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倏然抬头,似是想抢回那条毯子,他连忙挪了身子,挡在少女前面,不让少女的容颜被他那嚣张的皇兄看到。他望着二皇子身后的奴才将他的毯子拿去包一只小狐狸,那狐狸毛色纯白,极美,他却心生厌恶。嘴上笑道:“二皇兄觉得合适,那便是合适。哦,对了,我刚才过来的时候,似乎听到大皇兄宫里的人说,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说是晚膳过后,大皇兄还要陪父皇下棋。”
“什么?”二皇子一听,刚才的嚣张态度顿时不见,“谁都知道我的棋艺比他强了许多,父皇为何召他不召我?”
“这个,二皇兄得问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烦躁,领着一干奴才疾步离去,临走前将那条蓝色的毯子从白狐身上一掀,像丢一块抹布般的姿态随手丢到亭下一个不大的湖里,扬长而去。
他看着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紧抿着唇,不做声。
少女二话不说,转身就奔下亭子,纵身跳进湖里。他一惊,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着女子在湖水中费力的朝那毯子游去,心中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陌生情绪。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原来他的一件物品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视。走下亭台,对游向岸边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纤细而冰冷的手指,望着她上岸后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身躯,他忽然想,这一生,他想好好保护她。
拉着她到一个能避风的地方,“不过是一条毯子,不值得你下湖里捡它。更何况,它已经被畜生碰过了,不要也罢。”他说完就想拿过来,再扔掉。
少女却不答应,两手紧紧攒住,“不行,你说了,这个送给我了,它是属于我的。”
他说:“我以后送你一条更好的。”
“不,以后是以后,这条我也要。”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浅浅的悲伤浮现。她说:“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人送过我礼物,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谢谢你,六皇子。”
他还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她每次见他都会笑,不管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她从来都只会笑。就像他一样,温和的笑容不离嘴角,心中的苦涩却无人知。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那美丽的瞳眸里浮现的一层浅浅薄雾,心间一疼,不自觉就揽过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样娇小,那样单薄。
“不要叫我什么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后,我一定会送你一条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毛毯,到那时,没有人再敢从你手中夺走。”
那时候,他以为,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而又特别的宫女。
多么遥远的记忆,不管过了多久,依然无法从他心头淡去,可她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她面前,仿如过眼云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如今,这用数百只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织成独一无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会多看上一眼?
“皇上,该服药了。”贴身太监小旬子端着一碗药进了大帐,双手捧着恭敬递到启云帝面前。
启云帝缓缓回身,眼角扫过那精致瓷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清隽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闪过一抹深痛恶绝。
小旬子暗暗叹一口气,再往他面前递了递,笑着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了?左将军出兵已有两个时辰,这会儿该进城了。皇上您很快就能见到公主了。”
启云帝端过药碗,像往常一样,习惯在喝到一半的时候顿上一顿,感受着涩涩的苦味流转在唇齿之间,逐渐的漫入心肺。他眉头轻拧,将剩下的半碗饮尽,漱了口,抬头,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见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卫慌慌张张就要冲进大帐,小旬子连忙上前拦住,训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人止住脚步,扑通一声跪在大帐门口,面色悲然颓丧。
启云帝头也不抬,淡淡道:“何事?”
那人一头磕到底,悲声道:“启禀皇上,我们的计划败露,左将军带去的十万大军,全……全军覆没。”
启云帝抚摸着毯子的手蓦地一僵,低垂的眸子冰灰色转而深沉,却不曾回头,只小旬子大惊,睁大眼睛问道:“怎么会败露?是谁走漏了消息?”
那侍卫颤声回道:“小人……不知。”
小旬子心下一沉,转头去望仍坐在红色地毯上姿势不曾变过的帝王,只见他眉头微微蹙起,略显苍白的唇带着一种病态中的优雅,轻轻抿着,半响都没做声。
门外的侍卫头也不敢抬,小旬子亦是沉默着不语。过了半刻钟以后,启云帝面色无波,似叹息般的轻声问道:“皇妹进城了?”
