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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草木与幻影(23)

罗思本来就已两腿发软,止不住恶心,这一下更是局促不安了。他就掏出卫生纸来一揩了事,赶紧拉起裤子,身上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了。回来往雨披上一躺,拉过毯子盖在身上。心里想:为什么这倒霉毛病早不发作,偏偏现在却发作了呢?头两天他一直大便干结,肚子发胀,不过那种滋味倒还没有现在这么难受。他暗暗琢磨:一定是为鸟儿的事,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大了。腹泻不仅可以由饮食引起,精神因素同样也会刺激发病。像是为他提供证据似的,他肚子里突然又像扭了个结,疼了好一阵子。他心里想:晚上只怕免不了还得去呢。可是不成啊,在黑地里一走动,说不定会给放哨的弟兄开枪打死呢。要出恭也只能就拉在毯子旁边。想到这里罗思觉得又委屈又恼火,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这像话吗!他简直恨死部队了,下面这种处境,他们几时关心过?喔……!他连气也不敢出了,只顾夹紧了屁股死死忍住,一头剧汗都淌进了眼里。他一时惊慌万状,心想这一下准得把屎拉在裤裆里了。侦察排里这帮浑蛋都有句口头禅,叫作“不要吓得屁滚尿流”。他心里想:他们懂些什么呀?他们就知道凭这一条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好是孬。

“逢到紧急关头,须防屁滚尿流。”今天下午他倒是没有含糊,什么拉屎撒尿的,脑子里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可是想起了山口入口处的那场小接触,他又心慌意乱,把持不住了。当时他一低头缩在石梁后边,克洛夫特已经在大声吆喝叫他们开火了,他还是动也没动。不知道克洛夫特看在眼里没有,但愿他那时心急慌忙,注意不上。要是给他注意到了,他是决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由此而想起了威尔逊。罗思不由得把脸扑在那潮乎乎的橡胶雨披上。原先他对威尔逊的事一直没有经心——威尔逊都抬回到洼洼里来了,连担架都做好了,他还是只顾逗小鸟玩。威尔逊他见是见到了,可实在不想对着他看。而现在威尔逊的模样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脸色煞白,军装上一片鲜血。怕人哪!想起这片鲜血红得那么厉害,罗思心里一惊,感到有点恶心。我总觉得这血似乎有点发黑……是动脉血吧……还是静脉血呢……?哎,还管这个干什么?

威尔逊一向生龙活虎,为人也不坏,待人非常和气。能叫人相信吗!本来明明是好好的,一下子就……他伤得可重了,抬回来的时候,一副样子简直像个死人。真想不到啊!——罗思想到这里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要是这一枪打中的是我呢?罗思仿佛就看见了自己身上好深一个窟窿,汩汩地流出鲜红的血来。喔,这嘴巴般的伤口,看着多吓人哪。苦恼还压在心头,肚子里又翻腾起来了。他把胸口贴着地,要吐又吐不出来。

哎呀,太可怕了,不能想了,不能想了。

他瞅了瞅睡在旁边的人。天色已快要黑透了,好容易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雷德吗?”他小声问。

“唔?”

罗思想说“你没睡着?”却又打住了。他把胳膊肘一撑,支起身来,问道:“跟你说句话行吗?”

“这有什么,我反正也睡不着。”

“疲劳过度就睡不着了,咱们跑得太快了。”

雷德啐了一口唾沫:“有牢骚你对克洛夫特发去。”

“别误会,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威尔逊的情况很严重呢。”

雷德吃了一惊。他在地铺上睡下以后,心上也就一直在默默盘算这件事儿。“啊,威尔逊那老小子,他死不了。”

“是吗?”罗思一听松了口气。“可他满身都是血呢。”

“你这话可怪了,不是血难道还会是牛奶不成?”罗思惹他生了气;今天晚上任凭是谁,都难免要惹他生气。他心想:威尔逊是侦察排里的老人马了,为什么挨枪的偏偏是他呢?那旧有的忧虑,也是他最大的忧虑,又上了心头。他很喜欢威尔逊,威尔逊大概可以说是他部队里最要好的朋友了,不过那也算不得什么;在部队里他对同伴的感情都规定了一个限度,决不出格,不管哪个战友死了,他都不会感到心疼。可威尔逊在侦察排里毕竟是跟自己一样的老资格了。打死的是新兵,情况就不一样,其他部队有弟兄阵亡,更不在话下。那不会影响你的情绪,不会使你觉得自身可危。威尔逊要是死了,那下一个也就该轮到自己了。“我说,那小子个子大,迟早得当枪靶子。你怎么能那么想不开呢?”

“可事情来得也太突然了。”

雷德哼了一声。“以后轮到你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先发个电报。”

“这种玩笑也开得吗?”

