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单手扒在尖崖顶端,蜷缩在萧玦制造出的土窝里,灰头土脸的,抬首倦倦对两人一笑。
她低低道:“阿玦……你真聪明……”
崩毁之际,急乱之中,萧玦却不曾乱了方寸,在确认无法自崖尖及时拉上秦长歌时,刹那间选择砍掉巨树腾出空间,使本应撞上对崖被挤死的秦长歌准确撞进了树木被砍留下的土洞里,逃脱了被挤的命运,这一举说起来简单,但那般目光敏锐心思镇定反应准确迅捷,已是举世难寻。
素玄的叹息声里满是喜悦和感动,目光闪亮的掠过来,小心的将秦长歌拉出,赞道:“陛下真神人也,仓猝之间便看出对崖土质不同,砍出可供容身的大洞,真不知怎么想得到的?”
怎么想得到的?萧玦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灵光闪现不顾一切,那一刻雷霆一击拼尽全力,此刻手心里全是汗水,手指都在颤抖,连剑都把握不住……刚才……刚才若是没看见那树……刚才那树如果没能完全砍断……刚才若是迟了一刻……那会是什么结果?
萧玦不敢想,也来不及想,那一刹他听不见山风呼啸,看不见黑云怒滚,管不了乱石齐飞,他只看见她即将撞上山崖,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不能令她死去,他只知道,救她!用尽全力,救她!
爱情让人爆发出令人震惊的奇迹潜能,爱情让人的智慧惊动天地万物袖手。
爱情起风雷之声,逼退世间灰暗苍茫人祸天灾,豁喇喇如闪电穿越苍穹,一闪间照见前生后世所有不舍心动与纠缠。
一声轻微的裂响,青钢长剑突然碎裂,千百片明光闪闪坠落在地。
这柄普通长剑,终究经不得那般全力施为,在完成救人使命后,彻底崩碎。
萧玦低头看了看,笑了笑道:“还好,没在那一刻碎掉,我该谢谢它。”
他始终没有从素玄手中接过秦长歌。
甚至在素玄将秦长歌轻轻放下,自己带着一脸感慨之色稍稍避开后,他依旧没有靠近秦长歌。
他的手背在背后,整个手臂一直在不断的微微颤抖——刚才不管不顾使力过巨,关节已经脱臼,轻轻一动刺痛感便不绝涌来,大约筋脉也受了损伤。
他只是低着头,带着庆幸和欣喜的神色,于依旧不断崩绝的山崖碎石之间,于山间淡白迤逦薄雾之间,于渐渐升起的那轮远远的轻红日色间,明光朗然的,一笑。
他说:
“长歌,你活着,真好。”
崩毁还在继续。
猗兰谷本身就是一个上古大阵,看那布局依山为阵,奇妙宏阔,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必是水氏家族百年来未曾停息的心血努力造就,然而彻底毁灭,真的也就是顷刻间的事。
那些精美的屋舍,宽阔的道路,奇异的花草,精巧的殿室,因了某处中心机关的绝然一毁,在转瞬间便完成了它们的沧海桑田。
世间唯一的依托自然建成的失传大阵,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绝顶奇地,从此将永远少了一处。
这是任谁都难免扼腕叹息的事。
作为生于此长于此的水镜尘,本应有更多的不舍与留恋,偏偏就是他,微笑而毫不犹豫的选择亲手将百年猗兰毁灭。
其人心志之坚,行事之狠,令人心生寒意。
四面环山的猗兰,在缓缓下陷,那些依山而建的建筑,自巅峰圆顶殿室开始都已全毁一层层的裂开崩塌,整个山体都在神秘崩散,四面的山因为地势的倾斜,发生碰撞、挤压、推移、变形,那些山势以各种奇异的方式在重新排列组合,没有一处地方能一直安全,没有一处地方能确定不会再变动。
巨响不绝,乱石不绝,灰烟弥漫里世界仿佛要永远崩塌下去,直至将所有生灵毁灭。
巨响乱石倾斜的崖面和山体间,铃鸟无数哀鸣争飞而起,那清越悠远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乱的嘈杂声响,无数兽影四处飞窜,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选择有利的位置,寻找生的空间。
萧玦看看脚下再次抖动的裂缝,单手捞起秦长歌,一把掷给素玄,大喝:“你保护好她!”
