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工厂终于投入生产，并制造出了第一条枪。整个兵工厂震动起来了。人们敲响了喜庆的锣鼓，跳起了吉祥的秧歌，载歌载舞，欢庆着汉阳兵工厂的血脉在这里得以重生。
裴元基心里澎湃着激情。经过近两年的艰苦创业，他更加疲惫，更加消瘦。但是，他依旧顽强地支撑着残弱的身体，指导整个兵工厂的运作。仰视着那些欢乐的人群，她的眼帘情不自禁地闪现出当年汉阳兵工厂造出第一条枪的情景。于是，牵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再也难以控制自己，默默地退出人群，缓缓地走到了山坡，静静地朝汉阳方向眺望，脑海里翻江倒海，各种逝去年代的经历，一波又一波地向他涌来。他非常强烈地抑制着自己的思绪，不愿意让它们走进一个无法驾控的境界，可是，他没办法做到。他只能任由杂乱的思维把自己拖入无法驾驭的难堪的回忆。
当年，弟弟裴元杰用湖北枪炮厂造出的第一支毛瑟式步枪，打出了一场雷暴，也打出了一段波澜壮阔的生活，虽说弟弟最后走向了为袁世凯复辟帝制摇旗呐喊的邪路，却毕竟在历史上留下了浓抹重彩的一笔。现在，这第一支枪应该是属于谁，又会打出怎样一种雷暴呢？使用它，激励全体中国军队团结一心，把日寇消灭或者赶出国门，实现中华民族的彻底解放。然后呢，又会进入一个怎样的世界？
一回想到这里，裴元基就不由得想起了侄儿和几位八路军前来为自己祝寿的情景，不能不为国家的前途隐隐感到担忧。因为他看得出来，蒋委员长对于八路军的到来，是深怀疑虑的。
侄儿远在延安，却在自己生日的当天，带着毛泽东的亲笔贺信出现了，让裴元基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惊喜。他深为毛泽东的文采和气魄所折服，终于忘掉了蒋委员长就在身边，激动得流下了泪水，饱含激情地说道：“毛泽东先生胸襟广阔，见识高远，真是旷古未见的一代奇才！”
有一个人暗中撞了他一下，把他还没有说出来的话撞回了肚皮。他眼睛一偏，赫然看到蒋委员长脸上覆盖了一层可以触摸得到的不快。他心里一愣，马上想起抗战初期，自己向蒋委员长提议，应该把一部分新式枪炮分给共产党八路军，却蒋委员长再也没有一个好脸色的事情。饶是抗战期间，蒋介石仍然对共产党人猜忌甚重，他很难想象得到，以后的抗战会走向什么样的局面。
生日庆祝仪式结束之后，裴俊贤前去拜访伯伯和伯母。
“俊贤，你比上一次又消瘦了许多。”姚心林凝视着侄儿，内心涌起一种母性的柔情，说道。
“抗战之际，天下没有人不瘦。”裴俊贤说道：“伯母，你也瘦了。”
“是啊，日本人在我们的国家里到处烧杀抢掠，赶得我们像牲口一样到处乱蹿，哪有不瘦的道理？”裴元基感叹地说道。
“唉，什么时候能把日本人全部赶出去，就好了。”姚心林叹息道。
“伯母，你放心，有我们共产党人在，有千千万万的抗日同胞在，一定会把日本侵略者全部消灭或者赶出国门的。”裴俊贤说道。
“俊贤，跟我们说一说你们共产党人在敌后抗战的故事吧。”欧阳锦华说道。
“是啊，爷爷常说，你们共产党人拿着非常简陋的武器装备，就能够打得日寇满地找牙。听你们的抗战故事，才振奋人心。”殷雪儿热烈地响应道。
“因为我不是忙于制造武器，就是东奔西走，除了平型关大战之外，对共产党人抗日的故事实在所知不多。”裴运祥连忙附和道：“叔叔，你就快点讲一讲你们共产党人是怎么抗日的吧。”
“我们共产党人既没有国军一样多的部队，更没有国军一样的武器装备，当然不能跟国军一样在正面战场上跟日寇展开面对面的直接交锋。所以，自平型关大战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集中兵力，跟日寇打过如此大规模的战争，也就难怪你们所知不多了。”裴俊贤微微一笑，坦率地说道。
“你们是怎么跟日寇进行战斗的呢？”殷雪儿赶紧问道。
“把部队化整为零，敌进我进，挺进到敌人的后方，发动老百姓，跟敌人打各种非常规战争，让敌人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裴俊贤回答道。
“可是，军队能这样干吗？”裴俊超问道。
