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爷
六爷饭量大。
那年在冯家山修水库,村里两毛头小伙打赌,一说六爷一顿能吃十碗面,一说六爷一顿能吃十五碗;六爷嘿嘿一声冷笑,脱了鞋垫着屁股坐下,从掌勺大师傅手中接过碎娃脑袋大一口粗瓷大海碗,一口气,连吃十八碗!
六爷胆子壮。
有年冬六爷去太白山割柴,天擦黑出山,半道上六爷见路前方黑魆魆一团东西一闪一闪,绿莹莹象夏夜飞舞的萤火层,很好看。六爷急急走近,见一只饿得精瘦的老狼半蹲在山道中央,一双绿盏盏的眼睛盯着六爷,一动不动!六爷顿时头皮发麻,周身腾起一层热汗。但六爷不慌不忙,放下柴禾担,将一根竹扁担斜搭在柴禾上,然后背靠柴禾,望着饿狼一锅又一锅吃起了旱烟。六爷擦一次火,就看见饿狼露出白森森的牙,望着六爷,在笑。从天擦黑直捱到月上中天,饿狼终于抵不过六爷的好耐性,在东方泛出一片猩红时夹起尾巴,悻悻走向山里。
六爷故事多。
夏夜,月亮照着麦场,白哗哗像铺着一地碎银。听六爷讲故事,像一口苦酒“咕咚”一声落入空腹,能将人呛出满心满肺的泪来。六爷喜讲鬼故事。六爷讲起鬼故事,粗粗的嗓子会变得嫩嫩的,柔柔的,幽怨的声音,像一汪沁凉的井水,自人们心头轻轻滑过去:我叫叫一声阎王爷呀阎王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夫妻相爱一十八载……白晃晃的月光中,有人开始唏嘘,有人用袖角擦泪,一火光腚的碎娃被人挑唆着向着六爷奶声嫩气地喊:六爷六爷,讲一讲三姑娘。就像做贼突然被人捉了脏,六爷一下子很尴尬,喃喃说:三姑娘命像王宝钏一样苦,不讲咧不讲咧。说罢起身,闷闷走出人堆,踏着一地明晃晃的月光回家。
六爷没有女人。
据说,六爷年轻时在柏坡塬给当地有名的大户刘金福刘财东拉长工,刘家的三姑娘偷偷喜欢上了六爷。后来,六爷托媒人提亲,刘财东欺六爷家贫,对六爷说小六子呀你拿出十担麦做聘礼,我就让我女儿跟你走。六爷咬一咬牙,含着泪告别了三姑娘,一口气跟人跑到关外去贩马,等六爷攒足了钱,一路喜滋滋踏进柏坡塬时,却听人说刘财东贪图钱财,将女儿卖给西安城某大官做了小……
那一年冬,天奇冷,白惨惨的太阳挂在天上,像只鬼眼。整个冬天,村里男女老幼在北坡修“大寨田”。六爷力气大,是挖土放“土崩”的好手。有天,六爷在坡根挖好了口子,“土崩”却死活落不下来。队长一看急了,狠狠骂一声“狗日的”,提起镢头就要带人上去。六爷呵住了众人,一个人走近坡根。六爷抡起镢头,镢头未及落下,“土崩”“轰隆”一声从坡顶落下来,将六爷严严实实埋在了土里。乡亲们将六爷从土里掏出时,六爷早已咽了气……
六爷死了。
安葬六爷那天,一村人哭红了眼睛,半里长的送葬队伍,跟着六爷的灵柩,直到北坡的坟地里。
有一天,坡上的放羊老汉见远方开过来一辆小卧车,“嘎”的一声停在了坟地里。车上下来一位已白了头的女人,找到六爷的坟,在坟前默默地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村里人说,那女人许是三姑娘。
也有人说,三姑娘早在解放前就死了。
但有人路过坟地,见六爷的坟前有堆新烧的纸灰,纸灰被风吹起来,像一群黑蝴蝶,围着六爷的坟,正翩翩狂舞……
麦子
麦子不想长在麦子地里。麦子想长在城市里,楼很高车很多的城市里。
麦子当然不是麦子。麦子是麦子地边一座村庄里,一个女孩的名字。
后来,麦子真的去了城市。麦子太想去城市了,高中书还没读完,别人一叫,麦子就放下正读的书,走了。
其实还没到城市,麦子进了离城市老远老远的一座工厂里。麦子在机器旁一站,一天就过去。
星期天,麦子喜欢坐车往城里跑。麦子太喜欢城市了,麦子喜欢看城市车来车往高楼林立的模样,麦子喜欢看城市里大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模样。麦子看着看着,就感觉心慌慌的,眼前花花的。
麦子后来就迷了路。
麦子再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小伙子。
小伙子看麦子的样子很城市,小伙子说活的声音很城市,小伙子走路的样子很城市,小伙子当然是城里人。
麦子和小伙子最初一前一后走在城市里。
麦子和小伙子后来手挽手走在城市里。
再后来,麦子就躺在小伙子的怀里。
再再后来,小伙子就领麦子进了一间小房子,两人干起了那事。
麦子最初感觉很害怕,很疼,麦子后来就哭了,哭着哭着,麦子又笑了。
麦子后来找到小伙子,说,咱俩结婚吧,我将自己都给你了。
小伙子望着麦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好像不是麦子在说话,而是麦子地里麦棵上一穗麦子在说话。
小伙子后来吃吃笑着说,麦子麦子,你还真是麦子!
