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说有什么变数?我老范就没个变数啦?”
“就冲你为了不打洗脚水,用乔二棒的臭水,你也不可再变。金龟子变成屎巴牛!”
他们说的正热闹,听到院里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是捡破烂的翠兰的孩子。大过节的,干吗要惹孩子哭?渐渐,金河听出了眉目,孩子们哭闹着要吃月饼。难怪,这不是中秋十五嘛。
翠兰把大的拎出院子去,使笤帚疙瘩威胁小的:
“你敢不敢说要月饼?你要敢说,把你也拎出去!”
小家伙竟然不害怕:“就要,我就要吃月饼!”
翠兰作势要打,小家伙一头扑上,抱了妈妈的腿。大孩子见状,也返身进屋,抱了另一条腿。
翠兰被折腾的没办法,只得说:
“行,给你们吃。明天,等明天,有人家吃不了月饼要扔月饼,咱们拣回来吃!多多的吃,吃不死你两个小挨刀的!”
金河一下子想起自己那礼品月饼来。这不是月饼?这不正是人家吃不了的月饼?他下定了决心,便朝外喊了一声:
“过八月十五啦!大家来吃月饼啊!小孩子大人都有份。”
孩子们闻声先跑进来。
金河打开礼品盒,先给孩子分月饼;两个小家伙破涕为笑,挂了泪珠吃月饼。
翠兰不过意:
“大兄弟,这、这,让你破费呀!”
金河随后给大家伙儿分发月饼。老范将收拾别人剩饭的手在衣襟上搓搓,也接了一块。
王瞎子连声夸赞上了:
“大伙儿看见了吧?看看金河这做派!抬手动脚,处处显着大人物的气象!”
乔二棒照旧冒凉腔:
“吃了人家的月饼,嘴儿更甜啦!”
他没料到,金河也给他拿过一块月饼来。
“二棒,我在《又一村》打工,沾你的光多去啦!今天中秋节,咱们不抬杠。请你接住这块月饼!你这个打工的,别瞧不起我这个打工的!”
二棒到底接住了金河的月饼。
一盒月饼当下见底。
孩子乐和,大人高兴,金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呐!
给人送礼,这钉子碰的。
他便月下信步逛荡到《又一村》餐馆来,看灶头有什么充饥填肚子的东西没有。
餐馆已经挂板收工。借了月光,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辨别清来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弟弟银河正等候在这里。
13
弟兄们见面,也没多少寒暄话。石金河猜测弟弟这么远来,会有什么事呢。将近一年了,弟弟没进城来看过他一面,今天这是怎么了?
开门进了店堂,煞有介事的,银河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块草纸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最后露出一块小小月饼。
银河笑着道:
“哥,我们老板不赖,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个月饼!那天,你去饲料厂,嘿嘿,我对你有点儿那个。今天八月十五,我心说,这个月饼我不能自个儿吃,我得和我哥一块儿吃了****的!”
银河在那儿憨憨笑着,金河眼睛不禁湿润了。
月饼摆上餐桌,金河拿来刀子:
“我来给咱分吧!”
银河竟是不答应:
“那可不成!你使了偏心,给我分一块小的怎么办?我来掌刀,我保证分得公平合理、一般大小、不偏不向!”
银河一派隆重,好不专注,将月饼摆放得端端正正,刀子比划得不偏不倚。
兄弟两人仿佛回到了分食美味的天真童年。
他们小口小口分食着这块不同寻常的月饼,开始了贴心交谈。
“银河,你在那家饲料场打工,有一年了吧?自个儿攒下不少钱吧?”
一提钱,银河马上又警惕起来:“你问这想干什么?”
“随便问问。爹来信说要花钱打点,想办法批地基,准备盖新房,你就一直不给家里捎钱啊?”
银河鼻孔里哼了一声:“哼!批地基盖新房不假,可你是家里的老大、长子,爹是张罗给你盖新房、谋划给你娶媳妇!啥啥好事都轮不到我、我凭什么给家里捎钱?”
金河解释说:“我给爹写回信去了,我就是打光棍,也坚决不找农村老婆!嗬,我好不容易奋斗了一个市民户口,我再让自己的儿孙后辈当农民呀?咱家真的要盖新房,那新房就是你的!”
银河哪里肯信?
“你别转花花肠子糊弄山汉了!绕乎着我把钱捎回去,给你盖新房、盖好新房让你娶媳妇啊?我受够了我!当年抓豆豆上学,爹和你就捏弄好了一个套套,让我先来抓阄。爹的两只手,都是空的!空的!两只手都是空的呀!我可让你们给骗惨啦!到如今,老实人明白啦!永远不会上当受骗啦!”
