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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草木与幻影(8)

“你这个疑问,我心里也有。”米尼塔说。心里的想法含含混混,理不清楚,使他苦恼。他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一个深奥的问题,却不得其门而入。“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这样做人到底有什么意思呢?我在医院里那阵子,有个弟兄在半夜里死了。我就常常会想到他身上去。”

“啊呀,这可吓人,”戈尔斯坦说,“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那样死了。”他咂咂舌头,不胜同情,想不到眼眶里还会忽然出现几点泪花。

米尼塔望着他,惊得呆了。“天哪,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想觉得伤心。这个弟兄家里也许还有妻子,还有父母。”

米尼塔点点头。“你们犹太人也真有点怪。不管是自己的事还是人家的事,心里难过起来,比谁都伤心。”

罗思就躺在他们旁边,本来一直一声不吭,这时却激动了起来:“我不同意你这种看法。”米尼塔把犹太人全都看成一个样,他听着觉得刺耳,就像挨了个醉汉的辱骂似的。

米尼塔喝道:“你什么意思?”罗思叫他看着就有气,使他想起了马上又得上去接班。这一下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引起克洛夫特的注意了。“谁请你发表意见啦,罗思?”

“我认为你的话毫无根据!”罗思这一声痛斥,连挑战的架势都摆出来了。他心里想:才二十来岁的一个毛头小伙子,便自以为无所不知了!他摇了摇头,然后就以他慢条斯理的高傲口气又继续说道:“这个问题可大着哪。这样轻易就下结论……”说到这儿轻悠悠一挥手,一副不屑一提的样子。

米尼塔原先很为自己的观察独到而得意,现在给罗思这么一打岔,心里好恨。“戈尔斯坦,你说哪一个的意见对?是我对,还是那个哭丧脸儿对?”

戈尔斯坦忍不住笑了起来。罗思不在旁边的时候,他对罗思倒也有些同情,可是罗思说起话来总是那么慢吞吞的,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听他半天说不完一句话,实在叫人不痛快。再说,米尼塔刚才那一番分析,戈尔斯坦听着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中听的。“这我倒也说不上,不过你的话我看也大有道理。”

罗思做了个苦笑,心想:这种事反正自己也见惯了。自己总是这样,处处碰到对立面。刚才干活的时候,他见戈尔斯坦干得那么麻利,心里就很气愤。他觉得这种行为称之为背叛也未始不可。所以现在看到戈尔斯坦又跟米尼塔一唱一和,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嘴里吐出来的还是那句话:“是毫无根据嘛!”

“你只会说这句话吧?”米尼塔冷笑着说,还学着他的样儿:“是——毫——无——根——据——嘛!”

罗思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好吧,就拿我来说吧。我是个犹太人,但是我就不信犹太教。我对犹太教里的规矩了解得恐怕还没有你米尼塔清楚咧。我的感觉如何请问你怎么知道?老实说我就从来看不出犹太人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认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

戈尔斯坦把肩膀一耸,轻轻地说:“你不害臊吗?”

罗思厌烦地嘘出了一口气。“这种问话我听着就讨厌。”对着他们毫无表情的冷冷的脸色提出申辩,他不免感到紧张,心头怦怦乱跳。胸中莫名其妙一阵焦灼,手心里顿时捏着两把汗。他没好气地说:“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说到煞尾他简直尖声嚷嚷了。

米尼塔心里想:哎呀,犹太人和意大利人都是一个样的。老是为了一点小事大动肝火。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屑再争论下去了。

戈尔斯坦却说:“你听我讲,罗思,你说克洛夫特和布朗为什么就不喜欢你?原因不在你的身上,原因在于犹太人有个犹太教,就是为了这个你说跟你毫不相干的缘故。”不过他心里却很不塌实。罗思惹得他心绪不宁,只要一想起罗思是犹太人的一员,他总是有点不安,因为觉得罗思给外邦人[182]的印象是肯定不会好的。

罗思听说克洛夫特和布朗不喜欢他,内心痛苦极了。这一点他其实也知道,不过听到人家言语之间提起,还是很伤他的心。他不服气地说:“我觉得这话不对。那跟宗教毫无关系。”他心里乱成了一团。说他们讨厌他是由于犹太教的关系,他要是能够相信了的话倒也可以心安了,可是这一来就要引出多少问题哟,那都是不妙的迹象啊,表明他今后终究是前途茫茫。他真恨不得抱住脑袋,屈起双膝,能再也听不见这四下的吵吵嚷嚷、叽叽喳喳,还有没完没了的刀声嚓嚓,再也不要这样死挨活撑,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苦苦挣扎。他忽发奇想,觉得这丛林倒可以保护他,免得他再受种种煎逼。他巴望自己能迷失在丛林里,离开这帮子人。他说:“唉,不谈了!”看来是决不能再争下去了。

