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拉邦大人、阿赫梅、范·密泰恩和他们的仆人扮演了蝾螈的角色。
塔曼是一个外表十分凄凉的镇子,由于多年没有修而房子陈旧,茅屋退色,木质教堂的钟楼上空不断地有隼在盘旋。
马车在塔曼很快穿过。因此范·密泰恩没有看到重要的军营和法纳戈利亚要塞以及特姆塔拉干的遗址。
要是说刻赤的居民和风俗都属于希腊的话,那么塔曼就属于哥萨克。荷兰人只能在路过时看看二者的对比。
马车始终走近路,沿着塔曼海湾的南岸走过了一个钟头。但这点时间已经使旅行者们知道,这里是个非常难得的狩猎场所,在其他任何地方也许都碰不到了。
的确,鹈鹕、鸬鹚,还有一群群的大鸨都藏在这些沼泽地里,数量非常之多。
“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水鸟!”范·密泰恩指出,“随便对这些沼泽打一枪!子弹不会落空的!”
荷兰人的意见没有引起一点争论。凯拉邦大人压根不是个打猎的人,阿赫梅事实上完全在考虑别的事情。
马匹从海岸向东南拐的时候惊起了很多野鸭,一场辩论开始了。
“它们有一个连!”范·密泰恩喊道,“简直有整整一个团!”
“有一个团?您是想说有一个军!”凯拉邦耸了耸肩膀反驳说。
“没问题,您说得对!”范·密泰恩接着说道,“足足有十万只鸭子呢!”
“十万只鸭子!”凯拉邦喊道,“您是要说二十万?”
“哦!二十万!”
“我甚至要说三十万,范·密泰恩,可还是说得不够!”
“没错,凯拉邦朋友。”荷兰人小心地答道,他不想把同伴刺激得向他头上扔过来一百万只鸭子。
不过最后是他说得对。十万只鸭子!它们的移动已经是够动人的了,何况这块阳光下的鸭云在海湾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巨大阴影。
天气晴朗,路面平坦。马车疾驶,各个驿站的马匹随时能更换,在半岛的路上在他们前面的萨法尔大人已经不见了。
毫无疑问,他们是连夜赶往已经隐约地出现在天边的高加索的头几道山梁的。既然在刻赤的旅馆里过了一夜,就都不会想到在三十六个小时之前离开马车了。
可是在傍晚吃晚饭的时候,旅行者们停在一个兼营旅馆的驿站里。他们不大清楚高加索沿海地带物产怎样,吃饭方不方便,因此最好还是应该节约在刻赤储备的食品。
旅馆很普通,但食品很多。老板可能是由于不信任,或许这是本地的习惯,要他们边吃边付钱。
所以他拿面包来的时候就说:
“这个十戈比!”
阿赫梅就付了十戈比。
鸡蛋端上来的时候,他说:
“这个是八十戈比!”
阿赫梅付了他要的八十戈比。
名叫“克瓦斯”的饮料,要付多少钱!鸭子,要付多少钱!盐也要付钱?对!盐,多少钱!
阿赫梅都一一照付。
桌布,餐巾,凳子,都要在事先结账,刀子、杯子、勺子、叉子、盘子都不例外。
显然,凯拉邦大人很快就要发火,他最后因为这顿晚饭买下了整套用到的餐具,虽然要对比大加指责,老板却不动声色,像范·密泰恩那样若无其事。
晚饭后,凯拉邦在退还这些东西时多花了一半的钱。
“多亏他没要你付消化的钱!”他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资格当奥斯曼帝国的财政部长!他是一个对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小船每划一下桨都收税的人!”
不过晚饭还是吃得挺好的,布吕诺觉得这是最重要的。接着他们连夜出发——那是一个阴暗而没有月亮的夜。
这是一种奇特而有魅力的印象:在一片黑暗当中,觉得自己被小跑的马拉着穿过一个陌生的地区,这些村子彼此相隔很远,一些零星出现的农庄也星散在大草原上。道路平坦时马儿的铃铛声,马蹄在地上踏出的无规律的节奏,车轮在沙地上的摩擦声,和常被雨水冲刷的车辙的撞击声,车夫的响鞭,灯笼消失在黑暗中的微光,加上车子有时猛然与树木、大石块、竖立在路堤上的指路杆相撞,这个由各种声音和变幻不定的影像构成的整体,使旅游者不能无动于衷。由于在有点幻想般的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能听得见这些声音,能看得见这些影像。
他们不可能摆脱这种感觉,而且它不时地会变得十分强烈。通过主车厢前面的玻璃窗,他们半闭着眼睛,看着马匹巨大的影子,映在灯笼微光下的道路前方随即变化,巨大而活动的影子。
大概夜里十一点钟时,他们被一种奇怪的声音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这是一种呼啸声,就像是汽水开瓶,不过要响十倍,就像是锅炉的排气管在放出压缩的蒸气。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认为他的马不听他控制了。阿赫梅想知道怎么了,就立刻放下玻璃窗,把身子探出车外。
“怎么了?我们怎么不走了?”他问道,“这种声音是哪来的?”
