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无印天还要遥远荒凉的地方,只有眼前这片神弃之地。
阴暗的天空笼罩着黯淡无光的大地,触目所见全是飞沙走石,仿佛被千军万马蹂躏过后的沙场,鸟兽鱼虫一概隐蔽了踪迹,更别说要看见个人影。
当远古神灵携走戈壁滩上的最后一枝雨晨花,一度繁华的都城失去庇佑,先后被烽火和黄沙吞没,仅余鏖战过后死寂的浑浊空气和那毒得每一个汗毛孔再也无法张开的烈日。
然而就在这么一片浩远无边的荒漠上,突兀地耸立着四棵奇形怪状的松树。
位列于西北边的松树是棵枯死的,树干断了一半,折口处锋利割手,有意不让人靠近;西南边的松树被闪电烧焦,留下糊糊一块根基,乍眼看去还以为是块风化的黑石;东北边的松树长得最好,针叶茂密,不知需要把根扎入土壤多深多长,才能吸取到戈壁滩上珍贵又稀少的地下水源。戈壁滩很少降雨,纵然树上有针叶,也都蒙了厚厚一层灰。
而东南边那棵树——那棵树我们稍后再提。
日头升的不高,也没到正午,但这里空气稀薄,水分极少,但凡有些阳光就能烤焦地面。
忽的,只见信鸽的影子扑闪一下,东北边的松树树冠那么一抖,随后就听见“呵欠”声,树枝上坐起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
伸个懒腰,先给停留肩膀上的信鸽啄了几口水,小娃娃拆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细绳,信条上字迹潦草,小娃娃本就不识得几个字,正着看倒着看捣鼓半天,扯着清脆的嗓子喊:
“爹爹,信鸽回来了,爹爹——”
睡醒了觉的小娃娃给这贫瘠荒芜的土地带来了生机和灵气。只见他一边嗑着松子儿,一边滑下树干,动作十分麻利。粗糙的树皮并没有残忍地在他细嫩的左手上刻下伤口;而小娃的右臂,只从空荡荡的袖子中伸出来一节松树枝,手腕处伸出五个枝杈,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剔去了皮肉的骨头。
树干背阳面躺着个用大草帽遮住脸的人,嘴角左边有一块小小的疤痕。小娃娃用仅剩的左手揪住他的衣襟摇晃个不停,撒娇的糯糯声吵醒了他。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妻子偎依在怀里给他喂糕吃。
男人直直身子,正一下草帽,随手丢出去的石子叽里咕噜滚落到了地面上刻画的十字正西方。
这个刻画在四棵松树中央的十字,是千面神教的通灵预言。
“是不是西方姨姨快回来了?”小娃按着他爹爹的手臂爬上肩膀,登高望远一般寻找西方金护法的身影,他一双闪亮亮的大眼睛里面全是兴奋跃动的星星。那些有机会见到戈壁滩壮观夜景的人一定会觉得,垂悬在天幕里的最亮星辰,都住到他眼睛里去了。
“爹爹,有没有好消息?阿娘是不是要活过来了?”
兴奋的小娃娃乱蹦乱跳,边嚷嚷边凑过去看,一时间忘记了右臂变成了段松树枝,承不住力,身子没支撑稳当,一头翻进男人怀里。
“咔嚓”一声,树枝断做两截。
“又折断了……”小娃娃抽一下鼻子,有些委屈地看着男人,“爹爹能不能找来个结实点的树枝?粗一点儿的也行啊,每次都装上这么细的,不结实啊,都已经断掉四次啦。”
男人从东北边的松树上再折下一截细树枝,挽上小娃娃的袖子,将仅剩的一寸长短枝干从接骨处折断,再把新折下的接上。
树枝接骨是在断掉的骨缝中以法术插上松枝,敏感脆弱的骨缝骨髓稍被触碰,就会痛的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可眼前这小娃娃却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饶有兴趣看着他爹爹如何将树杈变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男人胡乱揉揉儿子短短的头发:“小风,说了你多少次,刚装上手臂,还不能自如控制,要小心些。一次次折断,你不疼吗?”
