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说,最满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将而来的天下大帝的无上尊荣,而是,长歌。
杀了白渊,恩仇俱结,长歌心事得解,当能抛下一切,和自己双双与归,如果她不喜宫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点扔了那劳什子皇位,和长歌双双策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并肩看夕阳,茅屋话桑麻的平淡却永恒的日子,萧玦的笑意越发明亮,目光闪耀如天际星子。
“陛下。”
先锋李骥的声音惊破他的幻想,萧玦转头,“嗯?”
“燕军开始对左翼猛冲,好像打算突围,请陛下示下。”
“左翼么?”萧玦慢慢勾起一丝笑意,策马看了看前方战况,果然被围的燕军开始猛攻,隐约还可以看见黄衣红甲的士兵浪潮中,黄色彩凤的旗帜。
“陛下,燕军这么明显打着帝旗突围,倒未必可信,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以白渊之狡诈,他要护主突围,定然不会这般彰显旗号,臣以为,这定是佯攻。”
“哦,那你觉得呢?”萧玦回身笑看李骥。
那男子决然答:“当守右翼!臣已经派军加固右翼防守。”
萧玦哈哈一笑,道:“错!”
李骥瞪大眼,看着萧玦,萧玦微笑着拍拍李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点白渊了,但知道得还不够多,不过你有句话说得对,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白渊这个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为国师大人智慧名动六国,绝不会蠢到公然打旗号突围的地步——于是他就这么蠢给你看。”
李骥愕然道:“难道……”
萧玦一扬马鞭,朗声道:“朕是老实人,老实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包围圈的右翼,相对薄弱,部分骑兵被秦长歌带走,机动性和冲击穿插力受到影响,而东燕这一批突围的,以重甲步兵为先锋,随后是重骑,随后轻骑,中军再次,强力冲击西梁方的密集阵型。
萧玦赶到时,只看到彩凤旗已经过了已方一半防线,旗帜下那普通士兵装扮的男子,不是白渊还是谁?
忍不住畅快一笑,萧玦长剑一指,提足真气喝道:“白渊,玩花招有用么?倒不如痛痛快快过来与朕一战!”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么?”白渊似笑非笑看着萧玦,目光流转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萧玦气极反笑,皱眉看他,“你想不战而胜?白渊,你号称智人,如今这情势,你觉得你还有胜的可能?”
“是没有,绝对没有,”白渊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从怀里取出那管紫竹箫,很爱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应该于不可能中制造可能的,就是应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
他用微带怜悯的目光看着萧玦,突然拨马就走。
萧玦自然要追。
萧玦的护军层层围护而上,生怕那箫中飞出暗器来,萧玦一把挥开护卫,道:“朕自己又不是木头,看见兵器过来不知道闪躲?”
白渊突然返身,一弯身捞起马侧玄铁黑羽长弓,遥遥对准萧玦。
萧玦大笑,道:“比箭么?好!”
他一伸手,从箭筒里抽出三枝金箭,手一掣搭于自己特制的长弓,满弓如月,金光灿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让的对准白渊眉心。
战神萧玦,当年纵横沙场,箭艺可谓独步天下,多年前秦长歌就曾说过,单论箭术,天下当无超出萧玦者。
“嗡!”
白渊一箭如电,破空而来,隔着人喊马嘶正在厮杀的军队,依然能听见那利箭割裂空气发出的尖锐之声。
萧玦却觉得这一箭好像并不能算白渊的最高水准。
然而他依然没有掉以轻心,手臂一振,三箭连射,射箭那一刻,眼角余光好像看见白渊突然弃弓,举箫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将那箭劈成两半,那两半重箭余势未尽,一分左右再次呼啸而来,然而萧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连珠而发,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准的将分成两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这神乎其技的箭术,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还向着萧玦袭来,只是余力已尽,前面三支还没到萧玦近前,就被中军护卫打落,最后一支,一个士兵横枪拍落时,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东西在那士兵枪上一碰一弹,突然加速,越过挥挡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萧玦射来。
萧玦扯了扯嘴角,白渊果然还有手段,只是这箭,依旧不可能伤着自己了。
他挥剑,欲挡。
却有箫声突起。
粗嘎,暗哑,毫无音律美感,甚至难听得令人想捂耳的声音。
萧玦突然颤了颤。
……心深处有一处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么东西悍然一劈,豁开了一道裂口,涌出一些飘摇如水中海草的变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梦重来,然而却又不同于当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随着那一声比一声拔高的奇异箫音,一点一点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风,外力劈下,水晶哗啦啦一点点剥落,现出深埋在记忆中,一直被等待唤醒的画面。
……长乐宫宫苑深深,一弯冷月镂在黛色长空,空气里隐隐飘荡着淡淡的血气,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长廊,推宫门,吱呀一声,暗色光影被缓缓移开,地上铺开淡白的月色和……鲜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尸寂静无声,心口一枚金拔子鲜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摊艳红。
……他蹲下身,拔出金拔子,慢慢移到女子脸上。
……他缓缓,挖出女子双眼,搁进掌心……
那人……
萧玦突然松手,木然放开缰绳,放任马儿缓缓前行,他在马上仰首,远远向云天之外看去,像是努力的想透过此刻风烟血火,看清楚什么。
他看见了……
“陛下小心!”
