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就是这么一个心病吧。非城市的不娶。因为家里给他提亲,和我爹还闹翻了嘛!要不,先老大,再老二,还轮不上我呢。”
柳莺莺望着远处,说:
“可你家提亲的那个姑娘,人家还蒙在鼓里、还巴巴地等候那大学生呐!大学生!大学生就从来也没替那姑娘想一想?那姑娘,多冤得慌呐!”
“按说,不怨我哥。要怨,怨我爹!”
“怨,还不是白怨!那姑娘,能怎么样?”
银河也随着柳莺莺点头:
“实话说,村里姑娘咋着?像你这样的,哪儿比城里的姑娘差?那姑娘要像你这样的,我哥见了面,说不定——”
柳莺莺饶有情趣地看着他:“怎么样?”
银河说:“怎么样,那就玄了,他保险一下子就看上你啦!我呀,就更要气死啦!”
又一次面对银河这样的表白,这一次柳莺莺没有躲避,她意味深长看看他:
“我说银河,你在省城打工,开眼界、见世面的,你怎么就乐意找农村女人呐?”
银河这会儿,身上也热了,脸色也红了,比平常更多了几分亮气:
“我倒看上杨贵妃了,我倒看上宋祖英了,人家肯嫁咱吗?咱总得找自己抬胳膊够得上的人吧。哼!其实除了一条,没有城市户口,村里人究竟哪点比城里人差?缺胳膊少腿儿、还是缺鼻子少眼儿?他们看不上咱,咱还看不上他们呐!”
柳莺莺抿嘴笑了:“别说那么决绝,老板娘不是城里人?她不是喜欢上你了?两个人密谋策划的,都快做出事儿来了!”
银河突然站下,定定地瞅端柳莺莺半晌:
“这就像那阵你说的,那顶多算是耍家家,不作数的!我是个农村人,我迟早是找个农村女人,精干的、俏飒的,然后结婚生孩子!生个孩子也精干。”
柳莺莺也歪过头看他:“人倒不怎么样,要求还不低。你说什么样的女人是精干的,俏飒的?”
银河看着柳莺莺嘿嘿笑了:“我自己是不怎么样,我找上精干姑娘,我心甘情愿伺候她呗。什么样儿?我梦见的样儿就是小英你这样儿的。要是有福气找上小英你这么个女人呀,我、我就,嘿嘿,嘿嘿!”
柳莺莺又不好意思听,又不像一般的乡村姑娘拿糖做酸,她撇了撇嘴,“你呀,少拿我做例子,你想说什么往下说,别光嘿嘿。”
银河一拧脖颈:
“我呀!黑夜,就整夜整夜抱着她;白天,就扛着她上大街,让城里人看看农村女人,看看咱的老婆!”
柳莺莺突然扔开蔬菜包,自己往前去:
“谁让你扛了上街呀?那是抢人,羞死了。”
银河骆驼似的扛着东西自言自语:
“一会儿不让我拿你比例子,一会儿你又自己比例子。”
52
温小寒气呼呼地离开《又一村》后,高马丽退后想了想,看这女人的神情,不像是来旧情重温的。她要真有那心,也不用等到今天,当初不就现成摆着一个金河?她来说不定有什么急事。于是高马丽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地写上石金河的新址,让小妹追去给她。
小妹才不去呢。她看不上温小寒那样子,根本不愿帮忙。
“不去!高姐你就是个滥好人!”
高马丽说:“不告她地址,好像我真个怕她找石金河似的。”
乔二棒倒愿意让这号女人和石金河混着去!过来,拿了纸条出门去了。
乔二棒出门喊了两声,温小寒听见了,见他追来,以为是追来打架的,反倒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看着他晃动的那两只大拳头,都有些害怕了。乔二棒单独面对温小寒,反倒不那么狠气了。他把地址交给温小寒。
“你要去找石金河,就赶紧去、尽管去。别来这儿找。石金河早不在这儿了。现在《又一村》的老板是我们高马丽。”
一直到晚上,小妹与高姐两个人回了自己的小屋,提起这件事,小妹还是心有余气。“温小寒那么股劲儿!金河原先怎么就能看上她?”
“同班同学嘛!——结果,温小寒寒了他的心和别人结婚了,闪电式的!”
