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具,许是因为身处火海中心,几乎看不出布下有物,尤其右边那具,短小至几乎看不出白布下还有东西,她瞪着那小小一团,手指颤抖,不敢掀开白布。
难道,那小小一团,就是前几日还在她怀中起劲的将拳头啃得咿唔有声的溶儿?
那还是刚满一岁的婴儿!
她最终没能掀开那白布,然而颤抖指下的触感,告诉她那个令人绝望的事实。
溶儿死了。
他死在襁褓之中,死后谥封明宣,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连最被疑为死遁的秦长歌已经亲自证实了她的未能幸免,小小婴儿,又如何能在那火场存活?
何况秦长歌自己也说,临死前,她给了溶儿一掌。
她抖着牙齿,要不是太过明白秦长歌非胡言之人,她几乎以为秦长歌伤心爱子之死,有些迷糊了。
对上她的目光,秦长歌笑了笑,淡淡道:“当年,临死前那一掌,是我独创的闭穴龟息掌法,中掌之人,转穴闭气,有半个时辰的气息停滞,看上去,有若死亡。”
文昌啊的一声,想了想又道:“可是……”
“所谓斩草除根,他们要杀我,必然也不放过溶儿,我那一掌,就是为了保溶儿的命,他们见溶儿中掌而死,想必以为我不愿爱子被人所杀,宁可自己下手,便不会再动手……我将溶儿扔到一边,也不是乱扔的,我那宫中,有三处死地,两处活地,两活地,一为分水,一为离火,溶儿被我临死奋力一扔,扔到离火之地,那里有南海灵犀珠镇着,火不能近,三个时辰内可保无虞……我知道那些人杀人之后必将毁尸灭迹,因为火焚之后,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也必定会一击得手立即离开,溶儿在那离火地,只要等得到我在宫外的属下相救,就能保得性命……”
文昌怔怔的看着秦长歌,越看越觉得寒意森森,一个女子,重伤垂死,杀手环伺,不过仓促之间已经飞快转过了这许多念头,思考了这许多可能,为爱子安排了严谨的退路,生死之间,连敌人的心态,后着,举措,都考虑得清楚透彻,真真不愧当年号称算无遗策,智能天纵的秦长歌。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秦长歌负手,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他们看见宫内大火,无论如何也该赶来救人,三个时辰,我给他们争取了三个时辰,如果他们还不能救出溶儿,我苦心栽培他们何用?”
“还不如自己抹了脖子都死在我面前。”温和微笑,秦长歌态度轻松。
文昌看着她的眼睛,明明满溢玩笑般的笑意,不知为何她却打了个寒噤。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轻一个动作,秦长歌已经发觉,却当作不知道,微笑道:“你也不必费心想法子要我跟去,我现在不过是个小小宫女,柔妃翠微宫离金瓯宫也不近,你巴巴的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反而露了行迹……你且等着,我会顺理成章的来你这里的。”
“我走了,”看看天色,秦长歌笑道:“被发现了不好,你且按着我们说好的来办,不要有什么不安异常之处。”
点点头,文昌道:“你是如何过来的?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你忘记了,当年攻下皇城后,皇宫翻修过,”秦长歌似笑非笑,“睿懿皇后操心帝居安危,曾亲自参与宫殿道路设置。”
她神情平和依旧,语气也并不凛冽,可是文昌忍不住心生凄凉畏怖之意,再次一颤。
秦长歌举步向外行去,将至殿口,缓缓停住脚步。
并不回身,她仰头看着天际最深黑那一线苍穹,轻声道:“文昌。”
文昌立于她身后,嗯了一声。
“如果……是萧玦对我下的手,你会不会后悔今日帮我?”
诛心之问,文昌却笑了。
“长歌,我会帮你,固然有报答你护持情意的缘故,但也是为了阿玦。”
“哦?”