小伙子说完后就从身上掏出一沓钱,塞在麦子手里,让麦子走。
麦子一下就哭了,眼里泪流出来,麦子忽然看见城市的高楼大厦在她眼前突突突抖个不停,麦子睁开眼,小伙子早不见人影了。
麦子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后,麦子就不再叫麦子了,叫阿花阿芳阿丝阿丽阿猫阿狗反正不再叫麦子了。
麦子开始在城市的发廊发屋美容院按摩院酒店饭店和很多城里男人干那事,麦子不再感觉害怕不再感觉疼也不再哭泣或者笑,麦子就像一地熟透了的麦子,男人想咋割就咋割。
男人干完事,就给麦子递过钱,麦子大大方方伸手就接了。
麦子想,这就是城市,用我所有的换回我所需要的,城市真好!
麦子从一座城市走到另一座城市,麦子成了城市发廊发屋美容院按摩院酒店饭店间漂着的一粒麦子。
麦子感觉自己很快乐。
麦子有一天回到了麦子地边的村庄,麦子的嘴唇很城市地红着,麦子的头发很城市地黄着,麦子的裙子很城市地在风中飘着,麦子进了村庄,好多人愣愣望着麦子,忽然一个个朝麦子大声喊着,麦子!麦子!
麦子一下愣愣的,心想他们喊谁呢?
后来,麦子才想起他们是喊自己呢。
麦子的心里一下潮潮的暖暖的。
麦子妈说,咱不去了,咱在村里种麦子。
麦子爸说,咱不去了,咱在村里割麦子。
麦子撇撇嘴,心说我才不想一辈子种麦子割麦子呢。
麦子一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麦子还是回到了麦子地边的村庄里。不是麦子在城市间漂累了,是麦子得了病,得了那种不敢叫人知道的病。
麦子整天整天躺在屋里,焉焉的,像一穗被雨淋得快要发霉的麦子。
麦子妈流着泪说,咱看好了,咱在村里种麦子。
麦子爸流着泪说,咱看好了,咱在村里割麦子。
麦子噙着泪点了点头。
麦子将自己在城市里挣的钱一张一张花完了,麦子的病却还没看好。
麦子后来就不想活了,麦子用爸妈割麦的镰刃子,将自己像一棵熟透的麦棵子偷偷割倒在村口的麦子地里。
麦子就死了。
现在,麦子躺在村口的土坡上,麦子的身边,一大片一大片麦子,年年春天绿,年年夏天黄。
玉米
玉米最初引起人注意,是因为她的名字。
黄玉米黄玉米,老师在上课前点一回名,同学就嘻嘻哈哈笑一回。
虽然同学大多从农村来,但同学还是感觉玉米的名字很乡土很农村,农村得让同学都替她着起急。
同学来城市前,都有个很农村的名字,但现在都改成了很城市的名字。
晚上睡觉前,同学说得最多的是玉米的名字,同学为玉米想了好多名字,有的时尚有的新潮有的古典有的好听,全都不再农村。
同学想得再也想不出了,但玉米的一句话,让她们觉得,想得再多也是竹篮子打水。
玉米说,名字是爹妈给的,我一辈子都不改!
玉米说的很庄重,庄重得让同学再也不敢说起为她改名字。
同学在周末星期天喜欢在城市里逛,同学说从初中读到高中读得脑瓜疼,还不是为了来城市,成为城里人。同学一群群手挽手走在城市里,感觉自己真像个城里人。
只有玉米不。
玉米周末星期天喜欢在水房里哼着歌洗衣服,喜欢拿本书在校园草坪里边晒太阳边看书,喜欢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
同学自己感觉像个城里人不说,还要让玉米也出去感觉一回。玉米摇摇头,玉米说她坐车晕车看见满街高楼大厦头晕走街上迷路。同学不信,出门硬拉上玉米,玉米刚上车,就吐得遍天遍地,吐得一车人朝着玉米翻起了白眼。
同学下次出门便再也不敢叫玉米。
玉米因此考试回回拿第一,全系第一。
因此回回考试,总有同学央求玉米救自己。
玉米最初不肯,说什么都不肯。
同学就说,你不救这回肯定就死定。
同学说得可怜巴巴,说得玉米终于心一软,指着同学脑门说,只这回,下不为例!