小妹认为不亏情!谁让他眼里没有高姐你来?那叫报应!又说高姐:“也就只有你,他巴巴地去参加人家的婚礼,还让你当他的女朋友!高姐你呐,偏偏还就答应啦!”
高马丽当时是看见金河那么难受,心疼金河,不忍拒绝。
“他那样大张旗鼓,要是我当时拒绝了他,他、他可怎么下台?”
小妹听到这儿,便启发她眼下为自己做主,理直气壮一回。
“高姐,你心里喜欢他,自己又不肯掉架子,那怎么成?哈,温小寒回头纠缠石金河,你还要主动提供地址。我说你呀,海轮船不叫船,那叫舰,(贱)!”
高马丽苦笑一面:“温小寒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误了别人的事,多会儿说起来也是心里一块病。就算她去纠缠金河,金河结果就动了心,我也不后悔!那说明我在金河心里没有地位。没有的何苦强求。”
“高姐呀!你就没有一点危机意识、竞争意识,这叫不为自己做主,吃不上红薯。高姐,这观念太太落伍了!搞对象、谈朋友,就是要搞、就是得谈呀!——因为三千块钱,盘店子的事儿都快荒了。你去找金河去,这不是一个话题、不是一个好由头?你还等什么?”
53
高马丽与金河约会,逛了一回公园。
她从前偶尔从公园墙头看过里边的情景,那些人那些假山假水都太悠闲了,她幻想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与男朋友到公园里来玩,也那么悠闲地过上一天。当一天城市人。
这次,金河满足了她的这点小小想像。
高马丽特别地做了一下头发,换了休闲的牛仔裙,旅游鞋,还带了把银灰色折叠遮阳伞。
金河穿了条洗得发灰白的牛仔裤,只是膝盖那儿麻花了,他将两条裤腿从那儿撕断,再加上白T恤,浑身晒得黑黝黝的一种流行健康色,一副很时尚的做派。立刻引来不少姑娘的关注。高马丽身子便靠近又靠近,让她们羡慕去。
她一边还哧哧笑着:“便是有人认出我们俩,是那天出席陈尔东温小寒婚礼的两个人,也会认为是正常的。不会是婚外恋。因为我们当众宣布过。”
高马丽讲了自己把石金河的地址抄给温小寒的经过,希望能听到最新动态。石金河竟然只是笑笑,不愿提到这件事似的。
路过冷饮摊上,金河买了两只冰激凌,与高马丽一起吃着。看着游乐场上空,五彩转轮衬着蓝天缓缓旋转。石金河问,想不想上去过一把瘾?
高马丽摇头,“我怕到了空中再想下,就难下了。那叫骑虎难下吧。你又拿冰激凌堵我嘴,又想把我转晕乎,你不想说那个温小寒究竟找你干什么?肯定有急事吧。”
石金河朝小船点点残荷点缀的湖边领路。
“高马丽,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根本就没见这个温小寒。她如今事事如意,有了满意的工作、有了干部家庭的背景,有了呼风呼雨的丈夫,我不知道她找我干什么?她能有什么急事?”
金河在城里跑保险,几次从温小寒所在的公司前走过,他曾经有过进去看一下同学的念头,每次都被否决了。尤其是最近,他在路边眼见她与一些生意人从豪华车上下来,进南海渔村去。一个白西装的老板色迷迷地瞧着她,趁着上台阶,还揽住温小寒的腰肢。他在背后看得清楚。温小寒竟像没知觉似的,步态都没受影响。她的那种习已以常,那种应付裕如,放在两年前,简直不敢想像。
高马丽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情绪:“你们不会旧情重叙啊?不会鸳梦重温啊?”
金河便哧一声笑了:“嘿,高马丽,你嘴里的词儿可是越来越文了。鸳梦都出来了。行,不说了,温小寒占了高枝儿,眼就更高了,不可能再回来看一个扛包的苦力工。当然,她的这种考虑也是现实的选择,倒也没什么错。选择就是一切。”
高马丽便抬眼看了金河一下:
“假设她发现自己的选择错了,现在幡然悔悟呢?你就不给人家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吗?”
金河本来立刻体会到这个女孩子此刻的心,她要听他的选择,听他的心声;但他一点不愿回顾往事,关于温小寒这话题让他不快:
“你把我的境界也形容得太高了!或者说,你看得我石金河也太没骨气啦!当众那么一碗醋,我就白喝啦!——今天我们来逛公园,不允许她插足,不要再提她了,有我一个人陪你还不够吗?”