说起当年,金河颇多感慨,只好尽量给弟弟分说:
“爹那时耍偏心不对;爹也是没办法。咱俩只能有一个上学呀!要是哥那时也非要抢着先抓豆豆,那掰开空手的就是我、那上学的不就是你啦?”
“唉!反正是我傻!我命相不好,我活该倒霉!”
“银河,咱不说这个啦!这些年,委屈兄弟你啦!”
旧事重提,银河气呼呼的;
金河给弟弟倒了一杯水。
“哥问你,你在饲料场,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呐?”
“没多少,也就七八百块——哎?我那哥,你怎么老是关心我的几个血汗钱呐?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银河终于百倍警惕,远远推开水杯;
并且站起来,离开金河一段距离。
金河苦笑了:
“你看,你又误会了。哥对你直说了吧,要是一个月能挣七八百,能按期发得了工钱,我也想上你们那儿扛麻袋!”
“什么?你、你说什么?你也、也想扛麻袋?不是吃月饼把你吃醉了吧?”
“兄弟,我大学是毕业了不假,可学校不管分配;我在这个小饭铺打工也不假,可除了能填饱肚子,一个月只挣200块钱;我想另外找一份工作,一时又怎么也找不到;我要学着卖保险,没有一身好衣服,买西装的钱还是人家高马丽先支持了我500块,没挣着钱我倒先欠下了人情和外债;我的、我的一个女同学,谁能给她安排工作,她非常可能马上就要嫁给谁!银河,我没有钱,我想挣钱,我需要马上有很多钱!没有钱,你哥我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你哥自己就窝囊八辈!我、我石金河绝对不止一个月才值200块!就算卖力气、象你一样卖血汗,我至少也值七八百!——银河,我眼下是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你就和你们老板说说,介绍我也去扛麻袋吧!”
金河越说越激动,向弟弟越逼越近;
银河几乎要被金河“镇”住了。
但银河怎么也不能接受哥哥的恳求;
“不行,不行!你说大后天来也不行!嗬,咱爹使偏心吧、耍诡计吧,先不论这个;为了供你念书,石罗锅他老人家脊背上的罗锅越来越大!兄弟我,命不好吧、脑子傻吧,念罢小学就早早下地受苦,认下的几个字也全都忘了,和爹一块供你念书,没有功劳我有苦劳!嗬,到了你大学毕业了,你要扛麻袋!你不是醉了,就是傻了;不是傻了,就是疯了!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兄弟,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你是专门气人嘛,你是成心折腾嘛!要是那样,爹凭什么罗锅越来越大?我凭什么不能念书、下苦受累十来年?”
银河油盐不进,金河几乎又要恳求了:“兄弟,你耐心点儿听我说嘛!一文钱逼倒英雄汉,哥实在是没咒念了!你再不肯帮助我,我、我,唉——!”
哥哥表情痛苦,银河可就理解偏差了:
“嗷,我明白了,你这是专门激我,你是变着法儿要套弄我手头的几个钱!对了,你算定了我不忍让你扛麻袋,你这是掏我的软肋!”
“不是,你别瞎猜疑,我不是要你的钱!”
“你甭说了,当兄弟的向来斗不过你,更算计不过你。你不是找我借钱吗?这是500块,给你!”
银河从一只衣兜摸出500块钱来,要给金河;
金河一气推拒。
金河老实说:“银河,我找你借钱,是要买西服;西服呢,我已经买下了。现在,我不需要你的钱了!”
银河苦了脸子道:“好啦,算我倒霉,谁让我这么心肠软来着?我还带着500,也给你!”
银河从贴身背心里又摸出500块钱。
“银河,你这是干什么呀?你都拿走,欢欢地全部拿走!”
“你甭嫌少。不信你搜,我浑身上下就给你准备了这一个整数!不给你,我不忍心;再要多给,我舍不得!就这,一千!”
“银河!”
“这一千块,给你!不算你借我的。你可再不要提什么扛麻袋的事了!扛麻袋、当苦力,咱兄弟俩,有我一个扛麻袋还不成吗?真是的!哥,这可是最后一千块!从今往后,不管你用什么花招计策,我一分钱也决不给你了!咱说定了,啊?”
