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识得这块玉符,她在大将军府见过一块差不多的,相比这块,它要精细逼真许多,那块玉符乃皇帝陛下亲自选玉雕刻而成,乃是调动南方两百万士兵的兵符。而尹江这块怎么看都像一块仿制品,其实不然,这块玉符同样是一块兵符,出自天下第一匠紫夜山之手,先皇授予,上将军白青亲传,号令天下兵马的兵符,这才是真品。
魏无双当初交了兵权,却没有交兵符,他说丢了,天下人都以为这是个笑话,而大夫人知道兵符的确丢了,在三族大战还没结束的时候兵符就没了,落在了一个女人手中。
当第一眼看到这块玉符,大夫人内心激起千层骇浪,随后又平静得如一潭湖水。
慵懒之下是高位者的威严,当这种威严掩于粉妆之下,尹江反而很镇定,他担心的是眼前的人很难打交道。他极不熟练的向妇人行礼,虽然很不擅长,但很有必要。
大夫人微微抬手,示意尹江坐下。侍女奉上茶,大夫人依旧漫不经心。
“听说你从蓟县而来,这路程得有两千多里啊!”大夫人打量着尹江、
“实际上还要远一些!”
进府前,尹江已经道明来意,既然是来认亲,隐瞒并没有多大意义,只是他想不到大夫人竟然如此平静,反倒问起了他的家乡。
“蓟县好啊,人杰地灵,不知道出了多少英雄豪杰、虎将贤臣。”
如果一个地方处在三族边界,随时可能被屠杀抢掠,那么这个地方也会出几个像样的人物,不然那里早化为战争的坟墓,在尹江眼中蓟县与坟墓无异。
“那里很久没有没有出现大人物了,因为太穷了。”尹江回答。
“真是难为你了。”大夫人似乎真的感同身受,声音温柔,充满了关爱:“想必边境很难喝道这上好的龙井,来长安一定要品品;小地方的都是粗人,很难像我们这么好说话,你就当自己家一样。”
“我不渴!”
闻言大夫人眉毛一掀,轻轻“哦?”了一声,她想不到尹江会这么无礼,她想到很多种可能,也无法预料到尹江如此朴实的回答。
尹江不敢喝,他承认自己气量很小,怕其中有毒,虽然可能性并不高。进来之后大夫人对玉符只字不提,她在等尹江开口。尹江不想落了下风,但却无能为力,所以只能开口:“听说巍将军是蓟县的人。”
大夫人很不耐烦,尽管极力掩饰,“祖籍是罢了,一百多年前魏家就迁到长安,再没有回过那里!”
“他是我父亲,我娘说他们在蓟县认识的。”
“你说谁?”
“魏将军,他是我爹。那块玉符想必您认识,是我爹留给娘的定情之物。”
“我不认识!”大夫人一声冷笑,周围空气骤冷。“我家夫君生性风流,家中妾室就有五六十个,在外的情种多不胜数,你要我认一块路边的玉符,我当真不认识。像你这样想攀我魏家高枝的每个月都会有几个,我也不管你真假,到账房领十两银子,不要出现在长安。哪怕你真流有魏家的血液,也不要忘了,另一半只是下贱的庶女之血,我魏家这样做已经仁至义尽了。既然你喝不起我魏家的茶,自然也没入我魏家的命!”
“我娘是正室。”尹江认真道。
大夫人真的怒了,尹鸿从空气中闻到了杀意,这种味道很熟悉。
你娘是正室,那么她是什么?她是先皇最爱的公主,长安第一美人,她与魏无双指腹为患,她是魏无双明媒正娶,全天下人都见证的魏妇人,然而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的小子居然说她娘才是正室,这是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笑话。
“啪——”
大夫人扬手摔了茶杯,洁白的地板散落青一块、白一块的瓷片,茶水冒着烟,汩汩散开。大厅肃静,丫鬟侍从低下头,不敢言语。大夫人对下人很严格,对自己很严格,她从来不会摔东西,因为她很能控制情绪,也很能控制别人;此时,大夫人没有说话,语言是理性的,但行动是任性的,她已经没了理性。
“就凭刚才那句话,你可以死上十次!”
