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8月,中国天津电视台计划拍一个关于九华山的大型电视专题片,他们特意找到安庆,邀我担任该片的撰稿。我们于农历七月二十六日来到被称为莲花佛国的九华山,恰逢九华山一年一度的地藏庙会,那次庙会的内容安排中,即有后山双溪寺大兴和尚肉身安奉仪式。
专题片开拍的第三天,我们随着庞大的车队来到九华后山。大雨滂沱,双溪寺那间简陋的殿堂里挤满了湿漉漉的人们,在庄严的气氛里,僧人们为一个化成肉身的同道举行隆重的安奉仪式,来自国内外十几家电视台的记者们真实地记录下这一场景。我所知道的是,大兴和尚是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佛教界第一尊肉身。佛教经十年浩劫,正处在蓬勃的恢复时期,这尊肉身的出现,对于佛教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虽然佛教并不主张僧人逝后一定要留下肉身,但对于某些僧人来说,肉身舍利不仅是他们一生修为的见证,也是他留给世人的无言教化。大兴和尚生前默默无闻,他住在一间四面透风的脚屋里,过着极其简单的生活,他生前最喜欢的事是放牛,最喜欢的人是孩子。他言语无定,呈疯癫之相,向来被同道不屑,直到他化成肉身后,人们细嚼他的一些话,竟饱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譬如“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譬如“牛不像人,牛有一把草就够了”等。
近三十年间,虽然也曾多次来到后山双溪寺,但我对大兴和尚并没有更多的了解。九华山在这二十几年里接连出现几尊不化的肉身,其中至少有三人我在他们生前都曾有过接触,他们几乎都与大兴和尚一样,因其独特的修为和近似苦行的生活方式而被人们视为“疯癫”。但偏偏是这样的人,却在逝后创造肉身不坏的奇迹。这不能不是一件发人深思的事情,也给人类学界留下一个等待研究的课题。
2013年9月,双溪寺住持果心法师两次来我安庆家中,希望我能为大兴和尚写一本传记。他说,大兴和尚离开这世界快三十年了,这些年来,社会上出现不少关于大兴和尚的文字版本,但这些版本多与真正的大兴和尚有着相当的距离,这有可能给后世造成错觉,甚至曲解了大兴和尚留下不坏肉身的真实意义。我有感于他对大兴和尚的尊崇,接受了这一任务。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我曾先后多次来九华山后山一带,寻访了几十位当地村民以及曾与大兴和尚生前有过密切交往的僧人,10月,我又在太湖作家余世磊以及太湖县牛镇镇人大主任汪焰明的陪同下,来到太湖县牛镇镇禅源村,也即大兴和尚的老家朱家岭,进一步采访了大兴和尚的亲属,于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开始向我走来。
大兴和尚生前曾被人们称为“九华济公”,但他毕竟不是神话传说中的济公活佛,大兴和尚是一个真实的人,或者说是一个真实的传奇。他的种种神奇既不可思议,又真实可信,他的传奇和神奇,是他对中国佛教精神实质的亲身诠释,他以自己的传奇和神奇,向人类社会讲述了一个永远不变的真理: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
大兴和尚的百年人生,正是中国社会处在从“庚子赔款”到改革开放的最激荡、最具变革的一百年,大兴和尚的一生,也正是这一段中国社会的真实缩影。而大兴和尚传奇和神奇的人生,给生活在当今社会的人们留下一个另类的版本。他奇特的修行方式,他不为常人理解的生活习惯,以及他看似疯癫的语言逻辑,都让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不能不对生命、对人生、对现行的价值观发生怀疑,正如我在书中通过大兴和尚的口喊出的一段话:“好事被你们说成坏事,坏事被你们说成好事,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天呐,这世界疯了。”
大兴和尚在即将离世时曾留给亲属三句话:人要像牛一样,有一把草就够了;生命是一时的,因果却是要世世代代背下去的;好人好自己,坏人坏自己。大兴和尚留给亲属的这三句话,其实正是他执意为世人留下幻化肉体的真实目的和意义。
这本二十万字的书我差不多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即完成了初稿。12月初,我来后山双溪寺进一步完成对这本书的修改定稿。那天我随着人流走进落成不久的“大兴和尚肉身殿”,对着那坐在玲珑宝塔中的老人,我忽然生出一丝感慨。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我以一个月的时间走完他从幼年到老年的整个人生。在这一个月时间里,我不仅感受着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也感受着他的幽默和他的快乐。临离开双溪寺时,我默默地对着那尊涂着金粉的肉体说,这本书所写,是你,非你,但归根结底还是你。你执意要留下这一尊不坏的肉体,不正是要向世世代代的人们存留下一种不坏的精神道义吗?我们究竟该有怎样的生活,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短暂而漫长的生命,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处理人与社会人与物质的矛盾?完整地解读大兴和尚,不能不让我们发出这样的疑问:究竟是大兴和尚病了,还是我们自己病了,抑或是这个世界病了。
感谢安徽文艺出版社,也感谢汪爱武女士,我们曾有过多次合作,这一次,我们又有了一次愉快的合作,也感谢双溪寺的果心法师,也感谢对这本书的出版给予支持的合肥居士汪明来先生及其他大众。
黄复彩
2013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