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站出来发现一场来势强劲的暴雨已经结束,北京的上面被洗刷一新,空气里满是清新湿润的气息,趁着大雨赶到地铁口卖雨伞的小贩们,看着雨过天晴的天光悻悻地嘀咕着什么。我看见“华夏大旅馆”的招牌,甚至有一种马上就到家了的慵懒和安全的感觉。走到门口看见几个服务员正拿着扫帚清扫流进地下室的积水,并在楼梯口竖起了“小心地滑”的牌子。两只浑身湿淋淋的流浪猫在旅店门口悠闲地舔着爪子。我表舅穿着拖鞋蹲在外面的水洼里捧着一包花生米喝蒙古王。
“你怎么不值班,小心老板娘骂你。”
“老板和他老婆都不在。我叫老郝人给我看着。”
“干吗蹲在水里喝酒?”
“哪里没有水啊?除非地底下,可是人偏偏就有说什么也不想呆在地底下的时候。好大的雨啊,晓晓没淋着吗?”
“没有,刚好在地铁里。”
“就是,这就是地底下的好处。”
“我去拿俩板凳来。”
等我拿着小凳回来,我表舅已经到小卖部给我买了一个口杯和两袋真空包装的猪蹄子。我接过酒深深咂了一口,被辣得伸出舌头喘着气,心里舒坦多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水泥地面上的积水侧耳偷听着绿叶和蓝天之间的悄悄话,并把平时不曾被发现的几块高地托在肩膀上,墙角的花圃外,一些泥鳅找不到重返故土的道路。我用猪蹄的骨头砸水花玩,猫咪们不顾一切地扑进水中,不一会就聚来五六只流浪猫,互相厮打着抢吃的,一时间院子中间水花四溅。有一只小猫敢于扒着我的腿撒娇讨要,看来它是一只刚刚被遗弃的小东西,对于人类还保有爱和亲近。我在它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擦掉粘在裸露小腿上的猫脚印,把更多的骨头扔向远处。
我表舅醉眼依稀地看着街对面,说:“晓晓,你看,满大街都是我儿子。”
“舅你喝多了,怎么骂人啊!”
“不是那意思。”我舅说着使劲吸了口烟,非常认真地盯着我,然后眼睛环顾四周,胳膊在面前划过一条直线,嘴里吐着白烟说:“那些楼,还有立交桥,都是我儿子。”
“舅,你看人家有钱人住楼房开汽车心里有气了吧。”
“什么呀你还没明白!你不知道,你小舅在北京盖了多少座楼,修了多少座桥,我还铺过西边那条莲池路呢。你说它们是不是全是我儿子!”
“哦!要是这么说还真有点道理,我上学的时候你还在工地打工呢。人家不都说劳动成果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吗,那这些高楼大厦都是我表弟了!”
“可不是!喝他娘的,这是儿子孝敬老子的酒。”我们很夸张地碰杯,很豪爽地大口喝酒。
“你觉得这世道公平吗?你盖了那么多高楼大厦,自己却没有一砖一瓦。可有些人呢,天生住在城里头,有个有钱有势的父母,也不用奋斗就住高楼开名车。”
“没什么不公平的,我打工这么多年,工头没欠过工钱,有多大肚子捧多大饭碗,自己的命有啥不公平的。”
“舅你挺知足,心里一定敞亮。”
“你怎么一个人来北京?一个女娃,不好受啊。”
“你不是说这世道公平得很,有什么不好受的?”
“不好受的地方就是在觉得不公平的时候,你得跟自己掰扯,掰扯!”
“你是说接受现实,逆来顺受吗?”
“你有学问,我说不清楚。”他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醉意浓了,转身又到小卖部买了一个小二,回来的时候他说“你妈说你哥让人给剁了,卖器官了。”
“我妈那是想儿子想疯了。”
“你应该在家陪你妈,你哥这一跑两年多,估计真是凶多吉少了。这臭小子,比我小不了几岁,从小没少打我,抢我的钱花。可如今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凶多吉少的话是我妈跟你说的?”