“这是泥火山。”车夫答道。
“泥火山?”凯拉邦叫道,“谁听说过泥火山?说实话,你让我们走的路很有趣,阿赫梅侄儿!”
“凯拉邦大人,您们都请下车。”这时车夫说道。
“下车!下车!”
“是的!你们最好跟在马车后面走着穿过这里,因为我的马不听我控制了,它们可能会吓得狂奔的。”
“好吧,”阿赫梅说,“这个人说得对。咱们下车吧!”
“得走五六俄里,”车夫补充说,“可能八俄里,不过不会再多了!”
“您决定了吗,叔叔?”阿赫梅问道。
“我们下车吧,凯拉邦朋友,”范·密泰恩说,“泥火山?……应该看看这会是什么样子。”
凯拉邦大人虽然反对,最后也下了决心。大家都下了车,跟在马车后面,借着灯笼的微光下走着。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荷兰人原本想即使是稍微看看车夫所说的自然景象,看来是弄错了。但是这些时时充满空中的震耳欲聋的呼啸声,只有聋子才听不见。
总之,要是白天,人们就会看到这种景象:一片辽阔的大草原上鼓起了一些喷发的小丘,就像在赤道非洲的某些地方可以见到的巨大的蚁穴。从这些小丘里喷出沥青般的气体,名称的确就叫“泥火山”,但是火山活动与产生这种现象没有关系。这只是淤泥、石膏、石灰石、黄铁矿,甚至石油的混合体,它在氢气、含碳气体有时是含磷气体的推动下十分猛烈地爆发出来。这些小丘渐渐鼓起,终于破裂以释放喷发的气体,当这些第三纪的土壤在一段时间里变空后就陷下去了。
这样产生的氢气是石油缓慢但持久地分解的结果,它混有上述各种杂质。由于雨水或泉水的不断渗透,把氢气封闭在内的岩壁在水的作用下碎裂,氢气就喷发出来,就像有人说过的那样,好像一只装满汽油的瓶子由于气体的喷出而变空了。
像这样喷发的小丘在塔曼半岛的地面上到处都是,在地形有些相似的刻赤半岛上也很常见,可是它们不靠近驿站马车所走的道路——这就是旅行者们之前对它们一无所知的原因。
现在它们穿行在这些烟雾腾腾的巨大的瘤子之间,周围喷发着车夫向他们说过的液态的泥浆。他们有时候离它们很近,这些气味独特的气流就扑面而来,他们就像在逃离工厂的大煤气罐。
“哎!”范·密泰恩辨别出有煤气的气味后说,“这条路有危险,但愿别发生爆炸。”
“说得对,”阿赫梅答道,“为了谨慎起见,应该熄掉……”
车夫对这个地区很熟悉,他和阿赫梅的看法一样,因为马车上的灯笼忽然熄灭了。
“不要吸烟!”阿赫梅向布吕诺和尼西布说道。
“放心吧,阿赫梅大人!”布吕诺答道,“我们不想被炸飞!”
“怎么,”凯拉邦喊道,“现在这儿就不能吸烟了?”
“不能吸,叔叔,”阿赫梅立刻回答说,“不能……在几俄里之内都不能吸!”
“连一支也不行?”固执的人又说道,他以一个老烟鬼的敏捷动作用手指卷着一大撮东贝基烟草。
“晚一会儿,凯拉邦朋友,晚一会儿……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范·密泰恩说道,“在这儿吸烟就像在火药库里一样危险。”
“真是个好地方!”凯拉邦喃喃自语,“烟草商在这里是不会发财的!走吧,阿赫梅侄儿,就算要晚几天,还是去绕亚速海的好!”
