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雄甘地的启示
凡是喜欢甘地并关心过印度独立运动的人,多半对他半裸着上身、摇动着原始纺纱机的那张照片有印象。那时候甘地正号召印度人民只穿印度生产的土布,抵制英国进口的洋布。这项运动是印度独立运动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不但具有深远的政治意义,而且意在拯救因英国洋布之进口而被摧毁的印度家庭手工业,让所有从事手工业劳动的人们增加收入。这是一场印度精英群体与底层群体联合起来,进行政治自治和经济自救的浩大运动。甘地因为在运动中成为印度的精神领袖而被尊为“圣雄”。直到1947年,他们的自救自立获得成功,印度摆脱英国殖民者的控制而获得独立。
甘地在领导民族自治和独立的运动中,始终关注底层群体的利益,始终跟底层群体站在一起。这一点对中国的精英人物应该有所启示。下面我们对比一下甘地在独立运动中的作为和当时中国精英人物的作为,看看两者有何异同。
1915年,也就是陈独秀创办《新青年》杂志的那一年;甘地从南非回印度游历全国,以了解印度的实际情况,并在阿赫梅达巴创立非暴力抵抗学院。1916年,甘地继续旅行全国各地,在贝奈勒斯和马德拉斯大声疾呼,反对不可接触者制度,主张经济自主。1917年,也就是胡适在《新青年》发表《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并发起白话文运动的那一年;甘地赴三巴朗调查靛青工人受剥削与折磨的情况,促使政府成立委员会进行调查。1918年,也就是鲁迅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狂人日记》那一年;甘地赴阿赫梅达巴组织纺织工人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甘地并以绝食迫使资方让步。阿赫梅达巴罢工结束之后,甘地又赴凯达县组织农民进行抗税运动,迫使政府同意免征歉收农民的田赋。1919年,也就是中国学生举行五四大游行,主张抵制巴黎和会对中国利益之侵犯的那一年;甘地在德里主持基拉法会议,第一次提出抵制英国的“不合作”主张。1920年,也就是陈独秀、胡适、鲁迅等等中国精英主张打倒孔家店和中国传统文化、全面认同西方文化体系、形成“全盘西化”发展思路的那个时代;甘地发动了一次不合作运动,号召抵制英国的学校、法院等,提倡纺织土布,不买英国布。甘地还在阿赫梅达巴创办古遮拉特国民学院,宗旨是保存印度固有文化,谋求印度统一和独立。1921年,也就是中国市场日益被西方工业产品所占领,从而导致中国家庭手工业体系崩溃、民不聊生,中国精英依然义无反顾地主张向西方工业文明看齐、模仿西方产业体系的那个时代;印度国大党全国委员会按照甘地的思想主张,在孟买通过决议,提倡纺织和服用土布,抵制英国布。甘地削发,上身裸露,并旅行全国各地宣传服用土布。甘地的此一装束和造型从此保持终生,成为印度民族精神和利益的象征性符号,甘地因此被英国政客丘吉尔讥为“半裸体的游方僧”。
在民族英雄甘地看来,民族利益和底层群体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而民族领袖的利益,也就体现在民族利益和底层群体利益之中。假如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五四精英群体看作中国的民族英雄,似乎他们主要属意于民族整体利益,而对底层群体的利益顾及甚少。或者说,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民族整体利益中与精英群体利益重合的那一部分。所以他们只谈论文化问题,主要兴趣一直停留在作为学术概念和书本知识的“民主”、“科学”、“个性自由”、“工业文明”等等。至于民族整体利益中与底层群体利益重合的那一部分,很可能不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就在他们提出“全盘西化”的过程中,中国日用品市场越来越多地被西方军舰所送来的工业产品所占领,中国的手工业遭遇全面的产业崩溃,中国农民和手工人因此民不聊生,大量的劳动者因为没有起码的经济条件抵挡各种社会动荡和自然灾害而成群死去。
“全球化意识形态”是当代“卖矛诱导”体系