“还用她说,你哥老没音信还不就是那个意思。”
“看来我妈是宁愿我哥死在外面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说,“舅你也少喝点,我回去了。”
“丫头我跟你说,你妈心里疼你,羊毛贴不到猪身上!听着没有——”
我把表舅一个人留在门口,自己顺楼梯向下走,那只小猫细声细气地叫着跟着我,我把它轰了上去。一进旅馆前厅我看见老郝人正在登记房客信息。有个女人带着一个女孩正在询问房价,那女孩明眸善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两只没有小臂的残肢毫不掩饰地露在短袖衫外面,随着身体轻快地摇摆,一前一后地晃动着。
我收敛目光不去迎视无臂女孩的眼睛,急匆匆回到我的房间。进门时我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在敲隔壁的门,门里面响起一个姑娘快活的应和声。进屋之后,我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湖南方言的对话,还好我什么也听不懂。我把自己疲惫地扔在床上,至此,我不能再否认我在北京的地底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我想起很多事很多人,有些已经过去,有些正在纠缠,有些已经过去了还来纠缠。
我表舅所说的关于“我哥哥器官”的事情,指的是我哥哥两年前离家出走的事。至于这件事后来的进展和最终的结果,看来妈妈并没有对自己的表弟讲。
我哥哥第二次入狱是在我上大一的时候,那时他的小媳妇刚刚和他办完离婚手续。妈妈因为人财两空所以精神受到重创,爸爸也不肯再寄钱回来,只答应想办法替妈妈还债。可是这时候我哥哥偏偏特别需要钱,先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卖了,再是天天管妈妈要钱,继而去姥姥家舅舅家拿钱,再后来干脆把认识的人都骗了个够。他一般是见了村里的人就咕咚咕咚地跪下磕头,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哭着说我妈一头栽到家里炕头下,送到医院说是脑出血,眼看就不行了,可是不交押金医院就是不救人,然后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求大爷大妈救救我妈妈。各位邻居在这种情况下纷纷慷慨解囊,可转脸就看见我妈好端端地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等全村人醒悟过来,我哥哥早就没影了。
但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直到有一天,县里一对退休老教师搬到村东头我哥哥的新房居住,手里拿着他亲笔写下的卖房协议和房地契。我妈妈才如雷轰顶,原来我哥已经把结婚的新房以一万两千块的低价卖了出去。那可是我妈用尽了我们全家的积蓄又熬了很多饥荒才给他盖起的三间大瓦房和一个青石小院子。那房子立在这世界上才短短半年时间。
