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发现自己是个很卑鄙的人……很卑鄙。”
沉默。
良久以后,男子叹息着转身,欲待走开。
“那不过是你,爱她的方式。”朝阳下,蓝衣男子回首,眼眸清透如玉,“还有什么,比知道有人会全心全意爱她,全心全意用一生来呵护她,更让我愉悦?”
他微笑着,脸色有些苍白,却不掩神采光芒四射。
“我很安慰。”
乾元六年正月十九,晴空万里。
山背后还是山,只有一条苍茫的古道向天际延伸,清晨的风吹过来,带着雪后初霁的寒意。
前方,越过那片渐生微绿的平原,云州在望。
秦长歌在马上仰起首,长长的吁口气。
此刻,魏燕联军和西梁军队,都在和时间赛跑,谁最先赶到云州,占据了有利地形以待对方的疲兵,谁就胜。
沧海舆图之上,两支强雄势力,一自青玛神山山脚下,穿蒙都草原,越确商山千里奔袭而来;一自天下第一帝都的心脏郢都,经平、齐、德、定、成州诸州远途行军迎上,然后在云州狠狠相遇,天下势力间的最后碰撞的巨响,注定将震动睿懿皇后家乡之城,并远远扩散,引起四海翻腾之怒。
谁的戟最先染上敌人的血,带着火花燃起攻城的炮声?
前方斥侯已经来报,没有发现敌踪,将帅们疲惫焦灼了多日的神情,终于有了微微的纾解。
秦长歌安慰的笑着,转身看着楚非欢道:“非欢,你伤势未愈,这么多天不眠不休赶路,都瘦了一层,今晚到了云州,无论如何你得先好好休息下。”
楚非欢淡淡一笑,道:“无妨。”他出神的看着云州方向,眉间微蹙,秦长歌细心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小心的道:“非欢,你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哦,”楚非欢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展眉笑道:“长歌,我那点预知能力其实很有限,越是亲近熟悉的人才越灵验,而战场休咎这般大事,是难以预测的。”
“没事,”秦长歌抬头看着前方隐隐出现轮廓的城池,“我只是担心你太累了,至于打仗,风云莫测,要都给你推算出来,那还要咱们干嘛。”
楚非欢淡淡一笑,突然头微微向萧玦的方向偏了偏,道:“你去和陛下谈谈吧,他心绪不甚好。”
秦长歌默然,半晌道:“你们不是谈过了么?”
“长歌,你要明白,陛下只是太在乎你,”楚非欢偏头看她,“他一生光明磊落,诚厚不欺,那一霎的迟缓,于他是毕生耻辱,你如果不原谅,他更是永生都不愿原谅自己。”
“我没有不原谅,你都原谅我为什么要坚持?何况他真的只是一刹间的心魔而已,人的一生中,谁都有被心魔所扰的时刻,”秦长歌缓缓把玩着手指上的缰绳,“只是非欢,我最近好像心很乱,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心乱。”
楚非欢转首,静静看着秦长歌,透明的风里,她亮若星辰的眸子宛如金刚钻,光芒闪耀,照得见大千世界故事种种,却当局者迷,看不清自己去向和来路。
无比珍重的看着她,楚非欢眼底渐渐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气,随即缓缓散去,他一笑清透如风,却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没有回答。
时间倒回到正月十八,夜。
无星无月,只有一层一层无比厚重的云,叠加在远处深黑的天际,前几日下了一场雪,沉沉的压在树枝上,时不时听见“咯嚓”一声,一些细弱的枝条被压断。
三面环山的云州城,安静的沉睡在雪后清冷的空气里。
“咯嚓”、“咯嚓”、“咯嚓”、接连不断的声音一声声响起,响起城西外不远处的确商山中。
听起来却不再像是树枝断落的声音。
一只夜游的兔子,惊惶的从草丛中窜出来,惶然回顾身后。
“嘿,兔子!”
大步的脚步声传来,一双大手拎起这只莫名慌乱的兔子,那个猎户打扮的人扬起眉,得意的拍了拍兔子毛皮上的雪。
他住在山脚附近,夜里出来解手,不防看见这只乱窜的傻兔,嘿,夜半家中睡,兔子送上门,多好的美事!敢情今年转运?