金河还要推让,银河将一千块钱拍在餐桌上,扬长而去。
看着桌上的钱,看着弟弟挺挺远去的背影,金河真个哭笑不得。
14
发荣饲料厂老板娘苏彩花,是老板候发荣的第二任老婆。
苏彩花当姑娘时就是村里的俏姑娘。虽然胖了点儿,可是胸脯儿高高地饱满着,屁股蛋翘翘地挺拔着,那胖就成了一种丰满的性感。于是老板候发荣就先将她特招到饲料厂当秘书,学着大老板的口吻叫她蜜斯苏;秘书干了一程,在场子附近修了一处院落,苏彩花突然就当了专业老板娘。苦力工们看电视也长知识吧,把这处院子叫做老板蜜室。
老板娘本来是人人得敬畏,个个想巴结几分的角色。可是石银河与苏彩花最初接近,却有三分是出于同情她。
最先是苏彩花到前边来叫工人替她做活。因为干这种家务杂活儿不给钱,别人装着听不见,不接碴儿、躲着走。石银河干活不惜力,又不忍拂逆一个女人的请求,甘愿牺牲自己的休息去替她做活。
这天,工人们聚在伙房外的饭场上吃早饭。有蹲着的,有坐一块砖头或鞋壳儿的,还有站着的,一人端一只大海碗,哧溜哧溜喝和子饭。
侯发荣的老婆苏彩花出现了。在这伙清一色的汉子群中,立刻就引起了小小骚动。他们一边过着眼瘾,一边又等着看石银河的笑话儿。最小的半拉子使筷子捅捅银河:
“看,老板娘又来了。”
而身高块大的六对半则说得更露骨些:
“苏彩花一来,银河又有了营生啦!”
银河从海碗上抬起头来。
苏彩花穿着睡衣,头上夹了卷发器,徜徉到附近,昂了头颈那么说话:
“今天你们谁给我打扫打扫卫生去?”
众人都倾了头,装作没听见。不搭这茬。小头目四福旺将空碗塞给半拉子,让给他舀饭,一边说:
“半拉子,扛麻袋你扛不动,扫院子的笤帚也拿不动啊?还等什么?”
“我太小、我太瘦,老板娘人家不要我呀!”
银河还是像往常一样,自言自语地答腔,
“等喝了这半碗和子饭,还是我去吧!”
老板娘听见了,款款转身走去。
四福旺悄悄开他的玩笑:“银河,你谋算上这个苏彩花了吧?三天两头去打扫。”
“你们都不去,还要糟贬我;一个女人家,开了口,把她晾这儿呀?扫扫院还累了人啦?”
“晾在这儿,让我们也多看看,眼睛解解馋,不行呀?”
苦力工嘛,开玩笑、逗乐子,向来无所顾忌。
侯发荣这号暴发户,老板娘打扮怪气,房子装修得俗气。
院里,屋门口蹲着石狮子;屋内,屏风上盘着二龙来戏珠。
咱们银河偏偏待见这个老板娘,羡慕老板有福气;觉得有钱人房子装修果然不一般,自家日后假如有了钱,房子便照样来装修!
石银河跨进院子,见苏彩花立在房檐下,正在梳头。他也不打招呼,熟练地拿起扫把开始扫院。
老板娘手执一面镜子,左照右照,冲着镜子甜甜的笑,与银河找话说:
“银河,你说老实话,我苏彩花配上你们老板配不上?”
“这还用问,配得上上的、足足的、够够的!配得合合适适的。”
苏彩花听得顺耳,继续笑嘻嘻地来追问:
“你说说,我哪些地方配得上?”
银河停了扫把,当真注视老板娘片刻,憨憨地笑。
“说话呀!”
“嘿嘿!这还用说嘛,老板娘哪儿都好!”
“银河,你呀,倒像是我逼着你夸我!”
银河觉得被误解,可又不知如何辩白,急得嘴唇越厚了。
“这、这,老板娘你是好嘛!苦力们谁不愿多瞅你几眼。还是我们老板好福气!有这造化。”
“你们老板呀,人家不喜欢我!”
“嘿嘿,专意逗人。老板不喜欢你,怎么舍得和‘萧太后’离了婚,找上你?”
苏彩花一下来了气:“萧太后,萧桂兰?那个死老婆子!谁找上她,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哪个男人发了财,也得踹了她!”
银河却说:“那个女人,老板有了钱,就甩了人家,也够可怜的!”
“得得,你是没找上那么个老婆,不知道那母夜叉的厉害!——哎,银河,家里给你说下女人了吧?”