“咻!”
萧玦身子一颤。
那枝本该被他轻描淡写就能挥开的利箭,因那一刻的魂飞天外,射上了他的胸膛。
血花飞溅,如那日挖下她双眼的鲜血流溅。
萧玦缓缓抬手,却不知道该按在哪里?哪里都在痛,分不清哪里更痛,有一处地方突然被人挖空,填进了粗盐和烈火,那般粗糙狠毒的磨砺着,一手一个血印,满天地都是斑斑血痕。
是我……原来是我……
那个欲待寻找的仇人,那个苦苦追寻的凶手,那个残忍的,自己诅咒了无数次的敌人,却原来,是我自己。
那一直在离奇梦境里哭泣的细小的红色物体,那看也看不清楚的令他无限恐惧的飞翔的东西,却原来,是她的眼珠。
萧玦突然想笑,却不知道该笑谁。
世事如此荒唐。
鲜血于指间奔涌,越流越急,全身的热量和血液,都随着这一刻的奔涌而滔滔逝去,或者,在此之前,在那雷霆般劈裂被封印的记忆的那一霎,自己的全部的信仰和力量,全部的爱与勇气,都已被狠狠攥紧,然后,大力拔去。
只剩下一个苍茫血色永不愈合的空洞,贯过这边塞之上永不停歇的风。
萧玦捂着心,极缓极缓的转身。
那些争战杀伐,那些惊慌呼号,那些潮水般涌来和退去,他已统统听不见,看不见。
他只是努力的,挣扎着,向着后方,秦长歌所在的那个方向。
带雪的风,掠过他的胸前,略停一霎再次舞起,那雪花已成了桃花。
萧玦于风中艰难回首,于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遥遥望向那个爱人存在的方向。
他此生已无颜再见她,却想再看一看她的背影。
身后却只是无穷无尽的黑夜。
缓缓放开手,萧玦一声低喃,飘散在飞雪的长空中。
“长歌……”
时光流转,不知今夕何夕。
帐篷里一睡一跪的两个人,一个再也不知红尘变幻,一个再也不愿理会红尘变幻。
秦长歌埋首楚非欢胸前,浑浑噩噩也不知转眼间已过三日。
最后那一夜,累极的她在楚非欢胸前睡去,朦胧中自己依旧在听着非欢心跳,而那心跳竟渐渐从无到有,她大喜着扑上去,非欢却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
她颓然坐倒,捂脸啜泣,突然帐门一掀,萧玦大步带风的进来。
她扑过去,扑到一半泪水已经飞在他身前。
萧玦拉起她的手,牵她到楚非欢榻前,她喃喃抱怨着非欢不肯醒来,萧玦却在没心没肺的笑。
她大怒着要赶萧玦出去,萧玦却突然道:“谁说他能醒?谁说他没死,他死了,你明不明白?”
她跳起来欲待推萧玦,萧玦忽然笑容一收,轻轻道:“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和我一样。”
宛如一个霹雳闪电横空劈下,硬生生将她劈醒,秦长歌直直的跳了起来,抚着胸口,怔了半晌才看清这里依旧是大营主帐,而自己依旧和非欢在一起。
秦长歌舒一口气,颓然靠着长榻滑下,刚才那一霎梦中的晴空霹雳令她余悸犹存,一片沉静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在砰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