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一皱,秦长歌微微一怔,她原以为亭中地面高出,顶多就在高出的位置藏了些物事,没想到居然又是地道,这个,到底要不要下去呢?
此时退出,还来得及,再过一刻,月光转向,阵法便失去效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可是无功而退向来不是秦长歌的风格,既然已经惊动侍卫,过了今夜,再想有所动作,难度定然加倍。
暗门开启有固定时间,时间一到,再次缓缓合拢。
闭门前那一刹,秦长歌身形一闪,投入了地道。
站在阶梯之上,秦长歌并没有立即往下走,她在黑暗中闭起眼睛,开始思考萧琛为什么当初请客要在醉心亭。
当然,萧琛请客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赵王府可供请客的地方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暗藏机关密道的醉心亭?
前日里秦长歌拜访过文正廷,从他口中得知萧琛并不是所有食客初来时都会设宴款待,但是只要设宴,都会在醉心亭。
为什么?
醉心亭下,别有洞天。
凡是萧琛觉得有问题的来奔者,都曾在醉心亭接受王爷赐宴,荣幸拜领盛宴的清客,必然想不到在亭中某处,有精锐双眼在暗中观测他的一举一动。
不能过关的,怕是很难在赵王府呆到第二日的吧?
赵王府清客来去还是很自由的,少了谁,也无人惊异。
内功未成,而又极擅伪装的秦长歌,那夜要么是没被发现疑点,要么就是尚在考察中,等待她的下步动作,看样子今夜过后,无论如何不能再留了。
那么,换句话说,这个密道到底通向何处,倒很值得商榷了。
要是误打误撞,撞进赵王私豢的死士高手团的据点,以现在的秦长歌,绝对不能活命而出。
想了想,秦长歌以圆石击路,发现没有机关,更加确定了这里只是一个通道,她缓缓走下去,在第一个岔道前停下脚步。
这一刹赵王府的布局在秦长歌心中流过。
偌大的王府建筑方位图在她眼前缓缓展开,正殿,后殿,寝殿,东西跨院,厅,堂,前院,内苑,花园……醉心亭恰在正中!
点燃火折,左右看看,根据岔道的分布,终于确定这密道是个井字形的结构,以醉心亭为轴,连接四处端点,分别应该是萧琛寝殿,书房,西跨院下人房,最后一处秦长歌想了半天,只隐约记得那里应该是一处空地,生着些灌木杂草,据说原先是处小花园,后来渐渐荒废。
这后两处,只怕都不能去。
萧琛寝殿……那还是算了,虽说他很美,秦长歌也不介意欣赏美男睡姿,但偷窥前世小叔子,饶是她胆大皮厚,终究有些适应不良。
何况,照今晚的情形,他的寝殿,还真的是不能去呢……
计议已定,秦长歌直向书房方向行去。
密道应当有一部分在水下,然后倾斜向上,四壁漆黑,以青砖混合米浆砌成,极为坚固。
前世里,秦长歌虽然来过萧琛的王府,却并未仔细查看过,而这密道,似乎也不是三五年内便可完工的,秦长歌回忆了一下,依稀记得赵王府的原址是前元翼王的府邸,也就是说,这密道必定早就有了,只不过被萧琛发现,再次改造利用了而已。
只是他一个富贵王爷,又不参与政务,何必花偌大心思,搞这么个巨大的工程呢?
