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冬,夜里便下了场初雪。楼角屋檐覆盖厚厚白色,青衣奴仆大清早起身躬腰清除路面堆积的雪层,个个嘴巴紧闭,脸色惴惴。
自从府内主母缠病多日,掌家权力落在新晋候爷平妻惠夫人手里时,他们当杂役的每每说话行事小心翼翼,生怕卷进这场争夺是非中,落得被打卖出去的下场。
西北最偏僻角落,空荡荡的小院子显得静谧孤伶。破落木门虚掩,守门婆子早不知躲在哪处怠事偷懒,巴掌大的院内竟未见半个奴仆。
“夫人,酒已温好。”最里屋子传来轻轻略带哽咽的声音。
不同于其他厢房破败,此间屋内布置十分华丽,刷得粉色平整墙壁笼着暗金厚织锦,昂贵紫云绡竟被作帘幔随意悬罩,茸茸绣有富贵花团的雪白地毯铺陈其中。
八扇象牙紫檀松纹屏风后,精致小巧银盆内白炭烧得正旺,挥去屋外渗进的丝丝寒意,里间暖暖和和。
梨花木斜长椅垫起百蝠厚实棉絮靠背,顺滑乌黑青丝散落,通身红裳女子懒懒躺倚。姿势未变,她探出手臂捏起跟前丫头捧起的琉璃盏,放至鼻端轻嗅隐含冷香的梅酒。
“鸢儿,下去吧。”好半晌,她低垂长卷眼睫微微颤动,不染而红的唇畔溢出浅浅叹息。
“是,夫人。”红鸢听话地后退几步,迅速背转过身,杏眼瞬间湿润隐隐泪水。陪着主子嫁进这长兴候府起,虽然小姐行为偶尔偏激,但对候爷老夫人却是打心眼的好。
为何他们就是看不到,偏信那起子小人的话?!
暗恼地拿袖子往脸上随意一抹,红鸢勾头退出屋子之际,却不小心与门口来人撞了个满怀。心下惊骇,她眼尖瞥见雪色衣摆绣有的独特图案,嘴里慌乱地赔起不是,“候爷,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狗东西。”慕峥本就心有不耐,被这闹得越发怒气冲冲。他撩起下摆狠狠踹向对方小腹,如星点漆的双目划过深深厌恶。
呼的声响,红影闪过。长长黄金蟒皮鞭灵巧卷住他的小腿。千均一发间,生生护住红鸢不受其伤害。
“候爷气性好大,想毁掉鸢丫头么?”对持而立的红衣女子嘴角紧抿成线。他身为男子力道重,又自小练过些许拳脚功夫,若此脚踢实了,恐怕鸢儿身体今后有损!
“阮锦瑟!你敢出手伤害自己夫君?”闻言,慕峥眼神微闪。虽说先前确实存有这心思,向来自恃身份的他又怎会亲口承认。
“还不放开。”他使劲扯扯结实绕在自己腿边的鞭子,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苛责,“妄为正妻,果然是毒妇!”
“呵,你前来可是要休妻?”阮锦瑟收回手中武器,朝门口瑟瑟下跪的丫头伸出纤长玉手,“扶我进屋,门口委实太冷。”
“是。”红鸢咬咬牙,硬顶着候爷吃人般阴沉目光站起来,躬身跑至大夫人身边小心搀扶。
主仆二人完完全全忽略杵立大门的雪袍男子,慢悠悠转进里屋屏风后。
“哼,有你哭的时候。”低喃自语,慕峥双手紧攥成拳,思及心底记挂的温柔如水绝色身影,阴郁神色缓去大半。还是安儿好,多么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哪像眼前这毒妇!
如今安儿已怀有身孕,必须趁早将阮锦瑟处理掉。反正府内对外宣称她生病许久,足足半年卧塌,若真正死去不是很正常么。
高昂下颔,慕峥负手后背慢慢踱进屋子,原以为内间同样简陋不堪,却不料竟布置得如此奢华。特别在注意到千金难求的紫云绡竟被随意糟蹋时,他脸色变了又变,忍不住从鼻子哼道,“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过得这般舒服!”
