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绍峥站在门边,阳光被他的身影挡在门外,室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他的脸色从未那么难看过,阴霾得犹如夏季暴风雨前乌云翻滚的天空,那种风雨欲来、雷鸣闪电蓄势待发的气势让人不自觉地害怕。他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却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卫熙捏着言暖肩头的手放了下来,他吃惊地看着卫绍峥。从小到大卫绍峥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看过他,在那样的目光下,卫熙觉得好似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至头顶,每一个毛孔被冻结。惊慌的情绪一闪而过,卫熙抬起头直视着卫绍峥,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和执着。“皇兄,既然你都听到了,那我就直说了,我要带走她。”
“呵——”卫绍峥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在阴沉的脸上更显得诡异。“卫熙,让你开窍的那个女子就是静妃吧?”
“是。”面对他的诡笑,卫熙没有别开视线,正视着卫绍峥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爱她,既然你不能给她幸福,那我来给。”
“我不能给,你能?”卫绍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极力平复因怒气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卫熙,她是朕的妃子,你的皇嫂!”他刻意加重了“皇嫂”二字,在瞟向言暖的眼光中暗含着浓浓的占有欲。
“那又如何?暖暖不在宫里也免得影响你和皇贵妃的感情,而且她不在后宫,你对言家不是更放心了吗?”卫熙不留丝毫余地,说得极其直白。
卫绍峥的呼吸变得急促,袖中的手掌死死握紧又慢慢松开,极小的碎裂之声在屋内响起。细微的粉末从他指间落了下来,随风飘走。“阿熙,你若还是认我这个皇兄现在就离开,今天所有的事我不追究,若是你执意要一意孤行……”他停顿了一下,深吸口气,看了看卫熙又看了看言暖。“该追究的,朕绝不容情。”
卫熙还要再说,却被言暖拉了拉衣角。卫绍峥话里隐含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那是威胁,是最后的警告。他可以不在乎,也有能力不在乎,可是言暖不行。她是他第一个动心的女子,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意妄为而害了她害了她的家人。他叹了口气,无力感深深地笼罩上他的心头。
“时间也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卫绍峥见卫熙神态间已有松动,索性让他离开。
卫熙看向言暖,张着的嘴唇因她的摇头而合上。他苦笑了一下,摇头步出主殿,在马上要迈出门槛的一瞬,身后传来卫绍峥清晰的声音,“卫熙,以后没事不要到后宫来了,多有不便。”卫熙顿足,脸上神色变幻,随后大步离去。
卫熙走后室内的气氛顿时更加诡秘,卫绍峥张开手掌,一枚玉钗从他掌中掉了下来,只剩下三分之一个钗柄,其余部分全被他捏成了粉末。他缓缓走到桌边,随手拿起桌上的宣纸看了起来。
言暖站在卫绍峥身边,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薄薄两页字卫绍峥竟然看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夏日的烈阳从窗外斜射进来,卫绍峥的脸一半在阳光之下,一半在阴影之中,鲜明的明暗对比更显得他神色间的诡秘。室内异常的安静,言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声音由平缓渐渐变得急促,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快,犹如加快节奏的鼓点。
“写得不错嘛。”卫绍峥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以写字为由,还真是文雅啊。”他松开了手中的宣纸,两页纸霎时化作无数的纸片飘落。卫绍峥猛地转过头盯着言暖,“之前朕还要你给卫熙选妃,让你找出他在天圣寺遇到的女子,你那时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朕的无知和愚蠢,嗯?”
他的语声不大,却蕴含了滔天的怒火。那最后的一句疑问似一柄利剑,直直刺向她。言暖不自觉地沿着桌子慢慢后退。“我没有,那时我并不知道端王爷的心思。”之前所有的事都是她的猜测,她怎么可能把这种猜测告诉卫绍峥?
