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给金河写信吧?你尽管说你的意思,我过过脑子、连成句子。金河,哈哈,是我教出来的头一个大学生哩!我得用对词儿,还千万不敢出现错别字!”
石罗锅笑道:“哈哈,错啦!这回呀,不是写给大小子金河,是要写给二小子银河!话语不多,顶多半张纸。你还不能用什么词儿,得是我的原话!”
“写给银河?我教给他的字语怕是都忘了吧?”
“就说是嘛!没有念成书,嫌我这当老子的偏心!这回呐,先给狗日的说亲盖房娶媳妇!隔过大的,先紧二的,看兔崽子他还有什么说的?”
74
天气渐渐转凉,金河为苦力工们争取到了劳保用品――棉坎肩。六对半和半拉子一听要交旧领新,虽然眼下还只是深秋节令,早早把棉坎肩穿上了。
人们舍不得坎肩穿不烂,白白地交回去。
四福旺笑话六对半扛了一个乌龟壳子;六对半热得一头汗,反正公家的棉坎肩整天不下身。恨不得黑夜都穿了睡觉。
自然还是苏彩花穿得入时,深色衣服,罩了一件桃红羊绒外套。她来到饭场,直呼银河去扫院。
“银河,院里又落了不少树叶子,你还得过去扫一扫。”
银河也不吭声,就要起身前去。
事到如今,金河终于出面了。
金河摁住弟弟,朝老板娘笑笑,说:“老板娘,是这样。今天公司里活儿多、人手紧,银河在原料垛那头领班。树叶子是不是改日再扫?或者,看着乱道,老板娘自己先扫一扫?”
被金河挡驾,苏彩花一怔,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说一句淡话自己下台阶。“扫嘛,我倒是也能扫。”
众人觉得金河驳了老板娘的面子。看着苏彩花不曾言语离去,仿佛松了一口气。
再看银河,提前吃完饭,反倒抓耳挠腮,闲得无聊。
这天,银河领着人上垛,摆好最后几包玉米时,小马从办公楼那面拿来他的一封信。他从来没接到过信,看着信封上自己的名字,又奇怪,又新鲜。
扛包的苦力工逗了一阵,说是情书什么的。银河没敢把信让别人看,拿到哥哥那儿去了。
金河一扫封皮,奇怪地看弟弟一眼,“这些字你都学过的呀!”
银河嘿嘿一笑:“除了我的名字领工资用,其他的总也不用,都原封还给老师了。”
金河已经取出信瓤,飞快地扫视过了书信:
“是咱爹的信,请李老师写的。念念?”
“念念!”
金河便照直念来:“‘吾儿银河,见信如晤,’开头两句,明白吗?”,
银河说:“大概明白吧?是说我不识字,看见信就晕头、云里雾里的。”
金河笑了:“这是教师的客套话,见了信就和见面说话一样!底下的,就是爹的口气了。‘你哥邮回来的钱,两次,都收到了’。”
银河便笑:“这还用给我证明?我还能不相信我哥?钱都收到了。接着念!”
金河让他别打岔,接着念信:“想不到,你哥那不孝顺的大灰鬼,还算有良心”!
银河以为这信是爹写给自个的,爹在信里骂哥,哥的脸上肯定挂不住。
他一把将信抢走了:“得了。我还是请别人念吧!”
这次,是石银河自己不请自到。大摇大摆来在苏彩花的院子里,理直气壮地“哗哗”扫院。
苏彩花问:“你哥不是不让你来吗?”
银河满不在乎地说:“下班了,他还能管得了我?扫个院嘛,这算个啥嘛!”
苏彩花其实明白石金河是个精明人:“你哥那么做,也是为你好,是怕有人操闲心!”
银河却不怕:“操闲心,白了头。叫他们操心吧、调查吧!我不止是来扫院,还要干别的事情哩!”
听得苏彩花脸一红:“你还想干啥?干啥也不能这样大呼喝叫呀?”
“想干啥?我当然有干的!”银河拿出信来,请老板娘帮着念,?
“哈哈,我来请你念信。我哥念了一半;还有一半,这里,请你接着念!”
说了半天,就是这么一件事。
苏彩花有苏彩花的担心,先看末尾的落款。见是老家来信,放心了。
“那我就念啦!——关于你的事,你小子也不小啦!三十无儿半辈绝,你早该成家啦!家里给你说的那头亲事,你三姑说人家女方很乐意!”
