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想起自己在读齐邦媛《巨流河》时的热泪盈眶。她写到日本入侵东北时,千万东北人无家可归、流浪南方,母亲与父亲迁移到南京后,热心接待那些在家仇国恨中饱受流离之苦的青年,在物资缺乏的年代做出一道道东北的家常菜——酸菜、大酱。这些游子拿着母亲切的黄瓜,蘸辛苦熬制而成的大酱放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吃,“有人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因为想起家来了。这些人这一生没再回去了。”
酱:民间的滋味
文/林东林
在古代中国,家家户户的老百姓,每天开门都摆着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在日常生活中,酱何以有那么重要的地位,成为每天生活的一种必需品?这是今天的我们所不理解的。
开门的七件事,原先是八件,还有一个酒,由于算不得灶间必需,宋代就被剔除出局了,故从元朝开始,人们日常所说的七件事,就没有了酒。唐伯虎有一首《除夕口占》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清淡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可见酱与生活的分量。
说生活之前,先掉一下书袋。从字形看,酱是个会意字,从将,从酉,“将”的本义是“涂抹了肉汁的木片”,引申了来说就是涂抹的动作,“酉”则意为“腐败变质”。而把“将”和“酉”放一起,意喻很明显,指一种经腐败变质而制成的涂抹类辅助吃食。
今天的人做菜,放点酱用以调味提鲜很常见,肉酱、鱼酱和果酱也早已飞入寻常人家,然而溯源一点说,酱主要分两种,一种是面粉做的甜面酱,另一种是黄豆做的豆瓣酱,后来是水果、肉类或鱼虾等,捣碎制成的糊,也都出相入“酱”了。再后来,随着酱制工艺的演变,酿酱的方法也开始用于烹制其他非佐料菜肴,慢慢演绎成了一种烹调菜肴的手法,即是酱法。
我小的时候,母亲一年四季里经常腌菜酿酱,酱里一种是豆瓣酱,另一种是西瓜酱。
豆瓣酱可以做成干的,原料是豆子、盐和辣椒,在泡好、炒熟、发酵后,揉成一个圆圆的球,有西红柿那么大,一排排摆在太阳下晒,晒得成了暗红色,一粒粒剁碎的红辣椒镶嵌在上面,就可以吃了,就着饭吃或者炒菜做配料,都极其提味;豆瓣酱也可以做湿的,有的地方是用蚕豆做主料,我们是用黄豆,发酵过之后倒在缸里,加入盐、剁碎的辣椒、八角等料,晒个把月就差不多了,那时每家都做豆瓣酱,在四邻八舍的院子里,都摆着几口缸在晒豆酱。
豆瓣酱的好吃,是因为豆子在发酵提炼出的清香中,有一种韧性和温软,每一粒咬起来都有质感,同时在这味道中又有八角茴香的芬芳,以及辣椒的辛气,即使吃上一口,也甘爽有食欲。
西瓜酱和豆瓣酱差不多,也要用黄豆,还要用西瓜瓤,黄豆是自家地里种的,西瓜也是,都是薄皮沙瓤的,配料为姜丝、花椒、八角、辣椒末和盐。做西瓜酱前,先要把黄豆泡个一天一夜,等豆子吸水饱涨后再入锅煮熟,然后用纱布包着沥去水分,在豆子上滚上一层面粉,铺在案板和簸箕里薄薄地摊开,放在不通风的屋子里,六七天后黄豆上面就长满了绿绿的毛。
做酱时,按一斤黄豆四两盐的比例倒入缸中,再倒入捣好的西瓜瓤,西瓜汁以漫过豆子一只手掌的长度为宜,再加入辣椒末、生姜丝、八角瓣、花椒。用干净筷子搅拌均匀,缸口用布封严,每日放在阳光下曝晒,每隔一两天还要打开搅拌一次,这样一个月后即大功告成。
以前乡下人家种地,田垄间有边角地块,种粮食不成畦,就撒些时令瓜果的籽。五六月里西瓜即可熟透,家家都会做西瓜酱,西瓜酱比豆瓣酱鲜香,酱汁更红更润,且瓜瓤的清爽之气也浸润在其中,早晚喝粥吃面,或者是吃煎饼、锅贴,舀上一勺西瓜酱,那真是人间至味,有时候吃着吃着,还有瓜瓤里没有剔净的瓜子,咯嘣一声脆响,也咬碎了和着酱汁一起咽了。
北方的酱多是味道重,咸而且辣,是因为北方风物不胜,多寒苦之家,做活要出力,下饭是第一考虑,而且节省富家起见,也要苦中作乐,所以酱可抵菜,光有酱也能吃下一餐饭。
江南之地的人吃酱比北方多,然而他们的酱底味是甜的,大概是江南的富庶和繁华,风物多而且美,人间也多富足,好日子都是要以甜打底子的。江南的酱也很少单吃,而是用来烧菜,或者做卤味,如做酱黄瓜、酱板鸭、酱猪蹄等。事实上,酱油也是一种酱,绍兴的母子酱油就有甜味,以及浓郁的酯香味。因此南方的酱虽然味道不重,却很厚腻,有汁液的黏稠度,所以用酱做出的菜味厚,有富贵裕饶之感,让人吃到嘴中觉得日子里有金山银山般的满足。
每每看到“酱”这个字,我首先想到的,是茴香豆的“茴”字,孔乙己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这个酱在老百姓日常饮食中的作用,其实就相当于“茴”字的四种写法。