“一个积弱已久的国家，要对抗强敌，不采取这样的措施，怎么能够跟日寇周旋到底，又怎么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裴俊贤反问了一句，接着说：“这几年，国民党要跟日寇片面抗战，结果怎么样？国军一败再败，大好河山一次又一次沦陷。我们共产党人却依靠人民战争，牵制了大量的日寇，收复了大量的失地，迫使日寇不敢继续对国军穷追猛打；也逐步唤醒了民众，发展了我们自己的武装，又朝一日，必将放手发动对日寇的大规模攻击，奋力把日寇赶出中国。”
“好极了！”殷雪儿拍手称快道：“你就跟我们讲几个具体的战斗故事吧。”
裴俊贤扫了一眼围坐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们，看到他们的眼里都流露出了渴望的光，说道：“其实，挺进到敌人的后方去建立抗日根据地，就是要到老虎嘴上去拨胡须，艰难跟危险，比起正面战场还要大得多。因为我们跟敌人形成了犬牙交错的战场局势，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稍不留神，就会遭到敌人的攻击。我没有上过战场，就在后方负责制造武器弹药。有一次深夜，我突然接到警报，说是有一个联队的日寇正兵分几路朝兵工厂方向运动。当时，所有的战斗部队都分散出去了，根本不可能迅速收拢。只有一个连队的部队保卫兵工厂的安全。上级通知我们迅速埋好武器弹药，把人员安全撤离开去。我正在组织人员执行命令，赫然发现日寇已经把所有的道路都封死了。撤离是不可能了，只有把日寇向四周引去，拉开一条安全走廊，才能保证兵工厂的安全。于是，我立即命令那一个连队的保卫部队分散开来，前去阻击敌人，逐步把敌人引开。却敌人丝毫也不上钩。我迅疾命令工人重新取出埋好的弹药，部署了一个接一个陷阱，付出了惨重的人员和装备损失，总算迟滞了敌人的攻击。就这样，我们一直把敌人拖了一天一夜，各路援军陆续赶了过来，敌人眼看得不了好处，才灰溜溜地撤离了。”
“哎呀，你们打得很惊险呀！”殷雪儿叫道。
“这不叫惊险，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裴元基感慨地说道：“时刻把自己投向死亡的险境，也只有共产党人才做得出来。”
“听你的意思，好像你们共产党的兵工厂也很简陋。”欧阳锦华问裴俊贤道。
“尽管简陋，但是，我们一样能够制造出令日寇闻风丧胆的武器。”裴俊贤自信地说道。
裴元基再一次被共产党人不畏艰难险阻勇于抗日的精神打动了。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伸出援手，帮助侄儿也帮助正在跟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的共产党人啊。可是，他不能，整个兵工厂完全控制在宪兵和国民党人手里，他只不过是一个工程师，一个能够给兵工厂的运作提出合理建议的老人。
“你们共产党人的抗战精神无疑是令人钦佩的。你觉得，现在的整个抗战局势到底怎么样？”裴元基想到了蒋介石的态度，闪烁其辞地问道。
“大体上，有了全国老百姓的拥护，有了许许多多觉醒的爱国侨胞和爱国人士的拥护，蒋介石不可能把共产党人赶尽杀绝吧。”裴俊贤一改谈笑风生的姿态，淡淡地说道。
裴元基心头一震，欧阳锦华裴俊超裴运祥殷雪儿姚心林也都感到很吃惊：“难道蒋介石对共产党人下过黑手吗？”
这几年，他们到处飘荡，不是受日本间谍的威胁，就是受到日寇飞机的血腥轰炸，更令他们对日寇刻骨仇恨，把精力全部集中在制造出更多更好的武器装备上；加之他们认为：蒋委员长曾经说过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都要投入到抗战当中去，蒋委员长虽说对共产党人仍有疑虑，决不会对共产党人暗施毒手。因而，他们一向很少关注兵工厂之外的事情。现在，听了裴俊贤的话，他们情不自禁地关切起来。
裴俊贤一样感到很惊讶，问道：“国民党顽固势力残杀八路军晋西南支队逼迫八路军晋西南支队离开那块由他们从日寇手里夺回来的土地，国民党顽固势力在皖南屠杀了数千英勇抗日的新四军将士，早已传遍了全国，难道素有消息灵通之称的兵工厂竟然会没有听说过吗？”
“这是干什么呀！共产党在敌后建立了那么多根据地，收复了那么多被日寇占领的领土，国民党人竟然不去跟日寇打一个你死我活，却反过来屠杀共产党人。这完全是在帮助日寇嘛！”殷雪儿愤怒地吼叫道。