大家不吭声了,各自往背包上一靠,又都想起自己的心思来。米尼塔神疲力乏,这也影响了他朦胧的思绪,给他添上了一层忧伤。他想起了意大利。他还是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到意大利去过。留下的记忆已经不多:父亲当年出生的那个小镇,还有那不勒斯城的一角,他还记得起来,其他就都印象淡薄了。

父亲的那个小镇斜依在小山坡上,镇上小巷交错,屋舍破落,庭院荒芜。山脚下有一道小山泉,湍急的泉水冲过满地乱石,欢蹦乱跳地直泻到下面的山谷里。早上妇女们提着篮子下山,到山泉边的大石头上来洗全家的衣服,搓啊,拍啊,擦啊,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还颇有农家妇女干活儿的古风。每到下午,镇上的孩子便来这山泉打了水提上山去,黝黑的小脚绷足了劲,迈着缓慢的步子,好不吃力地走在通往镇子的山坡小路上。

他所能记得的情况大致也就是这些了,不过想起这些还是叫他心里动了一下。他是难得想到这个小镇的,原先会说的那几句意大利话也早已丢得差不多了,但是只要一遇到心情抑郁的时候,或是有了什么心事的时候,他脑海里就自会浮现出那高墙下的小巷里烈日似火的情景,或是农田里施了粪肥臭得刺鼻钻心的情景——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今天,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惦记起意大利的战事来了。他想:这个小镇也不知道会不会给炸平了?他总觉得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总觉得那些刷着灰泥的石头小屋必将永世长存。然而……他心里沉重极了。以前他很少想到要回那个小镇去,可是此时此刻,这却成了他心中最强烈的愿望。他心想:天哪,那里只怕早已变成一堆废墟了。想到这里他无限伤感,一时间脑海里便一连串地闪过了一座座残破的城镇,一具具当路的遗尸,伴着不断从天边传来的闪雷似的炮声;其中也有一个画面是他们今天在另一个大洋里的一座小岛上执行任务。这整个世界,哪儿也逃不过彻底毁灭的命运啊。问题太大,他想不过来;他的思路立刻一转弯,飞快地掉过头来,回到了自己所坐的石头上,于是一腔心思就又尽想着自身的困苦和累乏了。哎,问题太大了,把人都搞糊涂了。反正上面总会有管事的家伙。可是由不得自己,眼前似乎总看见那个小镇成了一片焦土,一堵堵荒凉的断壁残垣有如阵亡士兵的一双双手臂伸向苍天。他感到一震,觉得做了件错事,就像想到了父母的一旦撒手西归似的,于是就极力把胡思乱想驱遣开。他觉得这样荼毒生灵实在令人气愤。可是又觉得那山泉边的石头上再也没有洗衣妇似乎是不大可能的事。他摇了摇头。嗐,都怪那不得好死的墨索里尼。可是他又弄糊涂了:当初父亲不是常说墨索里尼带来了繁荣吗,自己听了不也觉得有理吗。他还记得几个叔叔常常怎样跟父亲争论来着。他明白了:他们都穷得慌了,很需要个有办法的人来管管国家。他还记得父亲有个堂兄弟曾经跟着墨索里尼的“大军”在一九二二年进军罗马,在罗马当了大亨。米尼塔小时候听到的就尽是那一个时代的故事。“一九二二年那年,所有的青年人、爱国者都起来跟墨索里尼一同战斗。”父亲是这样对他说的,他也梦见过自己跟着他们一起进军,当了英雄。

脑子里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除了眼前所见的以外,什么都迷糊了。眼前自己可是身在这密密实实的莽莽丛林之中。“嗐,都怪那不得好死的墨索里尼。”像是为了出出心里的气,他又暗暗骂了一声。

旁边的戈尔斯坦爬起来了。“来吧,又该咱们干啦。”

米尼塔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干吗不让我们痛痛快快歇一会儿呢?我的耶稣,我们屁股还只刚坐定哪!”看见里奇斯一路挤挤擦擦,在那条开得又窄又糙的小径上走去,米尼塔不由得瞪了他一眼;朦胧的思绪已经散尽,剩下的就是勾起这腔愁思的愤懑和疲惫了。

里奇斯回过头来喊了一声:“来吧,米尼塔,该干活啦。”他也不等回话,就赶紧上前接了班。里奇斯窝着股火,他心上有个难题。休息的时候他一直在暗暗合计是不是来得及趁这空隙把枪擦一下;要在十分钟的时间里仔细擦上一遍,算来算去是来不及的。他觉得这倒是件麻烦事儿。枪上沾着水带着泥,要不赶快拾掇一下是要生锈的。可是他心里又想:真格的,赏罚不明,怎么能叫人勤快得起来?这部队蠢有蠢报,活该!他出了一口气,心里也痛快了点,可是又感到内疚。一支枪挺贵的,保管不善,他良心上总觉得过不去。政府发给我这支“半自动”,是因为他们相信我能照看好,可我没能办到。这么支枪,总要值到百来块钱吧——这在里奇斯的眼里,可是个大数目了。枪得擦干净,可没有时间怎么办?这个问题就不是他所能解决的了。他叹了口气,就提起砍刀,干了起来。过会儿一看,戈尔斯坦也已经上来了。

