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歌面带微笑,负手而立,俯视着黑暗中沉默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女子们。
她身后,一脸敢怒不敢言神情的鬼使做龇牙咧嘴状盯着秦长歌背影恨恨,却在她无意中微微转头的动作下,吓得立即立正站好做恭谨状。
脸翻得比书还快。
偷偷抹一把汗,鬼使近乎崩溃的怨念,为什么今日偏偏是自己轮值?轮值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路过阎罗殿门前,路过阎罗殿门前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要被这女煞星看见,被看见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碰到她老人家被阎罗劝得心动了,愿意投胎!
然后,他就万分荣幸的,无比光彩的,痛彻心扉的,心惊胆战的,被眉开眼笑的阎罗抓了来,送这位姑奶奶去人间。
他含泪跟着秦长歌走的时候,眼角瞅见判官们击掌欢庆,颠颠的说要去寻人间那叫烟花之类的玩意,以表由衷庆祝,顺便去去近日的晦气。
瘟神终于走了!
鬼使再抹一把汗……瘟神,哦不秦长歌秦大小姐,九重天帝之妹灵元上仙的历劫凡身,据说在天界就是个冷血腹黑的人物,除了天帝,见了她不绕墙走的人物,很少。
她老人家呆腻了天庭,便自作主张要下凡历劫,这本也是仙家常事,下了也就下了,天帝特意嘱咐司命星君给上仙安排个富贵悠游的命,让她老人家在人间混个饱食终日的几十载,也就罢了。
结果司命星君造命的那天晚上,吃多了仙丘桃林新出品的桃子消化不良拉肚子,星君家那位看多了穿越玄幻架空小说并因此引发对写作的无限兴趣的宝贝儿子,跑来大笔一挥,硬生生把个普通贵族女子的命改成了集狗血之大成的架空穿越小说,内容包括情仇,凶杀,倾轧,陷阱,宫斗,天下,战争,江湖,阴谋,俊男,美女,间谍与被反间,扑到与被扑倒……
还硬生生折腾灵元上仙从古代穿现代从现代穿古代穿了好几次……
是谁说,穿啊穿啊的就习惯了的?
拖出来乱棍打死!
鬼使磨牙……
司命家孽子改了命谱的直接恶果便是害苦了地府,每次上仙穿死了回地府等候再穿时,她老人家都会把被司命家贼小子戏耍的怒气直接发泄在十殿阎罗身上,喝要喝人间法国依云矿泉水,吃要吃王母瑶池蟠桃干,千辛万苦搜罗来了,她老人家却又没兴趣了,用麻袋装了,命小鬼背到奈何桥,说是阎王赐给孟婆煮汤,尝试新品种的依云桃干孟婆汤,口味好的话,不妨申请个专利。
结果那段时间,喝了新产品的投生幽魂们,有的对前生记忆发生混乱,误以为自己能看见过去未来,干起了神棍巫师之类很有前途的职业,结果导致无辜枉死幽魂增加,地府爆满,有的念念不忘前生富贵,采取诸如投井上吊割脉嗑药之类很有潜力的自杀方式,又回来了。
登记造册的小鬼,连日连夜加班,写折了一百支狼毫笔,写断了好不容易辛苦蓄长的十寸美艳鬼爪,写得热泪涟涟叫苦连天,最后实在忍耐不得,举旗排队至阎罗殿前静坐请愿,要求加薪,休假,提高鬼工福利待遇,从优待鬼,劳逸结合……
十殿阎罗坐在宝座上手指乱抖……令人发指啊啊啊,求告无门啊啊啊……
可怜阎罗们,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有几个直接有壮年谢顶之虞。
好在,这是穿最后一次了,此番再次穿回古代,了却前生恩仇,玉簪花开,荼靡花谢,宝殿金銮血如雪,谈笑烟尘音容绝。
秦长歌微笑回过头来:“这批宫女,都是必死之命么?”
鬼使赶紧回神,毕恭毕敬的翻翻命谱:“是的,这几个宫女都是柔妃宫里的,柔妃为了争宠,无意犯了忌讳,触怒了皇帝,柔妃一气之下,命令将当时在眼前的所有宫女一顿好打,然后关了黑屋子,现在,她们都已奄奄一息,很快,就会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长歌似笑非笑看了鬼使一眼:“死得不能再死的东西,好像是鬼使阁下你。”
呃……
委屈兮兮的看着秦长歌,鬼使惴惴不安……上仙心情好像不好?灵元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想了想,凑过来,鬼使凑过来,“那个……上仙……”
“嗯?”
“小使有些东西……不知道上仙有没有兴趣一观?”