听了金河口气冲冲的话,高马丽却面色欣然,拉往了他的胳膊。
“那我们说说别的?你卖保险,我盘饭店;这些话题,我、我怕你嫌我俗气,一点儿都不懂浪漫呀!”
金河也极力想让自己从那种话题的沉闷中解脱出来,一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说:
“我们现在的处境,是第一求生存,然后才能求发展。这,不叫俗气,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卖保险、盘饭店,是我们的事业!柳丝长长,波光潋滟,远山含黛,我们吃着冰激凌、谈论事业憧憬未来,这不很浪漫吗?——对了,高马丽,我们也去划船。”
高马丽笑脸儿看着他:“我可是从来没坐过船。你得照护着!”
金河刚上大学那时,同学们集体去划船,他因为打工,没去。毕业前再次组织划船,他心灰意冷,又无心。所以,始终没有湖上小船浪漫史:“我也从来没划过船!你敢不敢陪我一块冒险?”
高马丽便又靠他近些:
“有什么不敢?和你在一搭,我什么都不怕!”
金河先搭把手,让高马丽登上了小船,他一下跳上船,那船便晃摇起来。高马丽下意识地抓住金河的手,紧紧抓住。
公园值班人用尖篙稳定了小船,推了一下,小船离开了码头。
金河看看其他划船者,抓牢浆把,开始划船。起先两只桨东一下,西一下,使劲使不在一个节奏上。小船兜着圈子,在湖面上不知所措;渐渐地,石金河找到了支点,浆便如他的双臂一样有了根,自如了。船头渐渐摆顺了。在高马丽信任的眼光中,金河愈划愈放松。
小船的速度也起来了。小船笔直地朝湖水深处驶去。这会儿,高马丽又重复了一句刚刚要上船时说的话:
“划吧,划到天边我也不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石金河再次感受到一个女人的信任。他长长地无所顾忌地喊了一嗓子爬山调:
“咱两个相好一搭搭站,哪怕他甩过来个手榴弹”!
高马丽听着眼睛一亮,竟然跟着也随了一句:
“咱两个相好一对对,铡草刀剜头不后悔!”
金河便又接着换了个调儿:
“东山上砍柴我朝西看,妹妹你住在那四合院。”
高马丽又接上唱:
“荞麦开心碎格纷纷,谁知你有心没有心?”
随着,她还另起了一首:
“碾轱辘绕的是碾盘心,妹子我想煞了个心上人。”
石金河自然有对答。
“青石板上钉银钉,一颗颗钉在哥哥的心。”
他们一递一答地唱,爬山调贴着水面传到四外,湖边的人停住脚步望着他们,那些小船儿却从各个地方往他们这儿来,都想听一下这地道的山歌。比那广播里电视里的山歌纯正的多,何况还是真人唱的。有人为他们叫好,有人为他们扔过饮料来,要他们润润嗓子,再来一段。甚至还有爱好者打开录音机,要为他们录一盘带。
高马丽唱得脸色红润,兴奋得如同登了台受到了喝彩。
石金河放下浆,满眼是欣赏的目光,看着高马丽:“你也会唱爬山调?跟谁学的?”
高马丽眼神激动:
“小调、酸曲儿,村里老辈人谁不会随便哼几段,这还用专门学呀!”
金河突然找到某方面的知音,浑身放松着,欣慰地看着高马丽,又唱了一句:
“十八颗星星十六颗明,那两颗暗的是咱两个人!”
高马丽没有再接碴儿。
她简直有点陶醉了。
54
发荣饲料公司与广东财茂公司双方经过了试探,接触,终于有了初步合作意向。侯发荣与吉根茂两个老板坐到了一张餐桌上。
这是在南海渔村的豪华包间里。推杯换盏,俨然兄弟。
广东话先称赞侯老板真正北方汉子啦!豪爽,豪爽!北方话然后预祝初次合作圆满成功,喝酒,干杯!
两个老板喝上了。
财茂公司办事处主任温小寒,主动给发荣公司办公室主任小马敬酒,仿佛是“将军”:
“别那么沉闷呀!老乡敬你一杯!”
小马连叫温主任厉害,“刚才是代表广东,现在又是老乡;既然是老乡,咱们一起干!”