银河没想到信里说的是这档事。一把又从苏彩花手里将信夺回来。
而苏彩花念到这里,已经生了气。
“好呀银河!你单单挑出这一段来叫我念,你是成心气人!”
银河瞪眼了:“我又不认识字,哪里是我挑的?你自己念的就是这一段嘛!”
苏彩花:“倒成了我自己专门挑出来气我自己的?”
银河直叫冤枉。
苏彩花认为金河认识字,金河既然看过来信,这一定是金河成心。“金河呀,连你也多心啦?我和你兄弟有了什么事儿啦?”
银河这才说明实情,是自己不让哥哥念了,怕他多心。银河舞动一把扫帚,指天画地的,发誓哥哥不是成心,自己更不是成心。
苏彩花冷笑一声:“呵,就算成心气人,我也不气!你家给你说亲,叫你回去相亲、房子快要盖起、你爹打划叫你过年时候完婚,我气什么?这是好事嘛,哈哈,我气什么?”
苏彩花把书信内容复述一遍,愤愤地扭身进屋。
75.
高马丽经营了《又一村》餐馆后,渐渐轻车熟路。几个人同心同德,还不时出些新招。
冬天冷了,他们回到店堂内营业。开始增加送饭上门的新内容。叫做特色盒饭。给上班族,小商摊贩们增加了方便,扩大了自己的营业范围。
小妹每天蹬车送饭。这天,高马丽帮她摆好饭盒,正要进店,接到家中一封来信。她面临到新的难题了。
原来,高马丽拒绝打换亲后,家里又张罗着给她提亲。说是“女大不中留”,其实就是着急把她聘出去,赶快得人家几千块钱!她嫌家里麻烦,就写信对他们说,自己在城里有了对象啦!家里大人不放心,当妈的一定要来看看,对象究竟咋样,称心不称心。
高马丽这下可傻眼了。想不到爹妈认了真,要来相看自己的对象。自己拿谁给爹妈看哪?
晚上睡下了,小妹见她看信后心事重重,一问,才知道是为这事犯难。她觉得这有什么为难的:“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和金河,不是朋友、不算对象?”
高马丽认为他们俩相处算是不错,但关系却一直也没明确。
小妹说:“高姐,你是太自尊了!你对他那么好、你和他相处那么深,你就不会问问他?”
高马丽有时候也忍不住想问,又有点不好开口。怕反而把事情弄糟了。好像逼着他要确立什么关系似的!
小妹不服气了:“我们高姐哪点配不上他、哪点不如那个水性杨花的温小寒?你就那么吊在半井里,多难受呀!哼!温小寒跟人跑了,他石金河自己失落寂寞,别是拿人来填括弧!”
高马丽不让他再往下说了:“小妹,我是不由自主!他的心思,我何尝没有反复掂量分析?可是,即便就是暂时在括弧里,我也乐意呀!”
小妹“扔蹦”一下跳起来,从床上蹦到地下:“不行!那可不行!谁给谁白填括弧呀?——对了!他拉着你去参加温小寒的婚礼,给他当过女朋友;大娘这回来,就让金河来当你的男朋友,让他也来给你填一回括弧!一还一报。”
76
饲料公司工棚外,建起了简单的洗澡间。工友们下了班,轮流洗澡,劳动条件一步步改善。
这天黄昏时分。苏彩花提了一兜水果朝工棚走来,正碰上四福旺披披挂挂的,从洗澡间出来。她便叫住,说:“家里堆着多少水果,我们吃不了。扔了不就可惜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大伙分一分,替我们解决了!”
这种解决,岂有不愿意的?
四福旺提了水果,回到工棚里,给大伙分发苹果、梨子。人人有份,单单落下了银河。
银河问:“咋没有我的?”
四福旺笑着说:“你有吃的地方,别抢大伙儿的了。老板娘说是家里攒上垃圾了,你趁早去拾掇啊!”
银河正仰躺在铺盖垛上,“哗啦”坐起来。
“吃东西是你们,干活是我!我不去!”
四福旺也不管:“爱去不去。水果反正没你的。”
银河一会儿七歪八扭坐起来。
“去就去!我倒要去问问她,她拿来的水果有没有我的份儿!”