“蒋委员长，他难道没有看见国民党干了些什么吗？”欧阳锦华绝望地大叫。
裴元基重重地嘘了一口气，说道：“蒋委员长难道真的不知道，保护共产党人就是保护自己，就是保护中华民族吗？”
“他没看见？他不知道？”姚心林一直喃喃自语地说。
裴俊贤心里一阵感动，说道：“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们这些。请不要为我担忧，也不要为共产党人担忧，不彻底把日本侵略军赶走，我们决不会退缩。”
侄儿离开了兵工厂，留给裴元基和欧阳锦华的是无穷无尽的烦恼和哀伤。
“我们为了武装中国军队，为了把日寇赶出国门，不顾年老体衰，冒着敌人的炮火，跟随兵工厂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四处奔波，吃尽了苦头。但是，我们制造的武器没有用来打击日本侵略军，却被用来消灭打击日本侵略军的八路军和新四军！”欧阳锦华伤感地说道。
“唉！”裴元基叹息道：“一想到这些，我的心就在滴血。”
“怎么办？我们要继续制造武器弹药吗？”欧阳锦华问道。
“日寇的铁蹄还在肆意践踏中国的大地，没有更多更好的武器，就不可能赶走侵略军。”裴元基说道：“你说，我们能停止制造武器弹药吗？”
欧阳锦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又翘起头，盯着裴元基，说道：“我走过错路，可是，我迷途知返。蒋委员长，他能吗？”
裴元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说什么，却终于说不出来。
欧阳锦华叹息道：“我只是一个制造武器的专家，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听从小泉次郎的话干了一些不齿的事情，但是，我没有造成更大的伤害吧？蒋委员长他······”
裴元基知道欧阳锦华想说蒋委员长就是最大的汉奸。但是，欧阳锦华没说出口，裴元基也不说。两个人都沉默着。
不管心里有多少杂念，重建兵工厂的步伐不能停歇。为了赶走日寇，他们还得继续生产枪械生产子弹生产可以生产的武器。他们无法造出火炮，就要把枪械研究精研究透。
正思绪翻滚的当口，裴元基感觉到有一个人走了过来。是妹夫欧阳锦华。他长长地嘘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欧阳锦华默默地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样望着远处的群山，并跳过群山，望到了汉阳的家。望了好一会儿，欧阳锦华说道：“这里的确是一个好地方，能够把一切烦恼全部抛到九天云外。”
裴元基望着妹夫，淡淡地说道：“再好的地方，也不可能把烦恼完全抛掉。”
欧阳锦华心里一动，又不做声了。他一样不可能把烦恼完全抛却掉，甚至每当他感觉到自己快要抛却烦恼的时候，烦恼却死死地纠缠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我是汉奸，我害死了哥哥嫂子，我害死了夫人。他的心里一直回荡着自己的声音。他完全由不了自己，心里一回响起这种声音，就情不自禁地要把汉奸的帽子往别人头上套。他把蒋介石套进去了，却并没有让他稍感心安，心里反而更乱了。他只能不停地工作，不停地走动，不停地用一种思想来压制另一种思想；否则，他就会因为汉奸两个字把自己逼疯。他的思想越来越奇怪，越来越复杂，每想到了一种主意，马上又把它推翻，重新想出另一种主意。他就在不断地思考，不断地想主意之中度过了每一个难熬的日子。
他的主意常常得到了裴元基的肯定。裴元基没有觉得他的精神有什么不妥，反而以为这是他把自己的智慧全部发挥出来了的表现，心里感到很满意。
“我知道，你想起了裴俊贤。”欧阳锦华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开口说话了。
裴元基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何止想起了裴俊贤，还想到了毛泽东，想到了共产党人，想到了国家的未来。