《刘行首》里说:“教你当家不当家,及至当家乱如麻;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的生活诸般艰辛,持家不易,没有风云际会的波澜,吃穿用度却都费思量,前人常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会当家的人想当好家,对着那么多张嘴,那么家常的饮食,就要想着法子变变滋味,在一斤面里做花样,在几盘家常菜中做花样,在煎炒烹炸上做花样。
这其实就是酱,就是市井民间里老百姓的滋味和活法,樵苏舟子,贩夫走卒,即使再贫寒不高贵的人家,也一样有牡丹的富贵梦,在起居饮食和一茶一饭上,有着自己的精致巧思。
上海人以前做衣服,因为布匹不丰裕,会做一种假领子,穿在秋衣外面,毛衣里面,看上去像是穿了一件衬衣。如果把衣着看成一道菜,那么假领就相当于是一种酱,在贫苦素简的年月里,是它点缀了穿戴的绚烂生色,即使是假的,对衣着的漂亮和变化,也是富于意味的。
小时候过年,年关前家中蒸馒头,给外婆家、舅舅家送的大馍,顶上要放枣子,枣下是用筷子在几块面上轧出的花,寓意是绿叶红花。这其实也是一种“做酱”。酱在唐朝就已经有了,粤语就是“唐”音,今天粤语中酱是“很好”的意思,大概也即是说,只要有酱在,家常的日子亦能翻出新的浪花,纵是寻常的风物日产,只要有酱心就能别出匠心,开出新的风姿灿烂。
今天的人还在吃酱,然而已很少有人做酱了,即使做,也是做一些草莓酱、苹果酱之类的西式水果酱,豆瓣酱、西瓜酱这样的,已经很少有人做也很少有人会做了,酱已经成了一种工业产品,一道道工序大批量生产,从流水线上出来在商场超市里卖给千家万户。
中国是酱的创始地,渊源已经有几千年了。传说西王母下人间见汉武帝,告诉武帝说神药上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还有“无灵之酱”,于是就说酱是西王母传与人间的。
张岱的《夜航船》里说,有巢氏教民食果,燧人氏始钻木取火,作醴酷,神农始教民食谷,加于烧石之上而食。黄帝始具五谷种。神农的独生子开始种庄稼,教民食蔬菜瓜果。燧人氏作肉脯,黄帝作炙肉,成汤作醢,醢就是最早的酱。做法是,先将新鲜的好肉研碎,用酒曲拌匀,装进陶罐,以泥封口,在太阳下晒14天,待酒曲的气味变成酱的气味,就可食用。
这种肉酱,当时称为“醢”,又称为“橘”,在彼时被奉为美食。到了周朝,人们发觉凡是草木之属都可以为酱,于是酱的类开始繁衍庞杂。最早的时候,其实下层人很少能吃到酱,因为酱是贵族的、上层的,在富贵人的膳食中,酱作为主食,占了相当大的一个部分。
从贵族到平民,酱的演变跌宕犹如命运,一千年河东一千年河西,不知从什么时候,酱开始成为民间之物,旧时王谢堂前酱,飞入寻常百姓桌,酱在市井人家扎根生芽,摇曳生姿。
同时你可以看到,酱从最开始的一种主要配食,在千百年的岁月中变成了一种调味品,在功能上由主为次了。我们都知道,有一个成语叫“覆酱烧薪”,“吟风弄月各自得,覆酱烧薪空尔悲”,这是康有为的两句诗,覆酱烧薪就是说诗文无用或者不被看重,从这个成语你可以发现,在不知不觉之中,酱已经下降到和柴一个等级了,成为日常的一种调剂。
在我们今天的日常中,酱更是一种调剂中的调剂了,替代品繁多,而且味道大不如以前,成为一种工业产品的酱,远远不如作为一种手工产品的酱,用料不够讲究,水质也欠佳,晒的日头更是不够,甚至是以烘烤代替暴晒了,手工在里面的作用微乎其微,仅仅是人工和做工。
现在的农村人家,也都不大做酱了,家家户户吃的酱,辣椒酱、豆瓣酱、甜面酱、牛肉酱都是市场上罐装的,油多、味道重而且厚腻,辣而且咸,唯是没了酱的味道、发酵的味道。
在心意上对日子先就不讲究了,酱怎么可能讲究呢?所以在今天的饭桌上,有酱的饭菜欠味,是因为心头本就先欠了一味。每每看到用豆瓣酱烧成的回锅肉,我就不忍下箸,氤氲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口鼻中回味浮现的,还是小时候母亲酿的豆瓣酱和西瓜酱,那每年一缸又一缸的酱,最出味的东西,其实是阳光、空气、水分、植物和时间,是翻动的手指和用心,最简单而又最隽永。
现在的民间,是因为自己先丧失了活泼喜乐,日益都市化,越发人心漫漶,青苔丛生。
然而,一个做不出好酱的市井街巷,是不会有朝气的,是不足以以对抗庙堂的;一个做不出好酱的匹夫匹妇,是不足以跟自然相亲相近的,是不会把日子和岁月过出滋味的。酱的味道,是好的民间社会的味道,那层层叠叠的辛香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水远山长的人世风景。
我爷爷的豫菜
文/木兰
提起豫菜,多数人都一脸茫然,听说过鲁菜、淮扬菜、粤菜、川菜,还不知道豫菜是个啥东西。
我爷爷的爸爸,就是我太爷爷,是个厨子,年轻时候在开封学艺。那时候开封是河南省会,交通要道,又是黄河河工所在,市面繁华讲究吃喝,于是就有了豫菜。
豫菜从大方面归类应该算鲁菜的一支,但又比鲁菜清淡一些。因为河南地处内陆,所以海鲜的种类比鲁菜少了许多。梁实秋《雅舍谈吃》盛赞的豫菜餐馆“厚德福”,就是民国京城豫菜名馆,鲁迅爱吃的炸八块也是豫菜名菜,现在的钓鱼台国宾馆也有几代豫菜大师。据我爷爷解释,豫菜的味道讲究“中庸”,酸甜苦辣咸都可以接受,但要调和,什么味道都不能过。这在讲究味觉刺激越来越麻辣重口味的现在,估计都是老古董一样的东西了吧!
