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四年十一月末,除去派驻诸城大军,六十万大军在帝驾率领下得胜凯旋,回归郢都之日,合城欢庆,黄土垫道,清水洒地,监国太子率文武百官出城三十里郊迎,上万百姓将入城大道的两侧挤了个水泄不通,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午时,大军缓缓进城,百姓们热泪盈眶的争相一睹铁血依旧风采不改的西梁长胜之师,奇怪的是,除了玉王爷骑着他那匹火红如焰的妖娆桃花马妖娆的出现在大军之前,接受众人“兴我国威,西梁万岁”之类的膜拜欢呼之外,陛下和传奇新太师赵莫言,始终都没有露面,御驾车辇上的明黄垂帘严严密密,据说,陛下和太师正在抓紧时间,研究最新的对敌作战扩张计划。
百姓和诸将齐齐肃然,为西梁国能有如此勤谨奉业,热爱本职,着迷扩张,夙夜匪懈的皇帝和太师而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时,礼乐齐鸣,金鼓三响,难得一身正式太子衣冠的萧太子亲自上前,万众屏息之中,轻轻掀开辇帘。
众目睽睽下,将帘子微开一线的萧太子,小手突然顿了一顿。
随即立即将帘子放下。
姿态轻闲的转身,萧太子面对瞪大眼睛殷殷期盼的民众,笑嘻嘻的摊了摊手,道:“陛下和太师太累了,正在假寐,本太子不忍心吵醒他们,庆典照常举行,咱们都轻些。”
众人恍然,频频点头,理解理解,陛下和太师抢人家地盘抢得太累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于是接下来的锣鼓罢歇,百姓齐齐只做动作不发声,郢都京城大道外,出现了万众无声蹈舞,张嘴欢呼不出声的诡异一幕。
没有人发现,马上玉自熙似笑非笑对萧太子比了个手势,萧太子满脸乌云的瞪了他一眼。
更没人知道。
当夜,冷清清的御书房内。
包子一脚跳上堆积得如山高的奏章堆,将奏章踩得邦邦响,大骂:
“丫的搞空城计!丫的居然就这么不负责任的溜了!留我在这里继续当苦力,臭爹坏娘,太过分了!”
“你说同样的季节,为什么换了个国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呢?”客商打扮的秦长歌今天第二次解开上衣一个扣得严密的领扣,用手小小的扇风,透过时处冬季仍然深绿的丛木,很哀怨的对着那些虽然只是细碎的透过来,却仍然显得灼烈的阳光叹息。
穿着普通,也是行商装扮的萧玦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先仔细的盯了一眼那个解开的扣子,顺便联想了一下去年凤仪宫断桥雪地上,少女横陈的晶莹的玉体,胸前那一点艳红如雪中梅……不由喉头有些发紧,目光向下延了延,心里想着:这太阳不妨再大些……嘴上却正色道:“北魏地处偏北,南闵却是往南而行,自然越来越热。”
秦长歌瞄他一眼,用目光逼得他红着脸掉转头去,才若无其事笑道:“北魏十一月已经开始飘雪,南闵却还是夹衣,可惜了新添置的那些皮袍和水貂围脖,东燕进口,油光水滑,毛皮特别丰美,我本想还穿穿皮草找点贵夫人的感觉,这下没戏了。”一边转头对身后马车里道:“非欢,你若是热,可别脱衣服,我把帘子给你支起来就成了。”
车里楚非欢淡淡的唔一声,再无动静,萧玦嫉妒的扭头看一眼,却亲自过去支起车帘,一边笑秦长歌,“什么贵夫人,秦太师,你自己现在已经是天下最高层的人物之一,什么贵夫人能及得你一根手指?”
“有,”秦长歌一扬马鞭,笑吟吟道:“完颜纯箴,纯妃娘娘,还是及得上我的手指的。”
“她算什么?”萧玦立即摇头,“心地下乘,草菅人命,这样漠视苍生的人,苍生怎会选择她?”
“群雄并起,技高者得白鹿。”秦长歌微笑,仰首看天际浮云飞卷,“说起贵夫人,我倒想起各国政坛的女子们……非欢,建熹公主楚凤曜,你那宝贝妹妹,如何?”
“她不是我的宝贝妹妹。”半晌,车内楚非欢沉静的答:“凤曜个性刚厉,眼光高远,她若真有心逐鹿天下,倒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只是我觉得她未必愿意参与诸国之战。”
“哦?”