“啊……”雷德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月亮出来了,山崖石壁涂上了一层银光。他仰面躺在那里,看得见大山高峻的险坡层层而上,几乎可以一直望到山顶。眼下真是万事颠倒。他居然也会相信对罗思说这样的话也许是不大吉利。他就缓和了口气,说:“只当我没说吧。”

“哎,没什么,你可别生气。人到这种时候就容易激动,这我理解。我自己就是老想着这事儿,丢也丢不开。太叫人不敢相信了!一会儿以前人还是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可眼睛一眨……我简直弄不懂。”

“还是谈些别的事情,好不好?”

“真对不起。”罗思犹豫了。他的疑虑,疑虑背后的恐怖心理,还是没有解除。一个人挨杀竟是那么容易!他所摆脱不开的就是这种惊骇的心情。为了减轻胃部受到的压迫,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舒了口气,说道:“唉,我累透了。”

“谁不是累透了?”

“克洛夫特哪来的这么一股劲儿?”

“那小子就爱这么着。”

一想起他,罗思心里就一哆嗦。他又想起了鸟儿的事,于是就脱口说道:“你看克洛夫特会对我记恨吗?”

“就为那鸟儿的事?我也说不上,罗思,他的事你还是别去瞎捉摸,犯不上白费这份工夫。”

“有一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雷德……”罗思不觉顿了一下。疲劳、腹泻后的虚软、浑身的伤伤痛痛、威尔逊那副模样在他心头勾起的恐怖,这一切突然都向他袭来了。克洛夫特掐死小鸟以后,就是旁边的这位弟兄,还有另外好几个弟兄,出来帮他说了话,一想起这件事,他真是说不出的可怜自己,心头更涌起了无限的感激和温暖。“今天为了鸟儿的事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真感激不尽。”他的嗓子哽住了。

“哎,算不了什么。”

“不,我……我还是要向你表示感谢。”说着止不住流下泪来,弄得自己也惶然不知所措。

“哎呀!哎呀!”雷德一时大为感动,他差点儿就要伸出手去拍拍罗思的背。可是这手毕竟还是没有伸过去。罗思可不就像老是麇集在垃圾堆旁的乱毛蓬松的癞皮狗?有时碰到下等客店里扔出残羹剩饭来,这类杂色野狗也会在店外簇拥成一堆。你要是给它们一点吃的,或是拍拍它们的脑袋,它们就会跟上你几天,瞪出了水汪汪的眼睛,感激涕零地老盯着你瞧。

他现在倒是很想对罗思表示一下好意,可是这么一来,罗思就要老是来找他了,找他说体己话,乞求感情的抚慰。谁对罗思友好,罗思就会缠住谁没有个完,这他受不了;罗思这种人,当枪靶子的日子是不会远的。

他不但受不了,心里也真不愿意。他觉得罗思流露出来的那种感情总有点不大体面,不大健康。他就生气地说:“算啦算啦,老兄,这种话就少说啦。你跟你那只鸟儿,才不在我的心上呢。”

罗思仿佛劈面挨了一巴掌,一下子呆住了。他在那里淌眼泪的时候,一度曾经满怀希望,以为又可以领受母亲温暖的怀抱了。可如今这希望破灭了,一切希望全破灭了。他终于还是落得孑然一身。他只感到一阵辛酸的欣慰,好像今天见到了这最后一双白眼,他终于明白自己已是个再也无脸可丢的人了。他固然心灰意冷,可是房子倒了,底下的基石毕竟还是石头的。他本能地浮起了一丝苦笑,不过那雷德是看不见的。“好,只当我没有说吧。”罗思说着,就背对雷德侧过身去,透过两眶眼泪,望着那荒凉清冷的山景。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里热烘烘的。他暗暗想道:好吧,反正就死了心吧。将来难免连儿子都要来讪笑他,老婆的骂那更是有得可挨了。还有谁看得起他呢?

雷德望着罗思的背影,心里还很想把手伸过去。罗思那耸起的瘦小的双肩,那一副倔强的样子,在雷德看来分明含着一种责备;雷德心下不安,感到有些内疚。他责怪自己:我又何必为了那只瘟鸟出头帮他说话呢?现在的矛盾倒成了我和克洛夫特的矛盾了。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双方的冲突是早晚得爆发的。反正我也不怕——他这样暗暗安慰自己。

真的不怕吗?他心里倒起了怀疑,可是随即又把这个问题避开了。他已经困乏不堪,罗思那几句由衷之言也确实使他感动,不能自已。他有这样的经验,就是他筋疲力尽之时,脑子往往反而清楚,俨然无所不通,不过逢到这种时候,心里的想法总带着股愁苦滋味,觉得已经给生活磨得不胜其累了。他想起了威尔逊,几个月前大军登陆时威尔逊在登陆艇里的那副模样,一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记得那时威尔逊还对他嚷嚷来着:“快下船吧,你这头老公羊,小心海水可冷得很哪。”

“扯你的淡!”他当时回答的大概总是这一类的话吧,可是现在这都无所谓了。威尔逊已经不在身边了,此刻说不定都已经死了呢,劳碌了一场,又有什么结果?