上前一步,文昌诚恳的道:“明眼人之前不说假话,你我都心知,此事陛下嫌疑最大,你既然回来,第一个要查的就是他,你的能耐我知道,就算我不帮你,你总有你的法子去查到真相,你,并不是非我不可。”
“而我如果不帮你,那么将来假若真的陛下与此事有关,那么你身边再无可以为他求情的人,你无顾虑,萧玦险矣。”
“所以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也感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会尽我全力的帮你,找出当年长乐宫血案的真凶,我想,如果我能够为你尽到我的微薄之力,将来真凶若真与阿玦有关,以你的性子,也许我还有机会为他求情,而不至于完全没有说话的权利,被排除在外。”
“这是我作为姐姐,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秦长歌默然,顿了顿,回身对文昌一笑。
“不枉他这许多年厚待你……”
“我相信阿玦,”文昌道:“他爽朗明快,虽个性霸烈了些,但并无十分鬼蜮机诈心肠”
“人是会变的,”秦长歌悠悠笑,“我现在听说的乾元帝,好像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
“那是因为……”文昌欲言又止,她有些微微出神。
当年,当年,她去迟了一步,虽不曾亲眼见着,但隐约听说皇帝是最先赶去长乐宫的,他嫌龙舆太慢,硬是从舆上跳下撒腿就跑,而当他见到熊熊烈火中缓缓崩塌的长乐宫时,连犹豫也没有,立刻发疯般的扑入火场,被侍卫死死拖回,听说,自己那从不落泪的弟弟,彼时半跪在长乐宫外,埋头不语,他已被烟熏黑的脸,被无声汹涌的眼泪,冲刷出一道道惨白印痕。
那样的凄凉和绝望,那样的一个在突然之间,失去爱妻娇儿的痛苦男人。
要她怎么相信,他是始作俑者?
半晌一叹,文昌道:“以我的身份,说来也是无用,长歌,你聪慧绝伦,你且自己看着吧。”
“自然,”秦长歌温柔一笑,“恢恢天网,覆张以待,谁会最先撞进来供我观赏?我又会见到哪般的众生相?”
她微笑行出门去。
“我好期待啊……”
不数日,宫中传闻,文昌长公主求见太后,言及自己命乖运舛,不祥之身,不宜再于宫中居住,愿持戒出家,为国祈福,太后甚为嘉许,当即首肯。
长公主出家,自然要有随侍的宫人陪同,金瓯宫的宫人本来顺理成章的要跟着去的,长公主却说她们六根不净尘心未了,不可跟去亵渎佛祖。
这话说得也是实话,单看金瓯宫宫女的装扮,就和别宫不同,分外鲜艳招摇些,原因无他,不过是年轻俊朗的皇帝,尊重长姐,常去金瓯宫探望,次数并不比去后宫诸妃那里少,换句话说,金瓯宫的宫女的机会并不比在妃子们那里应差的少……不过这几年,谁也没捞着机会就是。
这几年,皇帝除了例行选秀,没有临幸任何宫女。
秦长歌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翠微宫内殿焚香,紫金飞凤百合大鼎中沉香袅袅,烟气淡白,错金雕花长窗半掩着,一阵阵喧哗透窗而来。
锦云急急的进殿来,看见秦长歌,低声道:“明霜,陛下马上要过来,他心情不好,冲撞了怕有不妥,你今日又不轮值这宫中执事,娘娘见了你也不好,你避一避吧。”
秦长歌抬起头,一笑,应道:“好。”将鼎盖盖好,便出去了。
留下锦云怔怔站在当地,看着明霜不疾不徐的出去,姿态随意而气质高华,不由微微拧了眉。
明霜看起来……有点奇怪啊。
要说神情举止,倒也没什么特别,但不知怎的,最近看她,总觉得她恭肃依旧里多了几分散漫,那散漫也不是无规无矩的散漫,倒象是睿智天生,万事底定在心的上位者,方才能有的气度闲适。明霜原先就和翠微宫其他宫女不同,虽不是绝色,但风华尤其好些,如今看来,是越发出色了。
照这样的资质,自己不想她遇见皇帝,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耳听得步履声近,锦云笑了笑,摇了摇头,想那么多做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弯下腰,退到一边。
秦长歌也听到了帝驾到来的声音,她立即出殿,从翠微宫花园里过,用布包了手,顺手采了几朵五色梅和木芙蓉。
进了自己的小房,她将玫红黄白几色的花朵错落插放在一只青玉瓶内,仔细端详一番,满意的点点头。
在现代的那一世,她学过插花,她悟性好,是插花班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一个,而选择五色梅,则是因为,有次她搬家,买了盆五色梅放在客厅增色,有此无意中摸了摸,结果,害得她过敏严重,奇痒难忍,手上脸上都是红疹。
若是睿懿前世,她有的是迷物毒物可以解决问题,只是如今她一个小小宫女,手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就地取材了。
端着花向外走,今日素翎当值,侍奉茶水,秦长歌几日之内,已经摸清她们的班值和个性特长,素翎擅长沏茶,陛下驾临,娘娘一定会唤她去,算算时间,她应该去应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