“我说件事给你听,”楚非欢声音安详的道:“父王当年五十大寿,诸子献礼,凤曜当时年纪最小,不过八岁,排在最后,二哥先献,献的是玉雕天下疆域图,那图上以水晶为海,黄玉为地,碧玺为山峦,极其精致,尤以离国疆域更为精美庞大,父王极喜,直赞诸子之中,唯二哥龙章凤姿,深肖朕躬,众臣也连连逢迎,说我离国疆域广大,水军雄厚,离国男儿尤其壮健,他日挥师天下,区区山海,不当健儿一踏矣,但当时我却看出了,二哥故意将隔开离国和诸国之间的离海以及离山,都造得小了许多,看起来,我们离国并不是远远僻处海疆之一隅,也并无飞鸟难渡的高山阻隔,倒像战船一启,便可挥师西进,参与逐鹿一般。”
他语气淡淡,却有藏不住的讽刺,西梁的皇帝和太师兴致勃勃的听着海疆之国的皇室秘事,秦长歌笑问:“凤曜做什么了?”
“轮到她献礼,她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帕,帕上绣着金龙飞舞,她立于殿中,昂然对父王道:陛下,这绣帕是凤曜绣了整整一个月,和来自中川的最好绣娘学绣,戳破手指很多次才绣成的。”
“父王当时很欢喜,他一向宠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便伸手去接,凤曜却突然扭身,将绣帕往还站在一边洋洋得意的二哥眼睛上一蒙。”
两人听得都是一怔,对视一眼,秦长歌想了想,目中生出激赏之色。
“当时满殿的人都怔住了,父王怒道,曜儿你这是做什么?凤曜不急不忙的答,女儿觉得,这个礼物,现在献给二哥更合适。”
萧玦咦了一声。
楚非欢冷笑一声,语调悠悠,“满殿愕然中,凤曜笑道,女儿是觉得,二哥被帝位这东西,给迷昏了头,闭目塞听,自以为是,看不见也不想看见离国真正的状况,全国的人都知道离海茫茫,万顷之远;离山巍巍,万仞之高;轮到他,离海就成了水池,离山就成了土坡,只看得见帝位看不见事实,他要眼睛何用?不如小妹把这飞金龙的遮眼布,直接送了他罢!”
“好!”萧玦大笑,“久传凤曜公主女中豪杰,智勇双全,如今听来,果然不虚!”
“凤曜说完,不管满殿静寂,又是一笑道:给父王的寿礼,虽然给二哥抢去了,但不献礼是女儿不恭,女儿现今就送上女儿认为的最好,最合适,最珍贵的礼物!”
“她霍然拔出腰间短剑,一剑砍碎玉雕舆图!”
萧玦啊了一声,秦长歌短暂的赞叹了一句。
“真乃非凡女儿也!”
“……当时满殿人都呆住,凤曜的母亲华妃几乎急昏过去,正要请罪,便听八岁小女朗声道:父王,女儿今日为你,碎去这用心恶毒,完全失真的舆图,是为免我离国上下夜郎自大,自骄自矜自我迷醉,对着这假图,忘记离海离山的艰险难越,扩张之心无谓膨胀,最终以区区僻处海疆之国,区区六十万军力,弃长就短,擅动刀兵,妄图以水军翻越陆地高山,再参与陆战,最终导致灭国之祸!”
“这就是女儿送您的礼物!”
“……她踩着满地碎玉,跨前一步,盯着父王,问:此礼,救我六十万军,救我三千万民,救我离国两万里国土,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父王,可好?可珍贵?可喜欢?”
长空之下,骄阳之中,南闵的微带潮湿粘腻气息的风里,那些天下最强,从无畏惧的人物,于纵论世间奇女子的此时,恍惚间听见很多年前,那个碧海万顷的国度,金瓦珠墙的大殿之上,八岁女童,挺着笔直幼小的身躯,目光如剑声音琅琅,寥寥数语以风雷之声不断回荡于高远金殿,一句凛然无畏的问话,便问哑了那许多年长兄长,问哑了满殿文武,问哑了君临一国的离国老王。
少女英姿,凛然天下,英风豪越,令人神往。
“可惜远隔高山大海,否则与这样的女子于沙场放怀一战,倒也未必不是人生快事!”萧玦三句话不离打仗,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你大约是没机会了,也许可以指望下你儿子。”秦长歌微笑,“溶儿对离国很感兴趣。”
萧玦的脸黑了一黑,他自然知道为什么萧溶对离国感兴趣,这令他着实有些郁卒,太不公平了,只因为自己在萧溶的生命中出现得稍微迟了一点,“父亲”那个最伟大的位置,便被人捷足先登了,在萧溶心里,只怕干爹要比亲爹还要重要些吧?
干爹当然好做,干爹只负责宠他就得了,亲爹要逼着他学史学武学政务,亲爹要在他做错事的时候吹胡子打屁股,亲爹这个差事,吃力不讨好,早把太子爷得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