“是吗?”卫绍峥放低了语声,那样轻的语声好似不想再追问了一般,言暖却知道此时卫绍峥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那天吃饭的时候朕还奇怪你和卫熙的举止,原来蒙在鼓里的只有朕一个人,你们把朕当什么了,这么耍弄朕?”他陡然捏住了言暖的下巴,“告诉朕,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又是质问,无论是常清的落水还是卫熙的表白,卫绍峥从来都没信任过她。遇到事情他最先想的是她隐瞒他,她欺骗他,却从来没有想过相信她。是她做人太失败了吗?她以为这世上彼此才是最了解对方的那个人,结果却是她的一厢情愿。“我从未瞒过你,我和端王爷之间也没有任何事发生。”
“还敢骗朕!”卫绍峥厉声大喝,手掌猛地拍在桌面上,破旧的桌子上立即裂开一道深深的缝隙。
言暖大惊,十天前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忍不住后退,嘴上却不肯服输。“没有就是没有,难道要我编造吗?”
“你!”卫绍峥怒视着言暖,十指深深扣在掌中,脸上的表情因极度的愤怒而显得狰狞,身体也因气极而微微颤抖。他松开手狠狠按着桌子,阴翳的样子好似要毁灭一切。
卫绍峥的不语比他的怒吼还可怕,恐惧一点点弥漫上言暖的心头,未知的危险比什么都让人害怕。她慢慢地往后退,抬眼却发现卫绍峥因她后退的动作神色间更加晦暗。
“你躲什么?你还想躲到哪去?”卫绍峥“啪”地一拍桌子,破旧的桌子终于不堪重负轰然碎裂。
碎裂之声让言暖慌了步伐,脚下一滑她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嘭”地一声,言暖的头撞到了墙壁,她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急速倒了下去落在地面上,万箭穿心的疼痛从后背传来,一股腥甜顺着喉间上涌。
意识一下子被抽离,闭上眼睛前她模糊地看到那个天神般的男人惊恐地向她扑来。惊恐?是她的错觉吧,即使是面对庞大的安家,面对失去皇位性命不保,他也不曾有过哪怕一丝的恐惧,他怎么可能因为她的跌倒就露出惊恐的表情呢?难道是她撞到了脑子出现的幻觉?她竭力想睁开眼看个究竟,但是却怎么也看不清,粘腻的带着腥味的液体在她周身流淌。她很想起身离开,却怎么也动不了,算了,就让她歇歇吧。
黑暗,又是熟悉的黑暗。小时候她很怕黑,天色刚暗的时候就早早地把家里的灯都打开,爸妈笑她是胆小鬼,却总是保证在黑天的时候陪在她身边。长大进了修复组之后,工作的地方都是古代,天黑之后只有昏黄的油灯相伴,开始的时候她怕的要命,后来便慢慢习惯了。不论是好还是坏,只要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眼皮很沉,仿佛顶着千斤重量,她努力睁开却毫无效果。脑后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后背的疼痛就依旧锥心刺骨。身体好像一会被放到火炉里炙烤,一会又放到冰窟中冷冻,极致的冷热让她倍受煎熬,清醒了几分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起来。
“已经昏迷了五天了,怎么还没醒过来?”
“都是废物,她若有事,朕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迷蒙中有谁在怒吼,言暖皱了皱眉头。真是讨厌,要吵出去吵,她已经很累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好好睡一下呢?后背上的疼痛略减了些,却依然疼痛难忍,还是睡着了好,睡着了便不觉疼痛了。四周好像安静了下来,有双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清凉的感觉让她舒服地靠了上去。那手似乎顿了一下,动作越发轻柔,舒适得让她沉沉地睡去。
梦中不再冷热交替,只是冷,透心彻骨的冷。她想找点衣物御寒,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冷,好冷。”她忍不住叫出声。身上突然重了一些,背上好像被压了大石。“疼……”
不知过了多久,大石消失,身体一轻,她被放在了电热毯上。温暖柔软的毯子格外舒服,寒冷的感觉一点点消退,她紧紧抱着毯子不肯松手。
一觉过后,眼皮不再沉重,酣畅的睡眠让言暖不禁舒适地“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眉眼,剑眉斜飞鼻梁挺拔,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喜悦和满足。
卫绍峥!
她身下的不是电热毯,而是卫绍峥!