吉根茂这又回头命令自己的部下:“小寒哦,别只敬年轻人的啦!要照顾照顾我们侯老板的啦!”
“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干几下就干几下!”温小寒熟练地运用起小蜜的场面语言。流行的言语总是暗藏了色情实质,而这种色情的隐喻又总是挑起喝酒的高潮。
办公室主任的角色当然最明白这个。
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中,温小寒的手机响起,她看看号码,是丈夫陈尔东打来的,断然关了手机。
她不能让陈尔东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侯发荣虽然土包子一个,但识得洋货色。他一见面就被温小寒的色相气度打倒了。他说:
“吉老板厉害呀!刚到我们内地,就物色到这么漂亮的办事处主任啊!好眼力、好手段!——这姑娘,还没成家吧?”
温小寒知道这酒场上什么都不当真,当真的是不能扫兴:“侯老板,劳驾你帮忙介绍一个?”
侯发荣贼兮兮地看看吉根茂:“那我得看吉老板乐意不乐意呀!”
席间笑语不停,喧哗不止。其实,都为得一张合同。
55
侯发荣当天还是回到蜜室,苏彩花的住处。儿子的吸引力毕竟太大了。
柳莺莺里外忙乎,做了侯发荣点的酸汤面,又配上油旋儿饼,小咸菜,泡菜,给收拾好晚餐。
侯发荣吃得非常可口。他连连称赞比南海渔村的菜都要对口味。
“做生意,不得不在外头应酬;哪里比得上在家里吃饭熨帖!小英做饭的手艺还真不差,——彩花,你还是一直馋酸的吧?”
这一句关心的话谁也听得出,是关心下一代。苏彩花让柳莺莺也调教的贼了,不再往死胡同里引丈夫:
“是有点儿馋酸;可也不尽然。”
侯发荣可敏感这一点:“可别可别!馋酸,你就下定决心说馋酸!——小英,你每天给咱们至少来一顿酸汤面啊!你们老板娘真要给我生下儿子来,我奖励你!”
苏彩花对丈夫的眼光不满意了:“我生儿子,你奖励小英;这是谁受罪谁沾光?想儿子想疯了?”
“儿子么,咱家业的承继。能不想疯了?我扑闹下这么一份家业,将来给谁哪?”
柳莺莺及时提个醒:“老板,你不是要老板娘上医院查一查吗?不管是男是女,查一查,得个踏实。”
侯发荣想起是自己的安排:“对。彩花,叫小英陪上你,赶紧去查一查!”
柳莺莺便向苏彩花使眼色示意。让她照着事先约定的话说,苏彩花便撅了嘴,说道:
“可是你硬要逼我上医院的啊!万一查出来不是了,你可别埋怨!”
侯发荣真的不知不觉被引上歧路,忘了前几天苏彩花的表态。而只顾她眼前的威胁了。
他说:“怎么会不是呢?两年不开怀,我还就不信!”
柳莺莺见已是时候,也以自己老家收秋为由,要请假回去收秋。
侯发荣好容易找下这么个称心如意的保姆,竟要回去收秋。他根本不考虑准假:“你家一共种多少庄稼?打下的粮食拢共值多少钱?你好好在这儿伺候老板娘,我给你家弥补损失!给你发放加班费!”
这一切都是柳莺莺给苏彩花设计妥当的。所以苏彩花也帮腔能帮到点子上:“你呀,一说就是钱!小英头回出远门,还能不想家?就给她放几天假。我已经应承她了。”
侯发荣显出关心老婆的样子:“我是怕累着你。既然你已经应承了,那就走上几天。可不敢在家里多住啊!”
柳莺莺定了要走,便去透个信给银河。同时,让他把被褥拆下来,她要帮着洗洗缝缝。她在家也不做这些事的,可出来打工这一趟,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心里好像不知不觉滋生出一点什么来。
吃过夜饭,工友们陆续回到工棚。有的看电视,有的洗脸,金河坐个马扎,在床头又是列表、又是计算的,忙自己的事。
他竟没有发现银河笨手笨脚地把被子拆了,线头扯了满炕满地。
四福旺最先看出这种形势,便一边剔牙,一边逗银河:
“呦,最近给老板娘打扫卫生少了,自己讲究起卫生来了!”
银河朝他翻翻白眼。嫌他讨厌,吵得别人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