小风摇摇头。手臂刚断时,确疼的要死要活,他爹爹无奈之下只得将右上臂仅剩的神经都切断,因此现下没有任何感觉。
“你的法力尚浅,只能接上细树枝慢慢长粗,手臂再好不了,看你娘醒来后心不心疼。”
“小风保证过阿娘不让她伤心!”一听到“娘”这个字眼,小风挺起胸部,小斗士一样对天发誓,接着兴奋地叫到:“爹爹爹爹,信上说什么?风儿是不是马上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男人抱好小风,声音听不出喜悦,却听得出对儿子的疼爱:“你娘快醒了。”
大约十只松鼠成群结队送来松子儿。男人拧开水壶,把儿子推到一边跟松鼠野兔玩去。小娃娃嘴儿一撇,淡淡的眉头皱起一个小疙瘩,像极了他娘亲撒娇时候的模样:“风儿要阿娘,风儿要阿娘。风儿要跟阿娘告状,爹爹不会做饭,光让风儿吃松子儿……”
面对宝贝儿子声泪俱下的控诉,这个叱咤风云威震江湖的男人没了招儿,单手搂过小风——哄孩子向来不是他的专长。根据刚才的十字预言,西方金护法马上就会赶到,她最喜欢哄小风玩闹,可现在身在何处?
他的念头还没断,就听到“小风风,想我了没有啊?”一声粘腻腻的呼唤,闻到了飘来鸡汤的香气。
“西方姨姨带好吃的给风儿了!”小风一阵小跑,冲进了刚下马背的女人怀里。
西方金护法高高抱起小风,细细端详他好了很多的脸色,又掀起衣袖看了看刚接新骨的手臂,柔声问道:“疼吗?怎么还不小心呐。”
小风摆出男子汉的气概,下巴一昂:“不疼!爹爹说再过几天接骨的树枝就能动,到时候小风的右手会长好,娘亲也会回来,小风就可以抱抱娘亲了!”
“小风真勇敢!”
西方金大约四十的样子,一口一个“小风风”的爱称跟她满脸刀刻风霜下掩盖住的杀气完全不相称。跟随她的属下无一不晓,西方金护法杀起人来眼睛会变得血红,就像是大陆另一端的异世界传说中的吸血鬼,不到最后一个人身首分离誓不罢休,就连神教教主想阻止她也很费劲。
然而在小风面前,母夜叉摇身变成慈爱大妈。西方金任由小风把她的衣裙抹上一块又一块油渍,盛好热乎乎的鸡汤和米饭给他吃,还生怕小风一只手不方便,本想喂他,可小风调皮跑开了。
“慢点跑,别摔着了。”原来在小风面前,西方金也会这般啰嗦。
小娃娃一路小跑跑到第四棵、也就是东南角那棵病歪歪的松树下面,摸摸纹路尚浅的树干,极其依恋地把脸靠上去蹭蹭,然后对准树皮亲一口——
“娘,西方姨姨给我带鸡汤吃了,味道跟你做的差不多,可小风还是想喝娘你熬的鸡汤,你快点醒过来呗。”
他居然跟一棵松树叫娘亲。
原本无叶的松树动了一动,小风的呼唤仿佛给松树施加了魔法,僵硬的树干柔软了起来,活过来变成真人似的,形同女子。
大约是察觉到小风额头上发起的痱子,树干居然转动起来,缓缓地将仅剩的一个枯枝子转到小风脑袋上,从根部吸力,将淡淡的绿色蒙上树枝,远看上去跟浓密的叶子一模一样。
“阿娘最好啦!”小风伸出手去抓“绿叶子”,可掌中握住的只是空气。
仅仅是绿色的空气,也足够他乘凉。小风满足地坐在地下,左手撕鸡,抬起油乎乎的小脸看看天空——阿娘真是厉害!能凭空结出结界,把戈壁滩炎热干燥的空气变成透露着缕缕阳光的茂密树叶。
“即便魂飞魄散,还是牵挂小风。”西方金见此情景,忍不住低声道。
“小风是她的儿子。”男人加重了语气,“而她,永远是我夫人。”
“是。属下多嘴,还请教主见谅。”西方金应道。
教主不语,顺手又丢了一颗小石子,这回石子没能击中十字形的任何一处。宽大的草帽低低压在脸上,没有人看得清他此刻神色。
“方才见到信鸽,是不是夫人复活有望?”西方金护法接过递来的纸条,神色也只在一秒钟之内稍起波澜,跟随教主多年,再不利的形势也见过:“龙神要来,”接着一犹豫,“八成是为了抢夺夫人。”
教主冷笑一声:“千里迢迢来仅寻女儿么,恐怕还盯上了魔族赦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