“咯嚓”、“咯嚓”、“咯嚓”。
猎户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喜滋滋的拎着兔子,回身。
“咯嚓”。
黑暗中明光一闪。
猎户顿住身子,有些讶异的瞪大眼睛,他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突然凸现的一截带血的枪尖。
“噗通”。兔子掉在了地上,他努力的想在贯穿了自己的枪上转身,看看杀了自己的人是谁。
然而枪尖突然一收,刷的从他胸膛抽回,随即一股大力涌来,啪的一声,他被踢飞到山路边,如果一块破麻袋弃之路边。
他斜斜倚在一丛柴垛上,看见自己身后的一处隐蔽山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黄甲黑衣的士兵,正在冷然拭着滴血的枪尖。
随即,更多的同样装束的士兵出现,越来越多,如同潮水般从那条山路源源不断涌出,黑压压的占据了整个山脚偌大的平地,山坡之上,茂密的丛木之中,隐约也可以见人影闪动,如一道道溪流,无声汇聚在那越来越大的队伍中,天知道有多少人神奇般的出现在这个平时很少有人踪的确商山中。
那些人无声无息却又步伐快速的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有人将那只兔子一踢,低低骂道:“西梁这鬼地方,连兔子都瘦许多!”
立即有人喝:“噤声!”
猎户瞪大眼睛看着陌生的队伍如狂潮般从面前冲过,将死的神智里突然隐约明白了这是异国的军队,他充血的眼睛吃力的投向西方一处茅屋——那里,住着他的妻子儿女。
他最后听见的一句话,是一声森冷的低喝。
“全数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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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商山脚的风,吹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带一丝血腥气息。
正如那黑压压的大军行到云州城墙下时,已经不容毫无防备的城中军民惊惶或喘息。
本来应该有防备的,可惜朝中发来的所有传递军报文书的人,全数被潜伏西梁境内的南闵势力给截杀干净。
几乎在联军到达的那一刻,攻城便立即开始。
这些人,没有带粮草,没有带辎重,没有带战车巨炮之类一切可以用来攻城的武器,完全的轻装简骑彻夜奔赶,甚至连干粮也是计算精确,到得城下时,恰恰吃完。
上头有命令,没有粮食,什么都没有,要吃,进城去抢;要换掉那些被荆棘勾破的衣服,进城去抢;要金银珠宝,进城去抢,要玩玩西梁美女——进城去抢。
按照正常的用兵方略,良将不策疲兵,本当休整完毕再开始,然而士兵们长途奔驰,筋疲力尽,如果此刻给他们躺倒,定然能睡上三天三夜。
可是没有三天三夜的时间可以等待,西梁大军亦在急如星火的赶路,争的,最多就是几个时辰!
那么,就一鼓作气的继续吧,用逼迫和利诱的方式,逼你继续。
夜最深时,攻城战打响,魏燕联军燃起火把,整个云州都被火把的海洋包围,站在城楼上远望,宛如漫天星辰降落平野。
马思锐从自己的“帝王砖大宅”中被士兵们匆匆拱卫上城头时,一眼看见地下黑黄二色连成广袤一片的联军大军,直接昏厥。
魏燕联军很有默契的直接攻击城西,他们从确商山脚砍下巨树,数十人抬着巨树,不去撞击城门,直接冲着那一片颜色有异的青灰色城墙而去。
西梁士兵拼命的发射弓箭,向下投掷火石火把石块,然而联军人太多了,死一个补一批,那些黄甲的东燕士兵尤其悍勇,踩着脚下士兵同乡的尸体,不管不顾冒着箭雨,顶着巨树一次次撞击。
十数下后,城墙不出意料的断裂,裂口处全是碎砖和泥灰。
联军发出狂喜的呼喊,争先恐后的跃进缺口,最先进去的被守在墙后的士兵一刀砍死,然而更多的人涌进去,将那些守墙的士兵踩死。
城墙上一个不算大的缺口,却成为了云州城偌大躯体上的致命之伤,带血的创口被有心的一遍遍咬啮,无数人头蚂蚁般的源源冲入,象是黑色的毒汁,融进了云州平静跳动的心脏,融进了云州的血管。
西梁士兵犹自不肯放弃的抵抗,城内却已隐隐响起百姓的哭喊,街角小巷里一簇簇火光烧起,如夜色凶厉的眼。
夜未央,而杀戮刚刚开始。
联军欢呼着,涌上城头,砍死那些据城不退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颅从高墙上扔下去,摔得稀烂,再在碎裂声中哈哈大笑。
云州城的父母官,住过帝王宅,睡过帝王炕,等着自己做下一个帝王的马思锐,拆掉了自己的墙,终于轮到了别人来拆他的墙。
他在城楼里一处夹角里被发现,攻城的士兵不认得他的代表身份的官袍,把瑟瑟发抖的他揪出来,活活从城楼上扔下,再被卷入城中的士兵们一遍遍踩过,零落在泥尘之中,以至于后来,再没有人能找到马大人的遗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