“哦?”秦长歌俯身看着一个宫女,漫不经心问,“精彩吗?有用吗?不精彩没用处的不要拿来浪费我时间。”
叹气,含泪,鬼使干脆啥也不说了,鬼爪一划。
眼前景物忽地一变。
巍巍高城,猎猎旌旗,兵锋如林,万军待发。
一片僵窒沉凝气氛。
却有一骑飞蹄,越人海而至。
红马其色如火,风般自万军中驰来,马上白衣女子,披风飞卷,犹如钉子般直立马背之上,远远望去,犹如日光下乘仙驹降临世间的神女。
将至阵前,伸手一挽,朱红长弓流弦声响,矢如流星。
无电光闪亮,比电光迅捷。
咻一声,高城城楼上,锦衣铁甲的男子,眉心血花迸溅,无声倒下。
惊呼声淹没在万军鼓噪声中,城下铁甲如浪,欢呼上前,瞬间席卷黄色大地。
唯女子立于原地马背之上,任黑色军队浪潮从身侧卷过,身姿纤弱而不动如山,目光平静却淡淡苍凉。
良久后,她缓缓抬起手,对着城楼上方孤独飘扬的黄龙旗帜,微笑。
“儿郎们,你们谁能把那面旗,今日晚间拿来送给元帅擦靴子?”
嗷呜一声,黑色铁甲大潮,越发汹涌凶猛,宛如野兽出柙,所经之处,皆带起血雨腥风。
秦长歌瞥一眼,微笑,“这个我好像知道。”
言下之意,阁下你最好给点有意义的东西,要知道我的时间很宝贵的。
呜呜……鬼使抹汗:“上仙……有关联,有关联……”
再一划。
绡金罗帐,醉眠鸳鸯,春风过十里沉香。
未掩好的朦胧纱幕里,隐约女子身无寸缕曲线玲珑,间或雪色香腻肌肤,一闪。
又有男子声气,粗重喘息,微褐肌肤年轻润洁,泛着久经锤炼体魄强健者独有的饱满色泽。
“卿卿……你真好……”
女子娇笑声如鸣莺,如黄鹂,如玉珠落玉盘,声声清脆,声声旖旎。
“好……好在哪里?”
“哪里都好……”男子似是抚摸了她何处,引得女子一阵吃吃而笑,昵声问:“比她好?”
一阵沉默,良久,那男子声音闷重,似将头埋在了某处软玉温香,“她……她是谁?”
秦长歌瞥一眼,嫌弃。
“这镜头,像素太低。”
言下之意,她老人家都看不清楚是谁,你还好意思拿出来?
鬼使跺跺脚,牙一咬。
挑衅可忍,蔑视不可忍!
再一划。
紫阙宫室,玉屏迤逦,屏后榻上,两人对弈。
水晶棋枰,白玉黑玛瑙,各为黑白子。
左首紫衣妇人纤指微移,啪的一声,恨声道:“叛国。”
右首男子轻轻笑着,一袭长衣烂漫华锦,竟穿出女子也不能有的风情,桃花眼流光溢彩慑人心魄,黑子幽光璀璨,执于他如玉指尖,却远不及他眼神幽深难测。
“那可不是街头卖艺女,那是我西梁开国皇后,立国者叛国,谁信?”
“那你说?”
男子指尖微弹,黑子带起幽光一抹,射于棋枰之上,牢牢镶嵌。
“与其叛国,不如叛情。”
秦长歌眯着眼睛,默默看着那对男女,良久,笑了笑。
“他两人竟然会有此密室暗谋,真是世事多奇啊……”
转头盯着鬼使:“听说,地府里的记忆,是不会带入阳世的,既然我看了也会忘记,那还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鬼使掏出手帕,颤颤擦汗……这个这个,叫我怎么说?难道直接告诉您我们觉得您太懒,现代里穿越了一遭,只怕早忘记西梁前生里的恩怨,未必肯花心思去报仇,到时候罔顾天命,弄得个不可收拾怎么办?
看见这些,也许能激起这位姑奶奶的愤慨怨恨之气,带着怨气去投胎,重新翻覆棋局,也好早早把事儿结束了回天庭?
好在秦长歌并不追究,只是懒懒道:“别浪费心思了,我虽然懒,但也不喜欢被人欺负,欠我的,我自然要拿回来。”
她微微笑,轻声道:“好好活着啊,你们,千万不要死得太早……”
鬼使的鬼爪抖了抖。
秦长歌已经漫步踱前。
缓缓绕着宫女们转了一圈,她温柔微笑的颜容上看不出什么怜悯之色,自然,秦长歌的字典里是没有怜悯这个词的,如果有人问她,她一定很无辜的问你,什么叫怜悯?能吃吗?能用吗?
凡界历劫这数十载,其间的起伏颠簸波谲云诡,生死一线恩义相负,给她的磨折和历练,较之简单散漫千年一日的仙界生活,不知惊险了多少倍冷酷了多少倍去,前生里那些锦绣荣华,诗酒唱和,兰麝齐芳,钟鼓遏云……那些呻()吟的灵魂,飘杵的鲜血,无辜的生灵,凄厉的面容……她早已来过,经过,看过,而且看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