“嘿嘿,嘿嘿。老板娘,屋里的地板,我再来檫吧。――今天,工地上营生多,老板还要监工。干不好,要吃家什!”
“你们怕他,我可不怕!哼,老东西!”
苏彩花愤愤地扭身进屋;
银河铺展身子,把垃圾几下扫到角落。
15
老天不与周郎便。不刮东风。金河跑了半天,还是空手道。没有推销掉一份保单。他心灰意冷地蹬自行车回到餐馆,心说高马丽一直关心自个的出路,问起来真不知说什么好。
高马丽却没在店子里。田老板说高马丽被家里来人叫走了,听见那意思是要她马上回乡去订婚。。
原来高马丽的父母,为了让她那粗脖子病的哥哥娶上媳妇,早早给鼓捣了一门“打换亲”。高马丽嫁过去,才能把对方的妹子换过来。对方的哥哥不但脖子粗,腿短,还是个二傻,脑筋不健全。
听着,金河眉眼可就立起来了:
“高马丽人呢?没叫弄回去吧?”
乔二棒黑虎着脸,谁欠了二百钱似的。听得这么一问,他才说:
“来的是她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的痛着哩!刚来,没吃饭,不会走;看那样儿,高马丽是非叫哭怕了不可!”
金河见当时在场的田老板与乔二棒都没出面干涉,心里很不满意。平时,你们也都待见高马丽,可人家有事了,你们就这么袖手旁观、只会背后嘟囔?
“不行!这事得管!不能眼看一个大活人给推进火坑!”
金河路过棚屋大杂院,见捡破烂的翠兰夫妻在整理破烂,两个小孩子泥猴儿似的,乱扔西红柿打仗、抱了萝卜当洋娃娃。问了一句,知道高马丽还在,就直往后边院子来。
金河是第一次到高马丽这儿来。女工住处,相比要干净些。
还在院里,就听到屋里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不回去?还由了你啦?说念书,一个女娃子,叫你念完了中学;说进省城来打工,放你来了省城。这回,你可得听大人的。说成啥,和我回村!嫁人。”
“因为啥同意我念书?因为啥放我来省城?那是真对闺女好?那叫买哄!养羊养猪,养肥了好杀肉好卖钱!”
金河在院里先招呼一声,然后进屋。见到一个衣着朴素,模样精干的妇女,额头正中有个拔火罐印子,正在床头抽烟。这号女人在村里就属于那种最要强最厉害谁也不敢惹的人。看样子她就是高马丽的母亲了。
高马丽一介绍,她妈忙檫灭香烟,堆了笑容紧着向金河让烟。
石金河反正开门见山:
“大婶,听说,家里给高马丽订的是‘打换亲’?”
“唉,大婶命苦呀!家穷,找了个男人没本事。凑乎过成一家人,熬盼孩子们吧。给人家养活了一个儿子,又得了粗脖子病。不好提亲!到末尾(yi)儿,只好委屈我家丽娃呗!——丽娃,你听妈说,啊?要不然,你爹那活牲口能把妈打死!你哥还要寻死觅活,咱的光景可咋过呀!”
高大婶说着,鼻涕眼泪说风便是雨。
“别死呀活呀吓唬人!叫我回村嫁那个二傻,我先死!”
高马丽说着,痛心地哭泣流泪。
高大婶也不甘示弱,偷眼看看金河,哭灵似的数落起来。
“我活的不如人呀!日月过的糟心呀!我那可怜的残废儿,眼看就要打了光棍呀,你打了光棍高家就绝了后呀!你爹能诛灭了我呀!”
金河皱紧了眉头,既来之则安之,干脆掺和进这桩家务事里来。
“大婶!你别哭了。你可知道?打换亲是犯法的事。违反法律,你和大叔是要吃官司、住禁闭的!”
这吓唬还真灵验,大婶立时止了号哭。泪眼婆娑来问金河:
“不会犯法吧?咱是关住门说打换亲,开了门咱是自由结婚,谁能知道根委?”
金河是不怕惹人了:
“高马丽知道,这不,我也知道了呀!”
高大婶看看闺女,看看金河,换了一种口气。
“我家丽娃可不会烂了良心!不为别人,还为他那残废哥哩。石同志,你也劝劝我家丽娃,你读书明理的,做人要讲良心!起小和人家订下亲事,邻里隔壁谁不知道?到这会儿和人家悔婚,咱做不出那号事来!不兴坏那良心!”
“说什么呢,妈,大睁活眼往火坑里推你闺女,你和我爹就都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