我爷爷的正职是个会计,但是他家学渊博,他爸爸的手艺也继承了一二。说来凄凉,他一十八岁在外面金店当学徒,突然家里捎信让他回去,回家一看老父去世,老娘精神还有点不正常,家里还有个哇哇待哺的小妹子,没奈何,只好忘了学徒时的相好,跟自幼定了娃娃亲的奶奶完婚。好在学徒几年,人精明能干,还打得一手好算盘,被刚成立的县农行录取,自此就成家立业,担起了一个家庭的重任。
据奶奶八卦,太爷爷生前跟太奶奶关系并不怎么好,不知道这是否会影响他们的父子关系,也不知道我爷爷是什么时候跟他爸爸学的做菜,在我看来,他的手势相当专业。他有一套生铁铸的厨具,有大炒勺、小钢叉、漏勺等。大炒勺自不用说,一看就是厨师炒菜的架势,小钢叉就少有人知道用处了,这东西做卤肉特别好使,小叉一戳,大块的肉就钩上来了,省得沸水四溅,烫得人吱哇乱叫。
据爷爷自己说,太爷爷的好多绝活他也没学到手,因为当时年纪小,后来想学那人已经不在。但依我看来,能有爷爷的水准,也是一流的厨师了,现在的厨师们,滥竽充数的太多。煎炒烹炸、红案、白案,就没有能难倒爷爷的菜。当然,他做的都是传统豫菜,川、粤、淮菜他是不会乱做的,这也是我喜欢老式厨子的原因,他们专精于自己的菜系,不乱去染指别人的招牌。不过烹饪到了一定境界也是相通的,爷爷若学做其他菜,想来也不会太难。
我爷爷掌勺给全家人做饭的时候,我是一个只知道吃的小姑娘。待我开始学做饭的时候,他已经卧病在床,再也颠不动那生铁大炒勺。如今我到了可以跟人探讨一下厨艺美食的年纪,他已经过世很久了,真是重复了爷爷和太爷爷的遗憾。
说几个爷爷常做的菜色吧,凉拌粉丝,最家常的凉拌菜之一,可是记忆中爷爷做的总是特别好吃,微酸爽口,老爷子一定有什么秘诀。还有他做的炒白菜、炒豆芽、炒土豆丝、炒馍丁、连汤肉片、软炸里脊、滑溜肉片、锅塌豆腐、家常烧茄子、烧海参,看上去有些灰白,卖相并不是很出色,也并不像粤菜一样讲究爽脆,有点软塌塌的,但仔细品尝,五味俱全,又不失本味,香软适口,让人百吃不厌。这可能就是豫菜朴素里面见功夫的特色吧!
北方人吃河鲜就怕腥,但豫菜名菜黄河鲤鱼,长在“一碗水,半碗泥”的黄河水里,却几乎没有河鱼常有的泥腥味,这就是它被人厚爱的原因。老家临近黄河古渡口,小时候逢年过节,都要买上几尾黄河鲤鱼尝鲜。有一年大伯买了几条,养在院子里的大盆里。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那鱼并非寻常鲤鱼的灰黑模样,眼睛精光透亮,鱼鳞金光闪闪,鱼鳍鱼尾隐隐透明微微泛红,但又不似锦鲤那般五彩斑斓华丽非常,这模样不凡的鱼儿,若说跳了龙门化身蛟龙,我还真信。爷爷做鱼,通常都是裹面糊炸,然后再红烧,或者糖醋,肉吃得差不多了,就把骨头残肉煮成汤,下手擀面叶,撒上葱花芫荽,配上烧饼,就又是一顿鲜香见油荤的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