接下来就是法院的通知,让妈妈出庭。原来我哥哥因为盗窃罪被拘留了。法院最终判处他两年六个月有期徒刑。而真正让妈妈接受不了的是我哥疯狂作案的最终原因竟然是染上了服用摇头丸的毒瘾。我妈妈的天塌下来了,整整十天她高烧不退,嘴唇上水泡连着水泡,梦里不停地呼喊着哥哥的名字。探视日前一天的夜里,妈妈竟奇迹般的康复了。她原本打算央求村里的刘屠户帮她把家里的一只猪崽杀掉,可刘屠户嫌晚不肯帮忙。妈妈急得在院子里转抹抹,后来看见朝她摇尾乞怜的看门狗大黄,就一个箭步蹿上去,死命地把大黄倒挂在门框上,灌一口凉水进去,大黄凄惨尖利地嚎叫了两声就被呛死了。她在当院架起一口大锅。那天夜里妈妈一个人忙得天昏地暗……那是一个极为恐怖的夜晚,没有男人的老刘家上空弥漫着阴森的血气,整个村庄的狗都惊恐万状地吠叫起来,月亮红了。此后妈妈风雨无阻地在每个月的探视日去看望我哥哥,总是给他带上两保温桶的好吃的。她说戒毒就像戒烟一样会嘴馋,只要营养跟得上,戒毒比戒烟还容易。那时候我想,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这个女人对儿子的爱了。而我,一个人住在北京的宿舍里,一年才回一次家,每次回家也是冷冷清清得没人理睬,于是就又踏上返京的路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一个属于我的家。
我哥哥出狱那年我大四,并没有回家和他相见,只听说他戒除了毒瘾,在一家文具厂做临时工。我妈妈逢人便讲他儿子是好样的,有毅力,将来能成大气候。可是好景不长,哥哥突然失踪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厂里一个四十五岁左右的女工,听说是刚从外乡来的,到厂里做工还不过十来天,来路底细全没人知道。我妈妈报警了,可三个月过去,音讯全无。我到底还是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买了一张站票一夜站回了家。我陪伴妈妈遍访周围四省二十几个县城,直到母亲神志恍惚体力不支,才辗转回到家乡。也许一个人爱极了另一个人的感情是会传染的,那时候我真心惦记我的哥哥,和妈妈一起在漫无目的、几近疯狂的寻找过程中,日渐地形销骨立,神经兮兮。
旅途中有一件事我终生难忘。当时我和妈妈辗转来到广东一个小县城里,凄凄冷雨接连下了好几天,我和妈妈都因为冒雨到街头找人而病倒了,只能艰难地躺在小旅馆里喘息,几度昏迷。有天夜里我听见妈妈叫我,睁开了矇眬的睡眼,我看见妈妈直挺挺地坐在我的床边,精神奕奕地看着我。我赶紧打开灯,从妈妈身上迎头而来的是一种我从没感受过的气息,幽静诡异,好像是无所不知的巫师,即将预言人类一场灭顶之灾。
“晓晓,你哥哥死了。”
“妈你做噩梦了吧?”
“真的。那个和你哥一起失踪的女人是贩卖人体器官的,她已经把他给剁了,把肠子肚子心肝肺都卖了。”
“妈你疯了吧!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早就知道。那个女的骗你哥出去发财做生意,到了他们自己人手里就把他给麻翻了,用迷魂药,他们都有这个。”
“妈那都是电视里瞎演的,你别胡思乱想。”
“然后那些人就把你哥哥扒光了扔到大案板上,一瓢一瓢地浇凉水。人皮一着凉水就会绷起来,这样好下刀。可是你哥哥那么胖,麻药未必够分量,用凉水一泼他就醒过来了。”
“啊,那,那哥哥就能跑,他打得过他们,他多有劲啊!”
“不,只是有知觉而已,他们给你哥开膛的时候,他有知觉。刀往肚子里一捅,血‘噗’就喷出来了,你哥的手脚都抽筋,一个劲地抽抽,就像杀鱼一样,见过杀鱼吗?”
“妈!你别说了!”