安儿向来喜欢紫云绡做的衣裳,曾经向他讨要过几次。哪知晓,这毒妇表面推说没有,私下全部拿出来当帘幔,也不愿意送与自家姐妹!
“托您的福,还没死。”端坐长椅,阮锦瑟素眉微挑,殷红朱唇缓缓露出似笑非笑的凉意,“候爷大驾光临,可有何吩咐?”
慕峥没有急于开口,拿眼示意屋内唯一奴婢。奈何红鸢护主心切,眼帘微敛佯装自己没有接到暗示。
“鸢儿,下去换身干净衣裳。”淡淡出声,阮锦瑟单手执起酒壶斟续了杯酒,单薄红纱袖子滑落,露出肤如凝脂的白臂。
“小姐……”情急之下,红鸢喊出曾经唤过千万遍的称谓,生怕这会儿出去,自己主子被候爷给欺负。
“连个奴婢都教导不好,你还有何用处!”瞥向面前女子有伤风化的举动,慕峥嫌恶地别开视线,偏偏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确实她相貌艳色无双,每每举手投足总能勾人魂魄,不然当年他又怎会受其蛊惑背叛了心上人,害得安儿受尽委屈。还好,他及时发现这毒妇的真实面目歹毒心肠,挽回了心上人。
“鸢儿不是奴婢,她可是正儿八经的平民。”勾嘴嘲笑,阮锦瑟仰头喝净琉璃杯里的清酒,歪着脑袋反驳道。
悄然退离的青衣丫头,闻言顿足回望纤长红色人影,眼眶翻滚着热泪。外人总道小姐性子毒辣狠厉,可她却知道,她的好小姐是天底下最有情有义的主子。
自从绿戈为保护主子,自愿跳井身亡的那刻起,小姐便开始将自小侍候的奴婢丫头甚至奶嬷嬷都打发出府,暗地里偷偷将这些安顿好。便是红鸢自己也被小姐放了卖身契脱掉奴籍,因为担心小姐处境没个帮手,她硬是哀求着才被留下的。
“残害俞姨娘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儿,强行灌下金姨娘大量红花害其终生无法生育,就连安儿都被你屡次设计陷害。更别论你阮锦瑟夜半偷人被抓,竟将从小服侍自己的大丫头给推出去当替罪羊。”慕峥呼吸渐渐加重,内心的厌恶愤怒翻腾叫嚣着。
“你这种毒妇实在不配为人妻!看在明哥儿与珠姐儿的份上,只要你自行了去,他们还是嫡出身份。如若你不肯,莫怪我无情!”
“哦,怎么个无情法?贬妻为妾,再把妾身送进尼姑庵永世修行?”吃吃轻笑,阮锦瑟把玩手里漂亮的琉璃酒杯,懒懒回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当初夫君可是与堂姐阮安惠相识相爱在先呢,怎地后来又娶我为妻?夫君你总说是受到妾身诱惑,其实不过被我背后丰厚嫁妆深深吸引。”“贱人,胡说八道!”慕峥急急起身,恼怒得恨不能直接将这女人给活活掐死。
“夫君,这是妾身最后一次与您见面,饮去此杯酒水,你我夫妻缘份尽断。”话题陡转,阮锦瑟目光瞬间戚戚悲切,亲自斟满二杯清酒。
慕峥眼底露出疑惑,拿起琉璃酒杯犹豫不决,好半晌,他都未沾近嘴角。
“怎地,怀疑妾身下毒?”阮锦瑟芙蓉面庞掀起苦涩笑意,起身走近,抓起他眼前的琉璃杯将酒水喝光。
“哪里会,喝完这杯,你我恩断义绝。”慕峥暗自松了口气,为自己能彻底摆脱这毒妇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也不顾忌杯子被对方用过,迅速倒上急忙饮干,“够了吧。”
大步迈开,他正欲离开突然感觉小腹阵阵剧痛,喉咙泛起腥甜。当即连吐二口乌血,他瘫软在地,不敢置信地瞪圆眼睛,“你……”
“聪明反被聪明误。”阮锦瑟摇头冷笑,殷红双唇渐渐泛起青色,嘴角边同样溢出含有剧毒的乌血。
半步魂,塞外排名第一的剧痛,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