在五四精英意识形态成为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之后,这些继承五四衣钵的后来者,不断强化和完善五四精英群体所建构的意识形态。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极为主潮的意识形态,就是工业文明和市场经济意识形态。“全盘西化”的主张虽然是针对文化领域而言,可是在中国精英的理解之中,有一种表述角度比较典型: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根本区别,就是农业文明与工业文明的区别。我们学习西方,就是要学习他们的工业生产制度及其意识形态。
五四之子毛泽东掌握政权之后,工业化不只是作为经济目标,而且是作为一个国家最主要的政治目标看待。就像改革本来只是手段后来却被错误地看作价值一样,工业化也欣逢同样的际遇。本来工业化是用来富民强国的手段,一旦升格为价值目标,它在国家生活中就拥有了至高的地位。为了快速地实现工业化,国家的资源和民众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精英群体将“工业化意识形态”升级为“现代化意识形态”、“全球化意识形态”和“市场经济意识形态”。我们将那些消耗资源、破坏环境的被西方世界淘汰的低端产业大量引进中国,而将中国高端产品的市场尽数向西方产品开放。我们满怀激情地一头扎进西方经济体系之中,以为从此就是他们一伙的,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全球化”。实际上他们只对我们的资源、劳力、市场和金钱感兴趣。
西方人在殖民时代就着力垄断全球市场并建构全球产业分工体系,所有殖民地成为由他们随意提取原材料、廉价劳力的库房和倾销产品的市场,他们只要多派军舰加强管理、多派税务官加紧收钱即可。在军舰和铁蹄维持的显性殖民时代结束以后,他们以“全球化意识形态”和“市场经济意识形态”完成了对全世界大多数地区的“卖矛诱导”,使得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穷国纷纷加入到他们的经济体系之中,实际上形成了一个隐性殖民体系。跟显性殖民时代相比,他们节省了大量的军舰开支,因为他们只要派出收银员,全世界的财富就会乖乖集中到他们的腰包里了。
中国的发展之路注定是一条流血之路
在中国精英群体建构工业文明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底层群体是如何付出代价的?在今天我们已经充分实现“工业化”目标之后,提出这样的问题虽然于事无补,然而未必是多余的。
在西方势力介入中国社会之前,中国人一直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这种农业和手工业相互补充的经济模式,从秦汉延续到清末,长达两千多年没有大的变化。
这种生活模式不但给中国人带来了大致的温饱,同时给全世界人民送去了无数日用品和手工奢侈品。据美国学者罗伯特·B·马克斯研究,直到1775年,亚洲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二,生产着世界上80%(也就是五分之四)的产品,其中仅中国和印度两个国家所生产的产品,就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二。而占总人口三分之一的欧洲人、非洲人、大洋洲人、美洲人,加起来仅仅生产了五分之一的产品。亚洲文明的发达是任何其他文明望尘莫及的。
那时候的“全球化”由印度和中国所主导,印度的棉织品、中国的丝织品和瓷器、茶叶远销世界各地。那时候欧洲各国所能做的不是学习和模仿亚洲的先进产业,而是彼此争夺与亚洲的贸易优先权。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等等国家经常为此刀枪相向,直杀得尸横遍野。那时候英国市场上,中国丝织品的价格,只有英国本地丝织品价格的八分之一,以至于英国政府为了保护本国产业,最后禁止进口中国丝织品。由此可见中国手工业的繁荣程度和工艺水平。出口业的繁荣也带来了文化传播的优势,那时候墨西哥妇女的“民族服装”既不是印第安服装也不是西班牙服装,而是“中国袍”。很显然,中国制造业引领着那个时代的世界时尚。
西方殖民势力凭借军舰和枪炮侵入中国之后,这种世界格局逐步产生变化。殖民者无休无止的掠夺,榨干了中国的经济机体。特别是西方的工业文明诞生以后,所有东方国家都受到巨大的冲击,并且日益沦落到国贫民穷之中。
五四时贤无暇追索中国沦落过程中的细节。后起之秀费孝通在这方面有所补充。