日寇的攻击势头稍稍有所缓和，国民党就迫不及待地挥舞屠刀砍向共产党人，要是把日寇赶出了国门，天下从此就太平了吗？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不会爆发一场新的战争吗？要是爆发一场新的战争，战争还得打多长时间？抗战之前，国民党和共产党一打就打了十年时间。还有多少个十年要打下去？能不能发明一种枪械，当用它来抗击异族的侵略时，可以无限度地发挥出威力，一旦本国度的人马拿它来自相残杀，却一点作用都发挥不出来呢？
裴元基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道：“是的，我想起了俊贤和他代表的八路军。”
欧阳锦华的思维又跳跃到别的地方去了：“你说，要是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啊。”
裴元基跟不上他的节奏，只有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在跟我说俊贤吗？怎么又说到时光上去了？”
“我想起了我的哥哥欧阳锦亮。”
裴元基感到有些奇怪了，盯着他，说道：“锦华，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在德意志帝国留学是一段难忘的日子。”
裴元基越发感到云天雾地，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妹夫是不是有些精神反常呀？他很想伸手去摸妹夫的额头，却自知这一摸，无异于是对妹夫的一次沉重打击，只有放弃这昙花一现的冲动。
欧阳锦华却并不管裴元基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继续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氛围里：“我想起了汉阳兵工厂造出第一条枪的情景。唉，真的叫人难以忘记啊。”
“我也记得。我相信，所有经历过那种场景的人，谁都不会忘记。”裴元基马上接过了妹夫的话柄，说道。
欧阳锦华游荡不定的思维终于安定在汉阳兵工厂的记忆里。他陷入了沉思，陷入了一种纯粹的安静状态。在他的眼帘，静静地，静静地，飘荡着靠近江堤上发生的一切。
“那一张非常庞大的平台。那一长排桌子和椅子。摆放在桌子上的由汉阳兵工厂，不，应该是湖北枪炮厂制造出来的第一条步枪。还有张之洞。还有许许多多大小官员和普通老百姓。还有几头狮子，几条长龙，欢庆的锣鼓，噼里啪啦的爆竹，一切的一切，犹如一幅动静画，出现在我的眼帘。”欧阳锦华平静而又安详地说道，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侧头看着裴元基，问道：“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裴元基不想把妹夫从幻想的状态中拉回现实，回答道。
“接下来的画面，你也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们陪同着张之洞大人，正在一步步走向那支万众瞩目的步枪。”裴元基想象着说。
“可是，元杰突然出现了。”欧阳锦华马上锲进裴元基的话头，神情颇有些激动：“他拿起了那支枪，持枪的动作飘逸而又潇洒，漂亮地朝飘荡在长江航道上的一只小船开了一枪。一只巨大的花瓶消失不见了。”
他脸上越发泛出光亮，双手紧紧地握住，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从里面飞了一把锋利的刀子，要去抢夺裴元杰手里的枪。
“噼啪！响起了一阵惊雷！”裴元基深受感动，热烈地说道。
“惊雷？”欧阳锦华眼帘飘荡着一阵惊雷，飘荡着是一串接一串的雷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说道：“不是惊雷，是雷暴，雷暴！”
“是的，不是惊雷，是雷暴！”裴元基的眼帘一样闪烁出了那场雷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