这个认知让言暖大惊,紧紧抓着他的手顿时松开。她猛地起身,却因为病后虚弱无力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从卫绍峥身上滚了下去。
卫绍峥大惊,伸臂抓回了她。“别动,你昏迷了八天了,现在哪有力气起身。”
“我趴在床上就好。”趴在卫绍峥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他的气息搅乱了她的思维,让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卫绍峥搂着她不肯松开,却在她不顾伤了自己的挣扎下妥协。“别再动了,伤口刚好了些,小心裂开了。”说着他下了床,披上衣服去叫太医了。
言暖打量着这间屋子,这里明显不是景知宫,奢华的布置不是简陋的景知宫可以比拟的。殿内的摆设俱是稀世之宝,一个普通的水果盘也是做工精巧,金盘上镶嵌着五色宝石尊贵尽显。是谁的寝殿这么奢华?她低下头,发现床帐、被子上的图案都是各色龙的造型。这里莫非是卫绍峥的寝殿——宸乾殿?
言暖不禁自嘲一笑,以前都是卫绍峥到她的凤栖宫去,从来没有叫她来这里。她身为皇后的时候没有机会来到宸乾殿,现在被贬为静妃,已经没有资格在这个寝殿出现的时候,却在这里住了八天,世事还真是讽刺。
殿外脚步声响起,以赵太医为首的四个太医躬身走了进来。“恭喜娘娘醒来,请娘娘伸出手腕让老臣给您请脉。”
言暖依言伸出了手腕,四个太医轮番把脉之后把之前的药方做了改进,又拟定了几款药膳给御膳房,随后请安出去了。卫绍峥挥手让宫侍也都出去,一时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言暖趴在床上,视线就放在枕头上的刺绣上,努力忽视桌边的卫绍峥。趴着的姿势久了脖子有点僵硬,她准备翻身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她“嘶”地叫出声。
“不是叫你不要乱动吗?伤口有没有裂开?”卫绍峥几步走到床前,“嚯”地揭开被子,伸手要解开她衣襟查看伤势。
心慌的感觉浮上心头,言暖死死拽着衣襟,戒备地看着卫绍峥。
“你……”卫绍峥的手僵在那里,尴尬地不知该放下还是继续。
言暖咬了咬下唇,刚刚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那夜的虐待让她深深地恐惧,裂缝一旦形成不管修补的如何巧妙都不能掩饰它的存在。“伤口没事,谢谢皇上的关心。”
卫绍峥的脸登时沉了下去,他还没有怪她跟卫熙纠缠不清,她居然还敢闹脾气,疏远他。“不愿意让朕碰?那你愿意让谁碰,卫熙?他碰过你哪里,哪里?!”
“你这是欲加之罪,我跟端王爷之间是君子之交,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他根本没觉得那夜的事有何错处,所以才认为她不想让他碰是另有原因,而这原因却无异于是羞辱她。卫绍峥,你果然厉害,一句话就能挑起我所有的恨。
卫绍峥欺身上前,眼里满是嘲讽。“君子之交?若是君子之交他会向朕讨你,若是君子之交他会那么恋慕你?”一想到那天卫熙看向言暖的目光,嗜血的冲动涌上心头,如果卫熙不是他从小到大最看重的弟弟,如果卫熙不是老王爷的儿子,他绝对让他有来无回。
言暖别过脸,他不相信她,她说什么都是错。既然多说多错,索性不再开口。
“看着朕。”卫绍峥搬过她的脸,直视着言暖。“记住,不管你是皇后也好,静妃也好,你都是朕的人,只属于朕,不要妄想你不该想的。”
言暖努力忽视后背传来的疼痛,“我只属于我自己,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好,很好,既然你不记得了,朕不介意提醒你。”说着卫绍峥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狂风暴雨似的吻,带了炽热狂乱的气息,滚烫的舌恣意嚣张的纠缠着,霸道而肆虐,直到她的唇已经红肿微微破皮流血才离开。
“卫绍峥,你混蛋。”禁锢在她肩头的手撤去,唇舌获得自由,言暖猛地伸手挥向他,却被他一把抓住。
“你现在身体还没好,这几天好好休息,等好了再侍寝。”卫绍峥放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望着卫绍峥的背影,言暖从未觉得如此陌生。这个人还是当初那个疼她爱她的卫绍峥吗?是他隐藏了本性,还是他本就如此?他们真的相爱过吗?她的眼里一片迷茫。