素玄也不客气,一伸手接住,秦长歌在他怀里努力扭头,大喊,“你是不是受伤了,是不是受伤了?”
萧玦根本不理她,只是在震天撼地的声响里大声道:“谷口已经被堵,出不去了!找到刚才水镜尘下去的地方,那里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头看那个方向——山势已改,那处位于谷中的绝崖被抬高,高高翘起,中间相隔一道数丈宽巨大裂缝。
秦长歌却在挣扎,挣扎着从素玄怀中下来,大叫,“出谷!出谷!”
两人一愕,随即素玄脸色变了。
向着四面崩毁早已被堵的谷口方向,秦长歌决然道:“非欢在谷外!他知道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进来!”
楚非欢进谷——三个人都知道秦长歌一定没说错,三个人都知道楚非欢进谷的后果。
萧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条的谷口,又看看水镜尘落下的那个唯一有生机的地方,再看看秦长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着她,怔怔道:“可是你的伤……”
秦长歌一伸手,啪的折断了身边滑过来的一棵树的树枝,就手一撕衣襟,将衣襟撕成碎布条,向素玄一递,道:“帮我绑住!”
素玄目光变幻的看着她,神情间意味难明,最终伸手,将她的断臂牢牢绑在身体上,秦长歌满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绑的这个位置基本准确,我大约不至于残废了。”
她脸色灰败,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谈笑自若,滚滚风烟里虽一身狼狈,气质却依旧高华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着她,只觉得心潮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卷过来,竟令素来潇洒无畏的自己气息为之一窒,天地静朗间似有光辉四射长啸而起,如这山崩地裂,如这四海翻腾,如这云霞迸射,如这长风肆虐。
他转身,看着已经无路可闯的谷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萧玦右臂,一托一抬,咔嚓一声里萧玦连眉都没皱,只是笑道:“谢了!”
“陛下曾经亲身为我炽焰解围,如此小事相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长歌完好的那只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腾身而起。
“别去!”
一声女声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带了几分凄厉,三人回首,便见水镜尘落下的绝崖上,突然爬出娇小身影。
她看起来也很狼狈,一身白衣已经看不出白色,满是灰尘和血迹,原本光亮的黑发已经乱糟糟的纠结在一起,动一动浑身的灰土就在簌簌的往下掉,漫天的黄土灰烟里她张开双臂,凄厉大呼,“别去谷口,别去谷口!”
水灵徊。
在水家人齐齐失踪的此刻,在猗兰已经被放弃被毁去的此刻,在万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现在绝崖之巅。
秦长歌看着她出现的方向,突然轻轻叹息。
这也是个情种啊……
她明明已经离开了……却在发现猗兰崩毁的那一刻选择了回身,这个古灵精怪带点自私娇气的孩子,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奔向自己身处险地的爱人。
水灵徊在绝巅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挥舞手臂,“无论如何,谷口不能去!那是龙目之地!双目已阖,死路一条!”
素玄凝视着她,他这许久以来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着这女子,然而转瞬他目光一闪,决然回身,道:“走!”
他头也不回牵着秦长歌飞身而起。
萧玦奔了几步,想着素玄转身那一刻,水灵徊震惊失落的表情,心底终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对呆呆站在崖上看着那两人携手而去,连石头也忘记躲的水灵徊道:“水姑娘,我们有必须去谷口的理由,你还是从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灵徊有点茫然的看着他,似是没反应过来,萧玦躲过一块飞石,又说了一遍,水灵徊眨眨眼睛,眼泪顿时断线珍珠般扑簌簌滚落。
她双膝一软,跪倒碎石之间,突然扑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让我选择,回头,从此我和水家永无关系!我转身的那一刻,最后的通道已经毁掉了!”
她哭声悲凉凄切,在碎石乱云的峰顶不住回旋,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门里身娇肉贵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过着金尊玉贵万众呵护的生活,从不知人间疾苦世事森凉,如今,朝夕之间,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牺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随的男人。
过往十六年呼风唤雨万事如意全部倾覆,换了这一刻巅峰跌落一无所有的无限凄凉。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长歌已经轻轻叹息,道:“带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难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