阿赫梅没说话。他不想为此进行一场辩论。他的叔叔不情愿地把烟草放进口袋,他们继续跟着马车向前走,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还勉强能分辨出马车笨重的形状。
为了不摔倒,要走得极为小心,道路上有很多被雨水冲刷成的沟沟坎坎,一步一步很不踏实。路在转向东面的时候稍微高了一些,幸运的是虽然烟雾腾腾,却没有一丝风,所以蒸气直接升到空中而没有落到旅行者的身上,否则真要难受死了。
他们就这样谨慎地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辕马在前面不住地嘶叫和立起来,车夫几乎控制不住。当车轮滑进车辙里的时候,车轴就格格作响,不过我们知道马车很坚固,它在多瑙河下游的沼泽里已经受过了考验。
一刻钟过后,肯定会平安地越过这个充满喷气小丘的地区。
突然,强烈的亮光在路的左边出现了,一个小丘刚刚着了火,喷出了一股烈焰把半径一俄里范围内的草原都照亮了。
“是有人吸烟了!”阿赫梅叫道,他比同伴们走得稍快一些,现在赶紧后退。
没有人吸烟。
前面忽然传来了车夫的叫声,跟鞭子的劈啪声混在一起。他已经驾御不了他的马了。辕马惊恐地狂奔起来,拖着车子飞驶而去。
他们都站住了。在这个黑暗的夜里,一种恐怖的景象在大草原出现了。
果然,邻近的小丘被这个小丘上冒出的火焰点着了。它们一批接一批地爆炸,发出强烈的光芒,就像一束束火花交叉的焰火。
此时草原上是一片无边的火光。光芒下面映出了几百个喷火的巨大瘤子。它们的气体在喷出的液态物质中燃烧,有些闪着石油的暗光,有些则由于含有白色的硫磺、黄铁矿或铁的碳酸盐而显得五彩缤纷。
同时从地下的泥灰岩里传来了沉闷的吼声。在装得太满的喷发物质的推动下,大地会不会裂开成为一个火山口?
一种潜在的危险存在着。为了减少共同遭到灭顶之灾的可能性,凯拉邦大人和同伴们本能地彼此拉开了距离。但是不能停下,必须赶快走,重要的是尽快穿过这个危险的地区。道路被照亮了,似乎还是好走的。它在小丘之间绕来绕去,穿过这片着火的草原。
“向前走!向前走!”阿赫梅吼道。
大家一声不吭,但是都听他指挥。现在看不见马车了,只能朝它消失的方向冲去,天边似乎仍然笼罩在夜的黑暗之中……那里就是这个要越过去的小丘地区的边缘。
突然在路上响起了一声更强烈的爆炸。一股火舌从一个巨大的、刚刚在地面上鼓了一阵的小丘里喷了出来。
火舌把凯拉邦喷倒在地上,大家看见他在火焰中挣扎,他要是站不起来的话就要完了。
阿赫梅一下子扑过去救他的叔叔,在燃烧的气体没烧伤他之前把他拉了出来,氢气已经使他窒息得晕过去了。
“叔叔!叔叔!”阿赫梅喊着。
范·密泰恩、布吕诺、尼西布把他抬到路边,都想尝试着向他的肺里送一些空气。
终于听到了有力的和令人放心的声音,凯拉邦结实的胸膛开始加速起伏排出肺里有毒的气体。然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恢复了知觉和生命力,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现在还敢对我说,阿赫梅,去绕亚速海也并不更好吗?”
“您是对的,叔叔!”
“永远是这样的,侄儿,永远是这样的!”
凯拉邦大人刚说完这句话,被强光照亮的大草原又变得一片漆黑,所有的小丘突然都同时熄灭了,那就像一个布景工刚刚关上了舞台的电闸。所有的东西都变黑了,特别是因为他们眼睛的视网膜上还保留着刚刚熄灭的强光的印象,所以就觉得更黑了。
怎么了?这些小丘为什么会着火,没有任何火星靠近它们的喷气口?
可能是这样的:在一种接触空气就会自燃的气体的影响下,产生了1840年的塔曼郊区大火那样的现象。这种气体就是含磷的氢气,来自这些泥灰岩层里的水生动物的尸体。它点燃后就引燃了含碳的氢气,就是煤气。所以,可能是受了某些气候条件的影响,这种自发的燃烧现象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但是没有任何预测的方法。
这样说来,刻赤半岛和塔曼半岛的道路存在着严重的危险而且不容易躲避,因为他们已经身受其害。
因此凯拉邦大人说无论哪一条路都比急躁的阿赫梅让他们走的路要好,他的说法是正确的。
不过最后,大家都幸免于难——叔叔和侄儿当然是一些头发烧焦了,而他们的同伴则没事。
离这里三俄里的地方,车夫和他的马都停在那里。火焰熄灭后,他就点亮了马车的灯笼,在这点微光的指引下,旅行者们虽然疲乏,但却平安地和他会合了。
他们重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之后又出发了,后半夜很平静。但是范·密泰恩对这种景象却保留着生动的回忆,假如在他的一生中,机遇会把他带到新西兰的那些盆状的丘陵地区,看到喷发的气体在层层燃烧的话,也不会使他更赞叹不已了。
次日,在离塔曼十八公里的地方,马车绕过基西尔塔什海湾然后穿越阿纳帕镇,傍晚快八点时停在拉耶夫斯卡亚镇上,这里是高加索地区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