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飞身而起,加速扑上,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主子!密报!”
秦长歌霍然回首。
屠鹰不会不知道此刻正是追捕白渊的生死关头,犹自如此着急大喝,会是什么样的惊变!
焰城刀光剑影,静安王府鸟语花香。
被软禁的玉王爷斜斜倚在“雪光耀眼”的“冰圈”内,身下白银若雪,头顶红灯灼烈。
他的手指插在白银雪中,没人看得见指下静静攥着的一个纸团。
美眸半开半闭,出神的看着那红灯,灯上隐约,有女子赤足作舞,姿态曼妙。
玉自熙看着那灯的神情流荡,像是一段带着未融雪气的旖旎春光,每一寸都是宛转深情,每一分都相思迢递。
……一晃,很多年了啊。
那年,那个血月之夜,赤河冰圈相遇,薄冰之上远远见她,一支天魔之舞繁花飞落,沧海静寂。
他怔怔勒马,惊为天人,从此心思作结,寸寸都结在那飞旋琳琅的舞步,从无一刻得以解脱。
生命里最初的熙光,一瞥间。
那个冰圈内鲜妍明媚柔枝窈窕的身影,宛如一缕永生不散的迷迭香,从此无可替代的浸湿了他不羁的流年。
那日冰风之下,他驻马而观,那般流丽的舞步,映在四面晶莹的冰雪之上,如镜的冰面,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抛袖、掠鬓、仰首、抬足、折腰、颤指……
她掌中一盏红灯,精巧玲珑,却不抵她身姿之美,那悠悠红光随舞姿轻逸飞扬,一动便是一场华丽的梦境。
他忘记了此身身在何处。
暮色四合,冰圈里的风森冷的刮了过来,他觉得刺目,忍不住闭了闭目。
只是这一闭目,再睁开时,他便不见了她的身影。
仿若一梦。
他怅然若失,策马去寻,只见冰圈之上,一片空寂,佳人影踪全无。
若不是冰上静静躺着那盏红灯,他定以为那真的是梦。
若非是梦,怎会有这般绝世美妙的舞姿,若非是梦,怎会有那般九天玄女的风采?
或许那灯,是玄女无意遗落,留与他作个纪念?
他静静握着那灯笼,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身后士兵却在低声催促——大战未毕,萧将军还在等待他的驰援。
最终一步三回首的离去,心中却想着,下次,下次再来,下次再遇见她,一定不要不舍得打断她的惊世之舞,先去问清楚她的芳名住处,何方人氏再说。
……没有下次。
他背对着冰圈远去的那一霎,竟然丝毫也未曾想到,那惊艳的一瞥,注定只是一生里一次震撼的邂逅,再没有后续的命运安排,来成全他一生寻觅的辛苦。
赤河寂寂,冰圈茫茫,他寻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不能得见想见的人。
他找了她很多很多年。
他为了找她,负尽知己好友,做了自己都不齿的阴微之人。
六年前,一封鸿雁传书,那同出一门却从不联络的师弟,问他:想不想再见见当初冰川之上的起舞女子?
只为了那么一句话,他整整失眠了一个月。
然后,拒绝。
白渊也不着急,只是令人再次送来了一样东西,是一截红绡,外表看没有任何奇异之处,然而当他将红绡向着烛火,立即看见了自己魂牵梦萦多年的惊艳舞步。
他依稀想起,当年她纤腰细细,衣带当风,那一缕散在风中的丝绦,依稀是这般色泽模样。
他将红绡向着烛火一遍又一遍,然后轻轻蒙上自己的脸,醉在那似有若无的久远气息中。
三日后,他联络白渊,说,好。
从此,弃友、密谋、和他合力,杀掉了自己一生最为爱重,最为欣赏的女子。
他和安飞青联络,将水镜尘接入京中。
他潜入长乐宫,安装了水镜尘交给他的机关,事先他和陛下聊天,探听到了当日皇后的起居,利用那半个时辰,他做了自己一生中最不愿意做的事。
他和江太后密室暗谋,将叛情之罪强加于睿懿之身。
他交给江太后半枚青果,青玛神山神幻之果,是他当年机缘巧合得来的旷世难逢的宝物,溶于茶水无色无味,没有毒性,却可控人心神,按照下毒者的意念去做一切想做的事,并且若非青玛门人以独门方法破解,永远也不会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
而他,自然是不会唤醒陛下的这段记忆的。
他对江太后有几分防备,不想让她知道神幻果的功用而拿来对付陛下,只是告诉她,这个东西有助于平复陛下偶尔的燥性,而且能令陛下不爱女色,避免秦长歌专宠六宫。