到了老板娘家里,苏彩花早在餐桌摆上了水果,还有红烧肉、白酒,等等。
银河扭捏着,不肯随便上桌。
苏彩花拖了他一把:“不想法子叫你,你还不肯来;叫你陪我吃顿饭,看有多么难!没良心的!”
银河说:“伙房里饭都好了,我们都是摊了伙食的;你这儿又破费。这肉,这酒,也是过于浪费!”
苏彩花指着桌上这些东西:“这能花几个?你们老板今天请客,一顿饭少说也得一两千!喝多了,恐怕是又不回来啦。”
银河一听,就不自在了:“那、那我可是给我哥说了,保证了,我再不喝酒啦!”
苏彩花学着他的话说:“卷铺盖都不怕,还怕什么?”
银河嘿嘿笑了:“说是那么说。好好的工作,我能扔了?我哥说了,日后我成了家,我那女人还要请老板给安顿活儿干哩!”
银河提起这话题,苏彩花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苏彩花问:“你媳妇长什么样儿?准定比我好看。新媳妇,年轻、新鲜嘛!反正,有了新的忘了旧的!哪个男人不是这样?”
她可怜兮兮地坐在沙发里,脸上无光了。银河心中不忍,凑到近前。
苏彩花长叹一声:“我苏彩花和你没有缘分呀!要是我一早认识你就好了!”
银河觉得老板娘这是占住一头说便宜话:“你也不用说太没影儿的话!我银河老实,可我不傻。你跟老板,是他有钱有地位。老板外头应酬多,你孤单了,拿我寻开心!”
苏彩花听银河说自己拿他寻开心!又是失望、又是羞愧,又是委屈,扭头扒在沙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个,人家是有了二房不回来呀;一个,人家是要娶新媳妇呀!就我是个没人理、没人要呀!”
银河作势要走,看见苏彩花哭得水母似的,一时又下不了狠心,还是留下来了。但是滴酒不沾。早早吃罢,早早回到工房来。
家里正式写信通告,金河将弟弟叫来,安排他即刻回乡,以了爹妈心愿。
金河道:“爹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不容易。你回去,听爹妈的,不敢发毛驴脾气!让你相亲,你就乖乖去相亲。相亲的时候,你别出岔子!不过,也别怯阵!”
银河说:“我不怯阵!我是心里没谱。不知道那家姑娘究竟什么样儿。”
“相亲嘛,见了不就知道啦?”
银河还是不能忘怀那个小英:“要是,要是真的和小英一模一样就好啦!”
“一模一样?那怎么可能?那个小英,真是不错!可人家走了也就走了,连个书信都没有。你也不用想她了,回去好生去相亲吧!唉,兄弟呀,你没念成书,说包办婚姻不好,你还得依靠父母包办呀!”
银河则颇有主张:
“那我还真的要好好看看对方哩!不合我的心思,我就不认这个包办!”
金河首肯:“那当然。银河,我看你还真的不怯阵!不怯阵就好。相亲过后,你要基本满意,大人们就该给你们订婚了。”
“她真要和小英一模一样、就算长得差不多,那我也就那么着了!咱爹给我张罗一回,哈,这是高级待遇哩!”
金河看看饲料场方向,掏心窝子说:
“订了婚,兄弟呀,你可是再也不能那么不检点啦!真叫哥为你提心吊胆呀!”
银河也不辩解;
站下,倾了头,直摸脖颈。
金河又说:“这种话,谁能和你说?人们都在背后议论看西洋景,你偏吃了‘暗食儿’,说不定有人心里还巴不得你出事。倒一回大霉,大家才舒坦!银河,你改了吧!只有狗才改不了吃屎!你不能外号叫成个‘狗不改’吧?”
银河也掏心窝子说:“哥,你甭说啦!你是为我好!——可、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临走,我总得见她一面!”
金河点头:“行,哥答应你!”
77
银河到商店挑选了一件九十块的西服,拿出一百元的票子。等着人家找钱,售货员接都不接,继续朝上伸着手。
银河还在那叫唤。售货员摆正了价格牌,让他数数几个零。
他一看是九百。伸伸舌头,一脸尴尬:什么蟒袍玉带,那么贵?