“他们‘哗’地割开你哥的肚子,把肠子肚子一股脑儿掏出来喂狗。他们只要你哥的心肝肺,还有两个肾。我儿子的肾特别大。你知道吗,胆汁破了这些东西就都苦了。所以他们很小心地把你哥的器官都冻在冰箱里。”
“妈,你别吓唬我!求求你别说了!”我哭起来,被吓坏了,我脑子里闪过《电锯惊魂》的恐怖片段,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妈妈兀自还在那一个劲地说个不停:
“大成的心被卖到东北了,肝和肺卖到云南,两个肾和脑子出国了,越南人妖要这个。一下雨,有个肾烂掉了……”
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两腮通红、气息急促、双眼飘忽不定,仿佛她真的看到了这一切。她说得如此细致入微,如此惟妙惟肖,使我不能不相信那些话都是真的。于是我肝肠寸断生不如死,眼里热泪纵横胃里翻江倒海,终于趴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妈妈看见我吐出的脏东西,才如梦初醒一般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一把扯开胸前的纽扣,在自己胸口抓出条条血痕,最后她挺身倒地不省人事。那天夜里我真的体会到了“走投无路”这四个字的含义。我觉得天塌地陷,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
后来我只好陪伴母亲回乡,她卧床不起,我照料左右。我妈吩咐爸爸继续出去找儿子,打听有没有走私器官的案件。起初我爸爸不乐意去,他说儿子三十岁了,生死由命。后来拗不过我妈就出去了,每隔十几天打个电话回来告知一无所获,后来电话也不打了,写回一封信,说要与我母亲离婚。据传言称我爸爸和外省一个饭馆女老板同居了,事后证明,那女的是倒卖服装的。
我在梦里又回到了广东那个阴雨连绵的小旅店里,睡着睡着就哭了起来。我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女人幽幽的呻吟声音,像女鬼在呓语。我觉得自己是躺在坟墓里的。地下室,一个人在有生之年睡一睡坟墓一样的地下室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千百年的历史里,我如今容身的这一尺土地一定埋葬过不少死去的躯体。有玉器满身的王室贵族吧,有裹着草席的穷苦百姓吧,有为情而死的苦命女子吧。我忽然想到我头枕的地方当初横过一条惨白的腿骨吧,手掌触摸的凉席上一排肋骨碎了吧。有多少人的灵魂还舍不得离开身躯就被活活埋在了地下,一层层地填上黄土,好像为他们披麻戴孝的儿子对他们说:“来不及升天就下地吧,反正不要回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象着自己已经把一个人的灵魂吸进了身体。我自言自语地说:“别害怕,有我给你做伴。”
我看看手机已经是六点半了,我在想是早上六点半还是晚上六点半呢?后来想到和表舅喝酒的事,想到翻来覆去很久没有睡着的事,知道现在应该已经是早晨了。我把手机时间改成了24小时制,这样更容易辨别。隔壁的呻吟声音已经停止了,我听到女人正在哀求男人多呆一会,但是很快开门声还是响起了。那个男人走了,脚步声由近而远,一会又由远而近回头来,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曲径啊通幽啊,曲径啊通幽啊。”看来这个在地下室和情人幽会的男人被克里特迷宫给困住了。隔壁的女人欢快地叫着跳出门外,在门口又对男人说了许多挽留的情话,最后还是穿好衣服把男人送了出去。我知道起码她这个月的房租有着落了。
我拎着脸盆和小尿桶走出房门,一路趿拉着拖鞋走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很多间客房,每走过一道门,一个故事的只言片语就流进耳朵。
刚进水房,一个姑娘的形象赶走了我的睡意和心中的怅然,让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想尽量装做没看见或见怪不怪是最好的。于是把脸盆放在水池里,把尿桶放在水池下,把毛巾放在盆里,然后打开水龙头。偏偏地下室的水流总是很细,接一盆洗脸水也要一分钟,这时间一般都是靠照镜子来打发。水池上方有长长的一面镜子,我和那个小姑娘都在镜子里。我看见我自己头发很乱,眼角有眼屎,因为失眠整张脸有点肿。我的一双白白的胳膊像两只很粗的萝卜,插在脸盆里,她们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因为我身边的小姑娘没有双臂。她就是昨天在前厅看见的那个无臂小女孩。
这小女孩垫着塑料袋坐在水池沿上,两只脚伸进水池里的脸盆,脸盆里有满满的水和一条花毛巾,她用一只脚拿着毛巾,把脸凑过去擦洗,然后把脚抹了肥皂用力在脸上搓。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肩头上那两只很短的残肢朝前方伸展着,无论如何,也无法伸展到本该到达的地方。我不忍再看,低头洗脸,把脸埋在毛巾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水汽,胸腔里就仿佛有了一股沉重却振奋人心的力量。
等我洗完脸,镜子里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刷牙。我刷牙的时候,她用脚拿了梳子认真地梳起头发,她有一头很光亮的短发,剪成齐齐的刘海,她仔细地毫不费力地梳着头发,把头发放在耳朵后面然后再拿出来,反复这样做着比较,想看看哪样更漂亮。我很想对她说,放在后面更好看,因为那样可以露出整个脸颊,这脸颊多么红润细腻,多么青春可爱,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一样。是啊,或许在这样的一张小脸面前,一切都不能再称之为苦难。后来小女孩真的把头发拢于耳后了,我看见她的脸上挂着让人难以辨认的笑容,镜子内外有两双大眼睛顾盼生辉,不易捕捉的光辉下,小女孩扬起了骄傲的脸,她觉得自己好看。
“洗完了?”