那果,江太后趁萧玦来请安时用了,他原本只是想她控制住当晚萧玦的神智,然后自己再找机会意念植入“睿懿私奔”这个想法便好,不想江太后对长歌憎恶太过,在给萧玦喝茶时,竟然试着暗示了“去挖她眼睛”。
当晚,萧玦进了长乐宫,当时他在殿顶,手指紧紧抓着琉璃瓦,看着萧玦缓缓漫步而来,看见江太后远远潜在长廊后,看见萧琛在发现萧玦的不对劲后,第一时间调开侍卫,撤走长乐守卫,让萧玦在无人打扰的情形下推开了长乐殿门,然后,挖下了长歌的眼睛。
火是水镜尘放的,宫人也都是他杀的,他只是怔怔望着天上星月,将手中原本已经碎裂的瓦再次粉碎。
水镜尘杀宫人的时候,萧玦捧着眼睛漫步回龙章宫,他不敢让这东西留在那宫中,将来被萧玦发现将是不测之祸,他把水镜尘带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宫室,让他等侯自己安全带他出宫,随即赶到龙章宫,点了萧玦穴道,本想毁去那双眼睛,然而突然心中一痛,想起长乐火起,长歌尸骨无存,实在不忍再丢弃她的身体的一部分,便顺手在萧玦案头拿了个装奏章的盒子装了,然后去长寿宫。
他用了剩下半枚青果,放进了江太后的茶里,江太后喝下后,他除掉了自己和她密谋以及神幻之果的相关记忆,只留下了萧琛调开禁卫军的记忆,万一将来事发,就让赵王殿下去背那个黑锅吧!
当时他对江太后施术时,突然发现内殿里那堵雕牡丹的墙壁里有暗格,他一时兴起,随手就将那个盒子塞进了暗壁。
从长寿宫出来后,看见水镜尘再次回到长乐宫,收敛起长歌尸首想要带走,他一把拉住问要做什么,水镜尘的回答令他怒从心起,当时便动了手,还没交手几招,来了个蒙面白衣人,武功极高,三人一番混战,最后长歌尸骨各被三人抢走了一段。
他为长歌的那部分尸骨修建了坟墓,在上林山下的密林里,那里依稀有秦长歌生前的机关布置,令他觉得亲切,他偶尔会去那里坐坐,想想那些策马沙场,谈笑杀敌的痛快日子,想想和那个可恶又狡猾的女人没完没了斗嘴,斗完嘴打架打完架再斗嘴的日子。
……那些日子,永远的被自己葬送了。
葬送了,背弃了,伤害了,却换不来梦寐以求的昔人再会比翼双飞,换不来,她。
白渊说,她受了重伤,很重,她这一生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他在努力为她救治,用青玛神山下千年冰参为她接续着元气,她的身体被冰封在冰窟之内,那里机关重重,白渊当然可以进出,但是白渊拒绝他的进入。
白渊说,她有知觉,但是不宜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自己随意进去唤醒她,很可能会葬送了她的性命。
听到那句话的那日,他怔怔立于冰窟之前很久很久,山巅透明的风怎么那么像刀锋?一刀刀穿得他满身血洞。
那些流出的鲜血,永远冻结在了青玛神山上,成为不化的艳色冰川。
他杀了长歌,叛了萧玦,背弃了一生的友情,却连她一面都未曾见得。
而长歌,那个聪慧狡黠却又睥睨天下的女子,他曾以为这一生她会是永远可以和他齐肩扬鞭,立于风云之巅,谈笑指点六国的那个知己;是一生吵吵闹闹却一生肝胆相照的红颜挚友;又或者,如果没有先遇见她,他觉得自己最后也许会爱上长歌。
然而,一切都是以为,都是如果,都是宿命。
他和她之间,本来有那么多美好的选择,他却选了最为惨痛的那一种。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知己,挚友,只为了当年冰圈之上,赤足蹁跹的那个精灵的影子。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红灯掩映下的玉自熙笑意如水流动,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心思辗转,都化为春水般的笑,在那样变幻不休的神情里,所有的秘密都如河灯般顺水流走。
什么时候觉察到她回来的?
好像是葬灭狼那日,她出语狡黠,隐约间竟是当年和他斗嘴的风范,黑若乌玉的眸子里,跳跃着他熟悉的波光。
然而只是一霎间的似曾相识,他并不敢相信,他亲眼看着她死去,亲手取过她眼睛,亲自葬下她的骨,没有人比他更近的触摸过她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