1938年盛夏,即将去英国伦敦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学位的费孝通先生,利用行前养伤的机会,到太湖地区一个村庄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田野调查,后来在马林诺夫斯基指导下将这些考察材料写成博士论文《江村经济》。出身于绅士家庭的费孝通无疑也是精英群体的一员,但是他的学科背景引导他把眼光投向底层社会。他不是坐在书斋里空洞地提倡“工业文明意识形态”,而是悉心研究在工业文明引入中国的过程中,中国的工业和其他产业究竟会受到何种影响,中国的底层群体究竟会受到何种冲击,以及付出何种代价。
中国人是如何创造如此丰富的财富的?费孝通的《江村经济》提供了某种解释。
在长江三角洲地区,中国乡村居民一直是农业与蚕桑业并重。也只有两种产业并重,乡村居民才能维持温饱生活。
(江村)平均一户拥有土地约10亩。在正常年景每亩每年可生产6蒲式耳的稻米。对拥有平均土地量的农户来说,总生产量是60.36蒲式耳。
平均一家四口,直接消费需米33蒲式耳,所以有27.36蒲式耳余粮。新米上市后,每蒲式耳米价约2.5元,如把余粮出卖约可得68.4元。但一个家庭目前的开支需要至少200元。显然,单靠农业,不能维持生活。每年家庭亏空约为131.6元。佃农情况更为悲惨,而村民中大多数是佃农。佃农按平均土地拥有量,必须向地主交付相当于总生产量的40%,即24蒲式耳米作为地租。剩余36蒲式耳仅仅够一户食用。
因此,很明显,为维持正常生活所需,包括日常必需品、礼节性费用、税和地租以及再生产所需资金等,辅助企业是必不可少的。缫丝工业兴旺时,生产生丝,可使一般农户收入约300元,除去生产费用可盈余250元。
在这种情况下,生活水平要比上述预期最低水平高得多。这样,农民便有了一些钱可以开展各种文娱和礼节性活动。
这段文字描述的是西方殖民势力及其工业产品介入中国之前,中国乡村比较普遍的生产生活情景。它以个案的形式为罗伯特·B·马克斯《现代世界的起源——全球的、生态的述说》一书的描述提供了证明。
在长三角之外的其他中国地区,只要将蚕丝纺织业替换为棉纺织业就可以了,经济结构和手工业规模与费孝通描述的“江村”基本一致。
可是,自从西方殖民势力进入中国,直到今天,西方的眼光一直紧紧盯着中国的市场,因为中国人口最多,又一直是前工业时代最富庶的社会,市场潜力非常可观。
英国的资本家曾经说过,“我们哪怕给每一个中国人的衬衫增加一英寸,就能让曼彻斯特的工厂永远运转下去。”这就是西方用军舰和刀剑逼迫中国开放市场的目的。
印度由于完全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殖民当局可以随意支配之。他们甚至千方百计遏制印度手工业的发展,摧毁他们的制造和销售体系,任由英国的洋布涌进印度。印度人被迫消费英国洋布,以至于这里消化了英国纺织品的三分之一。作为前工业时代全球经济领袖之一的印度,其手工制造业因此逐渐崩溃。今天的历史学家将印度的这种悲惨命运命名为“逆工业化”过程。由此可知,甘地亲自架起纺车,带领印度人民纺织土布,抵制英国布,这既是一项旨在摆脱殖民统治,谋求民族独立的政治运动,也是一场真真切切地为印度底层劳动者夺回就业机会、提高经济收入的产业运动。
西方殖民者标榜自己给全世界传播文明,造福于各国之民。工业文明及自由贸易意识形态,就是他们所着力传播的文明之重要内容。实际上他们的作为和效果,与此种宣传完全相反。中国的丝织品受到全世界之民的青睐,英国消费者也钟情于此,可是英国政府立法禁止价廉物美的中国丝织品进口,同时还禁止印度的棉织品进入英国市场。这种贸易壁垒跟他们所标榜的自由贸易精神明显对立。他们逼迫印度社会放弃自己的手工业文明,按照他们的意志步入“逆工业化”的地狱之路,事实上是对文明的毁灭。他们在美洲的作为,更是直截了当地对阿兹特克文明、印加文明以及整个印第安文明实施毁灭工程。
由印度文明和印第安文明的悲惨命运,可以稍稍推知中国社会在殖民时代是如何危机重重。为了维持中国社会延续千年的男耕女织产业模式,为了维护中国底层劳动者的收入稳定和生活安定,以及维护国家政权的稳定,中国当时所能想到的应对策略,就是防止外来因素破坏中国的产业格局和社会结构。这种外来因素借助军舰和枪炮介入,不可能引导中国手工业产业按照渐进的、内生的方式进行工业化升级,只是疾风暴雨式地予以毁灭性打击。这样一来,受害国家就越是需要坚决抵制这种外来因素的强行进入。清末统治集团对于西方殖民者的第一反应,就是自我封闭,抵制外侵,底层社会也较为普遍地保持抵制姿态,这都是十分简单也十分合理的选择,可以称之为第一选择。这种选择势必导致中西关系的紧张。这种紧张是我们被迫承受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