“嗯。”
“回吧。”
“嗯。”
“一会儿出去走走。”
“嗯。”
我梳头发的时候,小女孩的妈妈把她从水池上抱下来,收拾了脸盆走了,我注意到,她温柔地抓着女儿肩头那一小截残臂,小女孩蹦蹦跳跳。
我对着镜子扬起脸,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
在我住的房间下面还有一层地下室,因为太深了所以更潮湿,房子也更狭窄,房租便宜得多。通常是下面一层住满了人,上面一层空一点。我表舅和旅店的服务员以及那些特别穷的人就住在下面一层。小女孩和她妈妈相扶下了楼梯。
我顺楼梯走下去的时候看见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蹲着一个女人。
我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可以肯定她确实是蹲在我表舅的门前,而且门打开着,门帘挂在她头顶上,门里面有昏暗的灯光照出来。她边抠脚趾头边扭头朝屋子里看,看到这个我就赶紧转身走开,只装做走错路的样子,但是身后的女人开腔了,声音细细软软得很好听:“你就是三哥的外甥女吧?”一种劣质香水与地下室潮气混合出的难闻的体味扑面而来,我实在不能再装没听见了,只好转过身。
身后的人已经站起来了,比我高出小半头,可以看出是个穿着吊带睡裙皮肤黑黄骨瘦如柴的女人。我不敢直视她大片裸露的皮肤,就低着头说:
“是。”
“你表舅还没起床呢。”
她说着把一只脚翘到另一只脚外面,整个人往墙上一靠,做出一副要和我闲话家常的样子。我看见她手臂环绕胸前有意托着乳房,外侧胯骨突出,显出玲珑曲线,虽然眼角已有细纹,但是一双大眼睛倒是水灵灵的。
“昨天老板不在,瞧吧三哥给美得,喝了半夜的酒。”
“哦。”
“这些天你表舅老提起你,说外甥女有出息,是大学生。今天一看,真是俊俏!”
她说这话时并不看我,而是一手掀着门帘,两只眼睛含情脉脉往屋里看着,嘴角含着笑意。话音早落了,眼光还是不能收回来,弄得我都没法提出离开。好一会,她才放下门帘收回目光,看见我在面前,显然吓了一大跳。她有些尴尬地说:“我叫小曼,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三哥没少帮助我。有空来找我玩,我白天闷得慌。”她把烟扔到地下用脚捻灭,抬起头来冲我灿然一笑,笑容里尽是天真甜美。
我只是支支吾吾地“哦”了一声就转身跑了,仿佛见了鬼一样。我可以想象身后她凄凉的身影,或许望着我的背影正啜饮着哀伤。我知道我的态度伤害了她,但是我眼里全是表舅妈和两个小表弟的身影。我心中暗下决心,下一次绝不能被这女人吓得说不出话,她要是真跟我表舅有那种事,我一定替舅妈好好教训她。不过,我转而又想,如果不牵扯家人,我对这样的女子,是同情甚至好奇的。
同一天早上,有两个女性的形象嵌入了我的记忆深处,连同其他许多不能忘怀的人和事一样,我知道她们将常常光临我复杂的回忆了。回忆女人,可能会像照镜子,总能在别的女人身上找到同情自己、怜爱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