飘摇的火光里秦长歌笑了笑,而前方已经无路了。
伸手在看似光滑的四壁摸了摸,隐约摸到掌下一幅画,那轮廓线条粗犷诡异,纯然不是赵王的风格,倒似出身草原哈桑的前元皇族的图腾图案,这更加证实了秦长歌的猜测,手指细细摸过去,是一幅女人的脸,两眉间有痣,点了点痣,没有动静,秦长歌想了想,又摸到眉侧,果有微微凸起,轻轻按下去,墙壁突然动起来,现出一线微光。
是灯光。
从碧纱槅扇外射过来,被淡绿竹纹的纱幕淘洗一番,再射到便榻下密道出口时,便是一片浅浅的绿色,地面上映着清逸的竹影,如一幅写意花卉,笔致清俊。
绢丝精绣花鸟双鱼鎏金屏前,亦淡淡透出两个修长的影子,一人长发散披,宽衣大袖,风姿雅洁温秀,行走间衣袖当风而身姿清举,肃肃如松下风,皎皎似林中月,高士白雪,晶莹无暇。
另一人颀长挺拔细腰长臂,金冠玉带锦袍明珠,侧面轮廓鲜明俊朗,每一线条都似沐浴仙人厚爱,历经造化爱()抚,熠熠如烈火中的金光,恰到好处的天神般的高贵完美。
萧家兄弟,皇帝王爷。
秦长歌现在的位置在榻下,低矮的便榻将身形掩得严严实实,应该不会被那两人发现,然而秦长歌却立即从榻下悄悄潜出,屏住呼吸,目光一轮,寂然无声的掩到帐幔后。
她缓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师门的吐纳心法极其特别,几乎没有声息,极擅隐蔽存在,而那帐幔长可及地,重重垂落,裹住她这样身形纤瘦的人毫无痕迹,虽然帐幔在内外间槅门处,看起来很显眼,其实按照视线盲点的理论,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这和坐在门口位置却最不容易被人看见在做什么,是一个道理。
由陌生护卫的出现,秦长歌早已猜到萧玦来了,萧琛最近在生病,他悄悄来探望也是合理,而刚才醉心亭阵法的发动,大约不多一会侍卫就会来报,以萧琛的细心,一定会想到密道有人潜进,也一定会派人查看密道的各个出口,所以榻下,是绝对不能呆的。
而萧琛发现榻下没有人,按照惯性思维,也定然不易想到她仍旧在这间房内,会以为她没走这条道,那么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最安全了。
秦长歌紧紧靠着身后梁柱,忽觉背后有异,后心接触的一块地方,竟有隐隐突起。
秦长歌屏息缓缓伸手在背后摸索,隐约觉得是数行字迹,不知道何人写在这幔帐后的柱子上,此人笔力雄健,饱蘸浓墨,所以每一笔都微微凸出,秦长歌感觉又比常人灵敏,才能发觉。
四处摸了一遍,确定了首句首字的方向,秦长歌一点点缓缓摸索过去。
“倾金杯三千醉倒矣,齐贺孟老旬寿。”
“塞玉脍一腹撑破哉,皆送锦罗袍端。”
后面还有一行小点的字:孟老旬寿,荣膺王贺,谁道恣肆醉酒客,却污谪仙白云袍,呜呼,枉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
秦长歌悄悄偏头,瞅了瞅那字迹,微微沉思。
“……那夜三更许,王爷他们在书房谈论诗文,有个士子酒多了,大约谈得又太激动,竟吐了书房一地,王爷命人进去打扫,又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然后换到书房里间继续谈……小的当时没什么,现在想想,那日王爷兴致也实在太好了些……”
卫恭当日的话闪过心头。
原来……不止吐了一地,还吐了萧琛一身?
换句话说,衣服被污的萧琛,定然是要回里间换衣服的,那些酒兴正酣的士子诗客,把酒论诗谈兴极欢,都是在极其兴奋的时刻,有谁会在意萧琛去了多久?
他命人进去打扫,实际是让亲信下人把住书房内外,省得有醉酒失态的客人,闯了他的书房里间。
而书房里间,是有密道的。
而那个酒醉狂吐的客人,在这一席邀聚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枉为名士,不知自持守正竟至如此乎?”壁上的这个疑问,其实正是最大的疑点,名士多清傲自矜最要脸面,又是在亲王邀宴,众文人齐聚的重要清贵场合,怎会失态至此?
有些原先摸不着头脑的如珠散落的线索,如今已隐隐被赵王邀宴这条线,串起一半。
三年前,出事之日,郢都大儒孟廷元,蒙受王恩,在赵王府庆贺那个尚存疑问的“寿辰”。
宴毕而余兴未尽,赵王邀文人们继续书房诗酒对谈。
结果狂生嗜酒失态,污却王袍,此时正是三更时分。
三更,出事时刻,萧琛抽身外出,而赵王府离皇宫,距离很近。
他“换衣服”的这段时间,有个狂士,看不顺眼那个醉酒客,肆意挥笔,在柱上题了这一行字。
估计这家伙也喝得差不多了,居然撩开帷幕在柱上题字,帷幕一放,谁还看得见?
而三年来无人发现,要么是来换帷幕帐幔的粗使下人根本不知其中利害,看见了也当是喜爱诗书翰墨的王爷的雅兴,自然不会拿这无关紧要的小事来和萧琛说,要么就是萧琛根本不给人进他书房,这帐幔根本没换过。
天网恢恢,阴错阳差,却给从密道潜入,胆大心细选择钻入帐幔的秦长歌发觉。
秦长歌微微浮现一丝冷笑。
今夜虽然比较倒霉,但总算有了收获。
嗯……那个“醉酒”的家伙,还活着否?
“着人将他扶出来,备了小轿送回”……罢了,估计送回哪个乱葬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