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便见那少年,一步步涉水而入。
她惊了一惊。
却也没想着去救——她一向觉得,活着是至简单也至难的事,却是一个人必须要去做的事,一个人如果连活的勇气都没有,那也没什么去拦的必要,轻易抛弃自己的人,不要怪你自己被这尘世抛弃。
她笼着袖子,以寻常少女不会有的透彻和冷然,看着少年一步步行向湖中心。
那个背影,从无回首,似乎对尘世毫无留恋,却在即将接近湖中心时,忽然做了个接取芦花的姿势。
湛蓝湖水中,秋日阳光将湖水镀上金光万点,金光中少年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清瘦的肩,他昂首,伸出的手掌晶莹如玉,那一朵芦花在他指尖飘荡,宛如天女之舞。
少女的心,突然动了动。
……那年,幼小的女童半路歇息,在河岸边喝着冰凉的水,芦花飘进水中,喝起来很不方便,她皱着眉,大师兄立于她身后,淡淡道:“河中间的水没有芦花,那里水干净,你去喝。”
她茫然回顾,问:“你为什么不帮我去取?我会淹死。”
“千绝弟子,一生对自己负责,一生不能依靠别人。”大师兄神色平静,“如果将来被派下山的是你,那么,你的一生将艰险重重,波澜不止,你注定将成为别人的领导者,注定有无穷无尽的苦难要你自己去面对去解决,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就必须学会自己争取。”
他一拂袖,推她入水,喝道:“去取水!”
她一个踉跄,咕咕的灌进好多凉水,冰冷的湖水几欲没顶,不会游泳的她立刻觉得窒息,胸中疼痛欲炸,眼前一黑将要沉落时她拼命的想着别人游泳的姿势,拼命的挥动手脚,然后,不知挣扎了多久,眼前一亮,光明重来,清凉的空气涌入鼻腔,她已安然在水中央。
隐约听见岸上,大师兄永恒不变的平静语声,“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但凡入门者,必为万中无一之奇才,也必得经历十关考验——恭喜小师妹,你过了第一关。”
她浮在湖水中,那一刻突然心中森然,想,这是第一关,这只是第一关,如果这一关通过不了,那么刚才,是不是自己就会无声无息死在湖中?
一定,会。
小小女童立在湖中,不知道是湖水冷还是心更冷,她一直在发抖,秋日阳光将她的影子照上水面,小小的孤零零的一截,她心底空茫的想——为什么是我一个人?人呢?那些爱我的人呢?那些不让我沉溺湖水,很温暖的怀抱呢?
谁将我交给天下,谁又把天下交给我?
……很多很多年后,经过十关生死考验的女童,终于成为那一代的救世者,成为这一刻抱臂冷眼旁观一个生命走向寂灭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向湖心的少年,仿佛看见当年一步步挣扎向湖心的女童,看见他停在湖中心接起芦花的背影,仿佛看见当年浮在湖中心的沉默茫然的女童。
她看见她的挣扎,即将沉没的一刻泪流满面,她看见她浮出水面,没有生的喜悦,只有预见得到此后沉重背负的凄然。
她突然,很想要救她。
那个在湖水中挣扎,接受自己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的孩子。
她飞起,半空中雪光一闪,姿态翩然,宛如一只骄傲的,不肯服输于命运却又忠于自己誓言的雁。
下一霎她的手已经拎起少年臂膀。
奇怪的,那人没有挣扎,他只是,回首。
她浮波而来,如一只美丽的白鸟掠过碧色水面,而他宛然回首,清冷眸子里倒映着水色山光和她轻捷飘逸的身姿。
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彼此都为彼此目中的清冷和森凉而微微震动。
水晶般的水波溅起,少年眼中倒映经年的异国深蓝的海水,从此换成了一处无名湖边的飘着芦花的秋水。
很久以后,她才听他说:其实,那日我不是要寻死。
她愕然,傻傻的看进他的眼睛。
他淡淡浮起一个不知是喜悦还是苍凉的笑意。
那是楚非欢和秦长歌的初遇。
火光摇曳,炽烈艳红,摇曳的火光里那一年的秋水奔涌而来,那些经过的事和人,遗失在久远的岁月中,却镂刻在刹那回首的男子眼中,他的目光,从此永远是那一泊静水,永不干涸,永远洁净。
秦长歌一回身,看见火堆之侧,刚刚醒来的楚非欢,正目光复杂的静静看着她和萧玦。
没有怨恚、疑问、责怪、自怜,却有担忧、关怀、包容、守候。
他看着秦长歌。
不知怎的,刚才他竟然做了梦,梦见那年高爽的秋日,无名湖边的芦苇,深凉的湖水,白鸟般掠水而来的少女,梦见她听见那句话时的愕然而璀璨的笑容。
梦里的一切,依稀当年,只是在结尾处,有了些微不同。
在梦里,最后,他对她说出了当年没有说的话。
“我还想知道,冰凉的湖水,没入头顶会是什么滋味?会不会和母妃死在我怀里时,一样的感觉?”