言暖在宸乾殿常住了下来,这让后宫的妃嫔们看红了眼睛。宸乾殿,那是只有皇帝和皇后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即使是尊贵如皇后,没有皇帝的邀请,也不准随意住进来。可是言暖一个小小的静妃,在后宫品级中妃位最末的妃嫔居然住了进去,还一住就是十多天,这不能不说是件轰动的大事。
这样的大事清琦殿往往是最先知道,已经十多天了,言暖还在宸乾殿住着,常清握紧了手中的茶杯,杯中的茶水微微的摇晃,泛起点点涟漪。卫绍峥看重那个女人,从言暖一进宫他就待她不同,后来更是独宠言暖一人。她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迷恋,言暖长得倾国倾城,是男人都会贪恋她的美色。可是卫绍峥竟然那样爱她护她,她爹犯了滔天大罪,他为了她从轻处置;她“害得”他们的孩子没有了,他也只是把她贬为静妃。现在,他更是让她住进了宸乾殿,这样的宠爱绝不是一般帝王给予后妃的宠。
从什么时候开始卫绍峥不再常来看她,似乎是三个月前吧。之前碍于安家,他不会每天都来,可是不论如何他都会找机会来看她,至少三天来一次。可是三个月前他就很少来了,每次来了之后只对她嘘寒问暖,却绝不留宿。那时她就知道,卫绍峥的心已经不在她这里了。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孩子,可是现在。常清的目光骤然阴冷起来,那天她不过做戏,没想到水底竟然有人拉住她不放,让她计划好的事情走了样,孩子居然就这样没了。
“娘娘,天暗了,要不要挂灯?”天色暗了之后,后妃习惯在宫门口挂上一盏红色宫灯,以预备着迎接圣驾。
“不必了,挂了他也不会来。”常清负气地说,说完敛了神色。“还是挂上吧,不要和别人不同。”她向来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若不是这些天的巨变,她也不会失态。
常清站起来看着门口的宫灯,最近她沉浸在丧子之痛中,身体也一直在调养分不出神来,现在是她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言暖,你现在尽管得意,等你跌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什么是痛了。这大周的后宫现在是我的,以后将永远是我的!
也许是第六感的预知,宸乾殿的言暖没由来地打了个冷颤。那天在景知宫摔倒的时候,她的后脑碰到墙壁撞肿了一大片,在太医的几味药下很快就好了。可是她摔倒时正跌落在先前被她打碎的茶壶碎片上,因为重压碎片深深地嵌在了后背里,留下了大片或深或浅的伤口。
这些天在太医的悉心医治下,后背的伤口已经渐渐愈合,浅的伤痕在汤药和药膏的双重疗效下只剩下白白的痕迹,深的伤口也已经好了大半。只有一片伤却是怎么也不愈合,那片伤面积最大,伤得最深,往往是刚刚见好,就又严重了起来。太医虽然奇怪,却找不出原因。
天色暗了下来,宸乾殿还未点灯,这个时候是寝殿里光线最暗的时候。言暖打发了众人出去,悄悄解开衣襟,把后背那处不肯痊愈的伤口对准床柱狠狠地挤压。床柱是圆的,在言暖刻意掌控的力度下看不出任何挤压过的痕迹。
近乎自虐的行为让言暖额上布满了一层薄汗,宸乾殿的宫侍最多,每天在她身边伺候的人一大群,要想避开众人做这件事,只有在这个大家都忙着点灯预备晚膳的时候。不是她不想早点痊愈,只是卫绍峥的话让她害怕。如果她痊愈了,他会不会真的让她侍寝?她不能赌他的一念之差,更不敢赌,所以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尽量拖延。
感觉到背后伤口已经被挤压的不太好了,言暖停下了动作,吃力地坐着喘气。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煎熬,明知道是在逃避,明知道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却不能不这么做。说服卫绍峥?言暖无声冷笑,如果是以前她敢保证只要她说不,他就一定不会勉强,可是现在……
一阵寒意无端地爬上脊背,言暖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人通报?”她惊吓之下,连衣服都忘了穿上。
卫绍峥的目光像是要把她洞穿一般,脸上的神情犹如挂着三尺寒冰。他语声不大,却似带着至寒之地吹来的凛冽风霜。“侍寝就那么让你厌恶吗?你居然能狠下心这样对待自己,朕就这么让你无法忍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