考场里,玉米写个纸条,正要救人,让老色逮个正着。
老色看看玉米的试卷,在夹册上登记后,后来沉着脸说,等候系里严肃处理。
老色名字当然不叫老色。老色姓王,老色很老,头发眉毛都快白了,老色讲课时喜欢望着教室里的女同学眯着眼笑,老色课讲到动情处喜欢用白白的手轻轻拍拍女同学的肩膀。同学便都说,老色很色。
同学说,去求求老色吧,让老色对你眯着眼笑笑,让老色用白白的手拍拍你的肩,肯定不会让系里知道。
还有同学说,就是让老色色一回,也是值得。
但玉米将头摇得很坚决,玉米说,我不去,就是系里给不及格我也不去。
最终玉米还不忘补充一句,请一后不要叫王老师老色,我认为人家并不色。
后来,玉米照样及格了。听同学说,老色对人说,如果黄玉米不及格,我这门课怕是白讲了。
再后来,同学便将老色叫成了王老师。
一眨眼就要毕业了,同学大多有了所谓的爱情。农村来的女同学爱情着城市里的男同学,农村来的男同学爱情着城市里的女同学,爱情不在乎长久,但爱情可以让他们留在城市里。
只有玉米没有。玉米不想有。
但玉米还是让诗人爱情上了。
诗人父母开着公司,诗人从小在城市里长大,但诗人喜欢写乡土诗,诗人说只有古朴的乡村才能拯救城市堕落的灵魂。
诗人对玉米说,黄玉米,你很纯,我爱你。
玉米对诗人说,你爱我但我不爱你。
诗人说,黄玉米,你会爱上我也会爱上城市。
玉米对诗人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也永远不会爱上城市。
玉米说得很坚定,玉米说得诗人一脸痛苦。
同学劝玉米说,答应了吧,就算只是为了留在城市里。
玉米一脸不解地说,我不爱他,凭什么答应他?何况,我也不打算留在城市里。
同学便望着玉米连连叹息,同学感觉玉米四年大学算是白上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个这样农村的玉米?
在班上同学还在为留在城市而努力奋斗的时候,玉米提着行李,对谁一声招呼都没打,就一个人悄悄走了。
几个月后,班上同学收到玉米的信,信里还夹着张照片。照片上,玉米与一群脸蛋红红的孩子站在一所乡村小学门口,玉米仰着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在玉米身边,是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一棵棵玉米吐着长长的红缨子,看起来好看极了。
麦香
天刚麻麻亮,麦香提着镰已来到塬边的地头上。
春里雨水足,麦苗长势凶,眼下,家家麦地里麦厚得钻不进一溜小风儿。麦香盘算,这几天加把劲先把塬边早熟的麦割了,免得过些天落在人后当了尾巴,惹人笑话。
塬上这几年已很少有人下地割麦。
前些年,麦黄时节一到,麦客便一群群乌鸦般从塬下火车站涌上来,镰把上挑副铺盖卷儿,站在街边,等割麦的人叫。说个价,请三五个麦客,几亩麦三两天时间便让麦客刷刷刷割倒了。这几年,麦客一年比一年少,但收割机一年比一年多起来。打声招呼,不到一两支烟的功夫,一亩麦哗哗哗便成了一袋袋黄灿灿的麦粒儿。塬上人这几年麦收时节悠闲得越来越不像是龙口夺食的麦月。有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数到村东头,数来数去,村里这些年不请麦客不叫收割机的,只剩下了麦香一家。于是不好听的话便从牙缝里溜出来:钱是挣下的可不是省下的,一年忙死累活不顶个啥!钱是个啥,钱是人身上的垢甲,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玩意儿。
很快的,这些话苍蝇般在村庄里绕过几个弯后,便钻进了麦香耳中。麦香脸一红,鼻梁子一翘,鼻眼里就喷出两股冷气来: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钱是个啥,钱是人的命呢。娃上学地里买化肥喷农药,哪样不要钱得成?
麦香和男人吉强打前年就盖起了二层小楼,屋内还未搞粉刷,但几年攒下的钱却花光了。这几年,正月十五一过,男人吉强便雷打不动出门去西安做工去了,即便是麦月里收麦,常常捎个话儿,将家里几亩麦交给媳妇麦香,便不回家了。
一轮日头跳出塬头时,半亩麦麦香已割到了地腰间。直起腰擦汗时,麦香看见,黄橙橙的麦浪深处,村庄此刻才刚从一片淡蓝色的晨曦中醒来。有一个人影蝌蚪般从村口的土路上向塬上缓缓游过来。近了,麦香看清,是邻家的媳妇扣儿。
扣儿走到坡下的土路上,仰着脸和麦香打招呼:“麦香嫂子,今年又不叫人割麦了?”
“不哩。咱自己割的麦麦茬子低,也干净。”
一搭上话,扣儿的话匣子便打开了。麦香手里的镰刀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
日头已爬上塬上的树梢间,扣儿好像还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麦香终于忍不住问:“口儿你有啥事吧?”
扣儿眨一眨眼,然后一脸神秘对麦香说:“麦香嫂子你还不知道吗?!我听豆村我姨说,咱村的谁在西安工地从架上跌下来,都把命丢了呢!”
手一哆嗦,镰刃子正碰在左手的食指上,血,一下子从伤口处汩汩渗出来。在麦茬儿间扯几片刺芥叶儿,揉烂后敷在伤口处,一双手哆哆嗦嗦的,怎么也无法将散在地上的麦棵子捆住。
麦香感觉自己眼皮吧嗒吧嗒一下下跳得厉害,男人吉强眼下正在西安,莫不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