最终,他还是到地摊上选了一件便宜水货。
然后,坐在街头担担子的剃头匠跟前,剃了一个锅盖头。一截脖子是黑的,半截头皮是白的。领口以上,像安了一颗假头。
苏彩花看了信,知道了银河要回老家相亲。心神大乱,在院里来回走动。狠狠咬自己的指头。心里恨恨的诅咒自己。
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骂自己,苏彩花,你就耐不住?你非要害得他打了光棍啦?你吸上毒啦?你中了邪啦?你到底是为他、还是要害他?谁能告诉我怎么办?我能和谁去商量?
苏彩花疯魔了一般,把外套甩在大门口,鞋子踢飞在院子里,把自己梳理好的头发撕扯成一只破边大箩筐。
偏在这时,听到有人敲门。一声,又一声,越来越响亮。她还认为是萧太后又打上门来了。
“来吧!捣砸吧!糟践吧!把你祖奶奶杀了吧!”
不料是银河的声音。
打开院门,银河喜眉笑眼出现在了面前。
西服虽然腰围瘦、袖子长,却也上下光鲜,头也剃得好新潮。
这下,奇怪的倒是苏彩花了:“你怎么来啦?”
苏彩花大悲大喜,又想哭、又想笑。
而银河看到院里那般摊场、苏彩花身上如此模样,还以为老板娘和老板闹架了,收敛了笑容。
苏彩花一边急忙整理头发,一边穿鞋子、拣衣服,嘴里说:
“我、我这是起来锻炼身体!”
银河也不深究:“我哥已经给我请下假来,我来和老板、和你告诉一声!顺便看看院子用不用打扫、屋里要不要收拾!”
苏彩花:还没吃早饭吧?快进屋!真想不到,要回家了,你还能有这份儿心!
苏彩花用心给银河整备了一餐早饭。餐桌上,点心、小菜、煎鸡蛋,满满当当。
银河大方用餐,吃相粗豪;
苏彩花眼勾勾盯视了银河,欣赏他的吃相。
银河边吃边道:“你咋看人哩?看得‘客人’还不敢吃你家的东西了哩!”
“看你打扮的新女婿似的。不过人家你就是要当新女婿了嘛!看看,穿的是西装!理的是‘飘洒’!要回去相亲了,也是会装束自家呐!”
银河就站起身来,要苏彩花端详。
“工棚里都是拿我穷开心,没一句正经。老板娘,你给我看看,好好看看,我打扮的到底行不行?”
苏彩花连连夸赞:“行行,哪儿都好!可惜呀,你打扮得这么撩人,是给人家看去呀!”
银河说:“我这不是先来叫你看了嘛!”
苏彩花凑到跟前,摸着银河的衣襟;渐渐抚摸到银河的前胸。
银河没有推开她;她小心翼翼倚上了银河的胸膛。
“银河,有了年轻漂亮的新媳妇,你就再也不登我的门了吧?”
银河稍稍推开些对方。
“那倒不会。本来认识你,还能不理你?你这院里、屋里,有了什么营生,我还能来帮你做。”
苏彩花又靠近了银河,抬头眼巴巴看着。
“我是说,你就再也不搭理我、不会让我这么靠着你了吧?”
银河又把对方推开些。
“本来不应该,从今以后,这是万万不能了!这回来家看看你,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句话!”
苏彩花眼睛巴眨,就要掉泪了;
银河,突然第一次主动地揽过来苏彩花,狠命地搂了一把!
苏彩花,就要化在银河的怀里啦!
最后,银河猛地推开苏彩花。
“我、我走啦!”
苏彩花已是泪流满面。泪眼模糊里,呼叫了一声;
“银河!你等等!”
银河半侧回身子,
苏彩花飞快地取来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金项链。
“你把这个带上!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银河想推拒:“这,这,这不合适吧?”
苏彩花含着泪,尽量笑着,
“你把它送给我没见过面的弟妹吧!——可别说是谁给你的,啊?”
银河点点头,收起了项链;眼圈也有些湿润了。
苏彩花突然咬牙切齿地,催促银河离开:
“你走吧,快快走吧!回你们老家,相看你的‘小妖精’去吧!”
银河嘴唇动了动,坚决地扭头离去,消失在屏风后面。
苏彩花双手捂了脸,一下子扑在沙发上。
屋子里,乍然响起压抑的、撕扯人心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