唉,做人终是一场空啊。雷德差点儿说出了声来。真有道理啊。这句老话他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又叹息了:他们虽然知道,可还是没有开窍,还是没有悟透这个道理啊。

就算我们还回得去吧,回去还是受气。就算有朝一日大家都还能够退伍吧,退了伍可又有什么好呢?出了部队也还是那老一套。样样不顺心,事事不如意。但是这些人,说他们硬气又并不真的那么硬气,他们还是相信百事圆满的一天终会到来,他们从沙子里淘出沙金来归在一边,然后就对着沙金看,只对着沙金看——拿了个放大镜来看。他自己也是这样,可他还能有些什么盼头呢,等着他的无非是一座又一座荒凉的小镇,住的永远是租来的房间,到了晚上,只能在小酒店里听人闲谈打发光阴。除了找个妓女买得片刻的欢娱以外,还能有些什么呢?

他转念一想:我恐怕还是结婚好吧。可是他马上扑哧笑了出来。结婚有什么用呢?早先他也有过机会,可就是不要。他本来满可以就把洛依丝娶了,可结果倒是跟她不辞而别了。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往往怕说自己老了。其实坦白说,就是因为老了嘛。起初也跟大家一样,可以说心里有那么股劲儿吧,可是不知不觉劲儿就都消磨完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洛依丝夜半起来去看一看杰基的情景,洛依丝回到床上总要偎着他哆嗦上好一阵子,身上这才渐渐暖和过来。想到这里他喉咙里一时哽住了,于是就赶紧把这念头按了下去。他身无长物,对女人无可奉献,对谁都无可奉献。你拿什么话去给他们娘儿俩说呢,难道就说你喝酒喝糊涂了?野兽受了重伤,都还会独自走开,悄悄去死呢。

像是证明他确实老了,他的腰子又痛起来了。

不过他相信,有朝一日再来回想一下眼下的这几年,他一定会觉得稀奇,到那时再想起侦察排里的这些老伙伴,他一定会感到好笑。他也不会忘记丛林山峦还有这样的日出奇景。他说不定还会怀念在一个人背后蹑足追踪的那种紧张的心情。干这种事多蠢啊。他讨厌透了。他生平干过的事再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了,不过假如他不死的话,他相信以后情况终归会好起来的。哈,又拿放大镜看沙金了!

他扮了个鬼脸。真是防不胜防啊。以前他自己就上过一次钩,尽管心里明明有底,却仍然上了当。他相信了一份报纸上的话。报纸上的文章,也只有托格略那样的家伙看了才深信不疑。不用说,这一回托格略得了个千金难换的伤,回国以后该就去到处演说推销公债了——对那一套他相信得不得了。他该说了:“难道能让牺牲的士兵白白牺牲吗?”因为雷德记得,有一次有个弟兄收到他母亲寄来一篇社论的剪报,为这篇社论雷德同托格略争论过:“士兵是白白牺牲的吗?”

当时他哼了一声。那谁不清楚?当然都是白死的啦,哪个士兵的心里不是雪亮呢!在他们这些无可奈何才来打仗的人看来,打仗无非是倒霉受罪。

“雷德,你这话说得未免太刻薄了。”托格略还说他来着。

“本来嘛,要靠打仗解决什么问题,就好比得了白浊上窑子里去治病。”

此刻他仰起了脸呆呆地望着月亮。或许倒真能起点作用也说不定哩。他吃不准,他也别想弄得明白,谁也别想弄得明白。哎,算了吧,人都豁出去了,谁还来管这些呢。

反正自己这辈子是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了——他心里想。

侯恩也睡不着觉。他心里烦躁极了,两条腿也怪,自从害过热病以后,老是觉得那么累。他在毯子底下翻来覆去,折腾了总有个把钟头,时而望望屹立的山峰,时而望望头上的月亮,时而望望连绵的冈峦,时而又望望鼻子跟前的地面。自从遇上伏兵以后,他心头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也说不出一个究竟,却又有点像是焦灼不安,正是这种心情,一直在那里驱策着他。他觉得老是这样躺着不动实在难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爬了起来,穿过洼洼走去。山头顶上的岗哨一看见他,就端起枪来。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说道:“是谁——是米尼塔吗?我是少尉。”

他爬上坡去,来到米尼塔身旁坐下。面前,月光下只见摇曳的野草掀起一阵阵银白色的波浪漫过山谷,一座座山岗看上去都像铁板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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