，随后杯子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是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了？！当那个万俟玄心的垫脚石，死在沧海岛！”和你娘亲一起……
能与乌雅淳死在一起，这是赫连复兴最大的心愿，可惜……他终究是没有资格的，没有资格再去打扰妻子最后的安宁……
可是！赫连一古！这是他和淳儿的儿子，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就选择赴死呢？这到底是谁教的！是谁！
水打湿了裤脚，黏在皮肤上，冰冰凉凉的，倒也凉快。碎成一地的杯子，苍凉地静卧在地上，等待它们的，就即将到来的清除和废弃。
再不能盛水了杯子，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尽管，它是因为无法生存，才不能再履行自己的职能了。
赫连一古抬起头，紫眸落在父亲脸上，闪了闪，终于说道。
“我并不想死，就算娘亲在那里，我也不想就这样死去。”
娘亲看待他，比自己还重要，他又怎么可能会轻视自己的性命呢？失去了娘亲，才得到的生命，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虽然悲哀，可他还是会尽力守护住这一份遗物的。
赫连复兴暗自长吁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还想问什么，幼子却继续说道。
“儿时我经常回想，若是我拥有灵力，或者可以同普通修行者一般，师满下山后，我要做什么呢？那时候，我只一味羡慕别人的拥有了，其实，拥有就意味着责任。斩妖除魔不是为了杀妖怪，而是为了避免杀戮；行走天下不是为了功成名就，而是为了修行心性。这个，才是我心中真正的心术。”
修成心术的第五重天，就要放弃七情，赤子之心便是断绝****，世间不再有会哭会笑的你，只留下站在巅峰的掌权者，这同毁灭活活生生的自己，又有何区别？
赫连复兴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的幼子，拥有意味着责任……斩妖除魔是为了避免杀戮……行走天下是为了修行心性……赫连复兴目不转睛，望着眼前的幼子。
“我愿意做这个粉身碎骨的杯子，因为我的职责，和全部人生的意义，都在这里。但，我不想死，不想轻易地放弃娘亲留给我的性命，不论何时，我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