当年,这句话他没说,他不忍那句话出口时,会令她欣喜中微带尴尬的可爱笑容瞬间消逝。
如今,在梦里,他说了出来。
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也觉得,有些话,再不说,会永远没有了机会?
楚非欢迎上秦长歌目光,对她展开一抹云后月色般深邃清凉的笑意。
让她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将来想起时,会多些美好点的记忆。
秦长歌吸了口气,亦对他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极度衰弱的躯体和精神,会让人陷入黯沉的黑洞,长夜茫茫,看不见前路的光。
秦长歌不想安慰,安慰是最无谓最空洞的行为,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永不放弃应有的努力。
那么,也让他多看看自己的笑容吧,秦长歌比任何时刻都希望自己的笑容明艳如春光,炽烈如焰火,驱去一切沉潜于他生命中的阴霾和忧伤。
她甚至在想,回京后,要不要去找找那个妖孽,学学他风情万种艳丽如火的笑容?多么希望不算温暖的自己,能有一样散发着热力的东西,去温暖雪般清冷的非欢啊……
萧玦突然站起身,大步走了开去。
不是嫉妒,不是愤怒,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应该走开。
那两人相视的笑容,明明都明亮美丽,毫无阴影,一个比一个更坦然,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酸,竟也一阵阵的漫上来。
他无法再继续热烈的笑下去,再若无其事的挡着他的目光。
从私心里,他一刻也不愿离开长歌,他发誓要得到长歌,长歌的两世里,他一直认为,不管“情敌”在她心里占据了如何的地位,不管“情敌”如何的优秀如何的博她欢心,他都一定要以自己全部的努力,完完全全的夺回她。
然而看见楚非欢的笑意,他竟然突生退让的念头,最起码这一刻,他不想打扰他注视她的目光。
长歌不是物品,他没有权利去让,他依旧会去努力争取,这是他认为的,他能给她的最大尊重和爱。
但是现在,淡淡悲凉气氛里,把过那人若断若续的脉象的自己,若是再坚持呆在那里,自己都觉得卑鄙而残忍。
如果再不能拿到踏香珈蓝,楚非欢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萧玦飞身上了树,遥遥注视着南闵中都的方向……月色朦胧,照不见前路,淡淡山林岚气里,笔直的背影如一道去意坚决的剑。
……一定要拿到踏香珈蓝,救下他,抢回更多的时间,大家没有顾忌,没有悲伤,快快乐乐,轰轰烈烈的,去爱!
“南闵遍布深山,妖物丛生,唯有猗兰这里有通道,要想最快时间进入南闵中都玄棣宫,水家绕不过,既然绕不过,那就正面卯上吧。”秦长歌弹弹手指,宛如谈论天气一般,轻描淡写的建议。
萧玦立即赞同,“好,很好,我的剑托他保管着,也得拿回来。”
对死要面子的皇帝大人瞄一眼,秦长歌懒得拆他台,祁繁已道:“水家势大,现在又在闭谷期,周围全部被封锁,咱们人手不足,如何卯上?”
“你不是调集中川南闵和西梁边境所有可以使用的凰盟属下了么?”秦长歌瞟祁繁一眼,“别告诉我那些人都不是人。”
祁繁一脸冷汗的想着这女人越来越可怕,怎么就知道自己调集属下的事?那厢容啸天已经皱眉道:“但是,和水家相比还是不足,何况猗兰谷位置神秘,只怕咱们还在找门在哪里,对方都已经布置好陷阱等咱们撞上去了。”
一直没开口的楚非欢突然轻轻道:“老谷主的死讯。”
他气力不继,只说了半句,但秦长歌和萧玦都是目光一亮,秦长歌微笑道:“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发动所有的人手,先把水老谷主的死讯传开,”秦长歌笑得很温柔,“水家争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透露,就说老家主死了,你看,上善家族,饱受天下人尊崇的水老家主去世,那些受过水家恩惠的,想对水家示好的,想拉关系的,有所求助的,等等等等,都该上门去慰问吊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