侍卫惊诧抬头,他还没敢说呢,皇上怎么就知道了?!愣愣地点了点头,将探子从乌城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启云帝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费一兵一卒,如此轻易的灭了他十万人马!
“皇上……”小旬子见他面色如此平静,不由担忧唤了一声。那是十万人啊!就这样没了,皇上怎会无动于衷呢?
启云帝不理会小旬子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优雅的笑容,心道:“这只是开始!”
对门口摆了摆手,小旬子忙让那侍卫退下,方才上前又唤了一声,却被启云帝制止。
启云帝面容如常,深沉之中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只眸底神色偶尔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悲哀和无奈。他目光轻垂,手下的毛毯,白色在眼中扩散,他看着看着,就仿佛看到了那女子满头的如雪银丝。
他忽然问道:“小旬子,你说,皇妹见到这条毯子,会喜欢吗?”
小旬子忙拉出一个笑脸,回道:“皇上亲自狩猎,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得了这么一条毯子,珍贵自不用说,单是这份心思啊,公主就一定会喜欢。”他说完心里在想,即使没有这么多的心思,单就这样一条美丽又珍贵的毯子,若是送给后宫里的哪位娘娘,那娘娘非得高兴地几宿睡不着觉不可。
启云帝微微笑了,那笑容停在唇角,无法融入冰灰色的眼眸。他自嘲道:“你说的是从前的她,如今的皇妹,只怕是……朕将整个天下捧到她面前,也不及宗政无忧回头看她一眼。”
小旬子跟了启云帝多年,深得启云帝的信任,对于皇帝和公主之间的事,他一直都比较清楚。此刻见启云帝少有的伤怀,不由暗暗在心中叹息,口中却劝慰道:“公主只是暂时忘记了您和她的过去,等她想起来了,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仍然没人可以代替。”
是吗?启云帝在心里这样问自己。曾经他也以为是,但如今,他却再也无法确定。启云帝撑着身子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帐之外那随风而起的黄土沙尘,他面无表情,声音清雅低沉,“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全军出发。”
*
翌日,一早。春末夏初的晨光才刚刚露头,透过灰色的云层倾洒在这片充满血腥的大地。
启云大军再次兵临城下,二十万兵马,分攻东、南、西三大城门。东、西二门各三万人,其余十四万大军聚集南门城下,整齐列阵,预备攻城。而南门守城的四万多人均被分派于东、西二门,此时的南门城墙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名绝色女子。
罗纱广袖,飘然若仙,银发如雪,飞舞轻扬。额间一朵红莲花钿,金粉描边,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圣洁而妖冶的光芒,衬着她那清丽脱俗的面容,如仙飘逸的身姿,让人一眼望去,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开眼。
城下将士抬头仰望,在怔愣和疑惑的目光中更透出了心底的惊艳。
漫夭孤身一人,婷然玉立在城墙的边缘,目光往城下一扫,仿若睥睨世间的姿态,淡漠而清冷。
十四万大军,黑压压的一片,阵势恢弘无比。她皱了皱眉,竟不见启云帝的影子。微微抬眸四顾,瞥见百丈开外有一天然石台,浑然大气,宽阔结实。上面不知何时停了一座孤辇,红木架,镶金顶,一帘黄幔斜斜撩起,搭在左侧架子上。轿辇周围无人,里面光线晦暗,相隔距离又远,她看不出轿中究竟有人没人?
“荣韬奉皇上之命,迎接公主回国省亲,还请公主打开城门。”敌军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对她说话时拱一拱手,却并未下马。他见城墙上虽只有漫夭一人,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像左将军一样,中了她的计。
漫夭冷眼望城下十数万兵马,面色镇定一如平常。她微微勾唇,望着远处的轿辇,淡淡嘲弄,扬声笑道:“如此大的阵仗,原来是为接我!皇兄这般厚爱,叫容乐心中好生惭愧。本应随你们回去,怎奈容乐有孕在身,不宜长途跋涉,还请将军代为回禀,请皇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