“我说的是实话。”
尹江没有退却,也没法退,在知道对方的身份后,尹江就知道没有和平的办法,他娘和眼前的这位夫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面,恩怨从来就有,无法消除,娘亲死了,自然就传到他身上,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所以他自然要承担所有的怒火。
面对少年固执的眼神,大夫人不敢嘲笑,就像当年的青梅竹马,誓约缔结的爱情轻易地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击败一样,她已经不敢大意,何况眼前的少年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厅内的气氛十分压抑,大夫人坐在最高处,威压之下下人瑟瑟发抖,然而少年纹丝不动。大夫人想要少年屈服,显然这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
“实话?那就请你娘出来对质,看看她是个什么人物?”大夫人很有底气,比实际上要有底气。
“我娘去世了,一个月以前。”尹江轻声答,仿佛在说一件小事。
死了?大夫人僵在原地,然后表情逐渐收敛,刚才的愤怒、咄咄逼人消失了,她茫然,如同孩童一般懵懂的样子,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并不是说她放下了什么,而是失去了什么。
“这是个不幸的消息,我想你的信物就无法证明什么?”
很多时候怨恨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消失,所以尹江并不认为大夫人不会再追究,也不认为她会想表面那么平静。他无奈,前方是高山,自己只是无名之石,他不喜这种卑微,却有无可奈何的用这种卑微对话:“魏将军定知道这块玉符的意义。”
“那你就去找他。”
“不知将军在哪?”
“正厅。”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大夫人甚至给他指明了方向,说了穿过几座楼,绕过几个花园,花多少时间,走几步路。她掸了掸裙摆,和蔼的坐在厅中,面带笑容,似家中长辈。
尹江接过玉符,退出大厅,没有侍从为他引路,周围奇静,他有点忐忑,脚步很轻。
待尹江走后,大夫人旁边一个老嬷嬷小声说着什么。大夫人持着一杯新奉上的茶,在嘴角边沾了沾,道了三个字“桃花源”。
偌大庭院人迹全无,自然没有人给尹江带路,这并不正常。尹江别无他法,只能向前,按照大夫人所说的方向,纵使是一条死路。
十步之外,是一棵桃树,约只有三四年树龄,枝梢繁多,花芽稀少,几朵蓓蕾初绽,淡淡粉红探出脑袋,似少女初妆,又似新生的火苗。在前有又是一棵桃树,点缀稀疏桃花。
尹江走近,莫名烦躁,他摘下一朵,放于鼻尖,淡淡幽香袭来,他突然握紧拳头,花瓣碎成几瓣。
在蓟县也有一模一样的两颗桃树,七年前,他和娘亲第一次来到蓟县,就相中了那两颗桃树,娘亲说像极两个孩童,然后温柔地抚摸它们的脑袋,最后是两颗桃树成了晾衣的柱子,中间栓了根绳子,现在还有痕迹,尹江常常吐糟这是虐待儿童,娘亲不以为意。
这里是他们在蓟县的第一个家,记得盖房子的那天来了很多人,那个三十多个人的村庄就来了二十多个村民,在外流浪十年的尹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热情的人儿。
年轻漂亮的寡妇带着儿子,村民自然很热情,房子落成的第十天,他们更加热情的逼迫娘亲嫁给村长的儿子,拿着刀架在尹江的脖子上,五六个人困着柔弱的女子,菜市场强买强卖大概就是这个场面。
然而这些村名太年轻了,如同那两颗桃树一般年轻,他们忘了来自藏鲁江西边的那片荒原的人可能会如同外表那般柔弱吗?娘亲是个随遇而安,很容易知足的人,儿子就是他的一切,兴许村民好声好气的说媒,为了儿子,她就答应了,然而他们却无端触了逆鳞,导致全村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这是尹江在蓟县的第一个家,虽然在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还能大抵记得当初的场面,虽然这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眼前的桃树和蓟县的一模一样,差不多高的树当然一模一样,就像猪在人眼中都是一个模样一般,然而尹江却肯定真的是一样。
因为他很快就看到了第三棵桃树,然后再分不出东西南北,周围被白雾包围。
这是一颗老树,枝干硕大,犹如老人的面庞,布满了沟壑,树上也有桃花,挂在枝头上似乎随时可能掉下来,颜色也不怎么鲜艳。
尹江母子在蓟县的第二个家就是在这棵老桃树旁边,娘亲夏天就能在大桃树下乘凉,这么大棵树也算个好依靠。这里也有个村,名为桃溪村,这里居住的大多是老弱妇孺,所以大家都很和善,尹江在桃溪村住了一年多。
桃溪村民很淳朴,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村里的老头、老太婆每日的生活无非做饭、洗衣、聊天三个部分,这样的生活是无聊的,而尹鸿的娘亲却完美的融入其中。尹江犹记得邻居家的李老头能在溪边坐大半天钓不着一条鱼,也能记得张婶洗衣服时总爱抱怨自己的老公过年又不会来,还有李奶奶,在午饭之后就和娘亲坐在桃树之下,教娘亲织毛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