一路开路前进,足足花了五个钟点,才到丛林的尽头。丛林的尽头处又是一条河,横在跟前,河的对岸尽是黄山冈,连绵不绝伸向北方,山上只覆盖着些白茅草,偶尔才有一片灌木林。阳光奇猛,给这光秃秃的山冈和亮灿灿的晴空一反射,越发耀眼得惊人。大家习惯了丛林里阴暗的光线,到了这儿都不由得直眨眼,心里七上八下,对面前这片辽阔空旷的山地感到有点害怕。竟是这样的荒凉,这样的凄清。

又是这样的无边无际!

飞回到过去:

乔艾·戈尔斯坦

布鲁克林的汉子

那是个壮实的汉子,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岁上下,平直的头发一派金黄,湛蓝的眼睛神情恳切。鼻子是尖尖的,从鼻翅到嘴角镂刻着两道深纹,露出几分苍凉之态。要没有这两道皱纹的话,他看去还是蛮年青的。他说起话来很快,显得很诚恳,简直有点急巴巴的,像是怕被人打断似的。

那糖果店又小又脏,在这条石子路上,家家铺子都是这样。天一下蒙蒙细雨,路上的石子就给洗得光光的,石子顶上一片晶亮,阴沟的出入孔盖子里也冒起一股股淡淡的雾气。夜雾遮没了这里“打闷棍的好汉”[183],遮没了黑更半夜喧喧嚷嚷结伙游荡的无赖,遮没了操皮肉生涯的女人,也遮没了在黑乎乎的里屋幽会的情侣——屋里糊墙的牛皮纸早已都渗水褪色了。沿街,墙上夏天发臭,冬天潮黏黏地挂下水来。在这个大都会的一角总有那么一股积年的秽气,究其来源,有倒掉的饭菜下脚,有嵌在石子缝里的零星马粪,有柏油,有熏烟,还夹杂着城市居民身上特有的一股酸湿之气,以及下等公寓里的煤炉味儿和煤气炉味儿。不过这一切都已混为一体,很难分清了。

白天,小贩站在路边,叫卖水果和蔬菜。穿着寒碜黑色上装的中年妇女,买果子买菜有股不饶人的精明劲儿,拣起货色来仔细得真是到了家。这些妇女从人行道上下来时,都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上路边沟里的积水。

她们见了鱼铺老板刚扔在路上的鱼头,都忍不住盯着看了一眼。鱼血起初在石子上染上一层红彩,后来渐渐淡褪,成了一派浅红,最后都随水而化,流失在阴沟里。只剩下那股鱼腥味,跟马粪臭、柏油气、熟食店橱窗里一股浓郁而飘忽的熏肉味,和在一起荡漾。

糖果店坐落在石子路的尽头,小小的店面,油腻的窗台,漆色剥落之处,生出了斑斑锈迹。当街的窗子半吞半吐地拉开了一条缝,过路人想不进店门而买些东西的话这里就权充柜台,不过窗上既然开了缝,糖果上自然也难免要蒙上些尘土。店堂里拦着一条窄窄的大理石柜台,前面留出两英尺来宽的一条走道可让进门的顾客有个立足之地,地下铺着的漆布已经破破烂烂。一到夏天漆布就粘脚,沥青漆往往粘附在鞋底上,一片片脱落。柜台上摆着两只大口玻璃瓶,顶上盖着金属盖子,挂着个弯弯的勺子,瓶里装的是浓缩樱桃汁、桔子汁。(可口可乐当时还没有时行。)两个瓶子之间是一块木垫,上面陈列着一大方棕黄色水灵灵的哈发糕[184]。苍蝇都懒得动,不赶是不会飞走的。

这儿根本无法保持清洁。戈尔斯坦太太,也就是乔艾的妈妈,是一位勤劳的妇女;她每天早晚两次总要把店堂打扫一遍,抹抹柜台,掸掸糖果上的灰尘,擦擦地板,可是积垢年深月久,都已钻进了店里最隐僻的隙缝,隔壁的住房也是如此,门外的街上更是如此,不管是有生命的东西还是无生命的东西,无不受到尘垢侵肌入肤的渗透。店堂打扫上一遍也干净不了多久,所以小店里渐渐地就弄得愈来愈肮脏了,受到街上污秽的沾染也愈来愈严重了。

后屋里,摩西·塞法德聂克老人坐在一张轻便折凳上。老人一向无事可做,事实上他也根本做不了事,一则年纪大了,二则脑筋也始终转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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