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她,那个害得他整整两天两夜不能成眠的女子,满腔的怒火与担忧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上万桶TNT炸药,“轰!”地一声,汹涌爆开——
“冥修……”她唤他,唇畔生花,笑容里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眉眼温柔,除却那苍白的神色,着实令人生喜。
此刻,他却高兴不起来。
漂亮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一动不动,目光凛冽而复杂,像森林里孤傲的水杉,美丽的容颜写着落寞与怨怼。
嘴唇抿得死紧,双肩失控地颤动着,一下一下,仿佛置身于万里深的海底,胸骨要被海压尽数碾碎般。
“你去哪了!”他吼,几乎破了嗓子,震得整条走廊嗡嗡作响。
知恩吓了一跳,连忙向后退了一步,本就苍白的脸唰的惨白,愈发没有血色。
正欲开口解释,却见冥修澄亮的蓝眸边缘处缀上了一层悲怆的鲜红,氤氲着雾气,叫人倏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喉咙有些哽塞,她艰难的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奉到他面前,弯弯的眉眼,尽是远山黛眉的温柔。
“冥修,吃。”沙哑得几近破碎的声线,带着小小的讨好,与强装的镇定。
贺冥修低头,看了眼她冻得发红的小手捧着的热豆浆跟一纸袋小包子,莫名,满腔怒意竟化成了苦涩,心脏好似被人生生剜掉了,痉挛得厉害。
他手臂动了动,下意识想要接过她为自己买的早餐,却在接过的一刹那,失手,掉在地上,白色的豆浆瞬间撒了一地,小包子也滚了出来,看上去,很是狼藉。
“冥修,对不起啊,我,笨手笨脚的。”知恩不安地道歉,俯身将那脏了的纸袋连着豆浆杯子一同拾起,扔到一旁的垃圾箱里。
接着,扯了扯贺冥修的袖子,低了头,“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那么卑微的声音,低低的,脆弱的,不带平日里半分傲气半分尖锐半分凌厉,小心翼翼地讨好,就像是被人强行塞进个大木桶里,粗暴地洗褪了所有的灵气。
贺冥修眼圈轰然红得要命,紧抿的双唇剧烈抖着,越抖越厉害。
这个女人,哪里还是颜知恩呐——
这个女人身上,哪里还有昔日颜知恩半分影子啊——
那个该死地杀千刀的混账!把他那个活泼开朗骄傲大气光鲜耀眼狡猾聪明的颜知恩还回来啊!
他妈的老天爷!
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啊!
“我……几时生过你的气呢?”贺冥修深吸一口气,强行逼退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她,附在耳际,哑声低喃。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失了意义。
也罢,不管颜知恩变成什么样,她都是她,她变了,可他,不会变。
“真的,不生气吗?”渐渐微弱的声音,她的双臂垂于身侧,表情略略无措。
他拥着她,没说话,贪婪地嗅着她颈间的芬芳,淡淡的松木香味,闻上去,很舒服,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安然入睡。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恩。”贺冥修松开她,拾起地上的小包子,造型小巧别致,像白玉一般,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当然,如果上面没有灰的话,绝对会引得人食指大动。
想着这个弱的连一阵风都可以吹走的女人,穿着蓝白色条子的病服跑出去给他买早餐的场景,说不感动,那只能证明他没心肝了。
“冥修,脏了。”见他张嘴要把包子往嘴里送,知恩急忙拦住,指指包子上的灰,面色讪讪。
贺冥修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呀!你这个笨蛋,怎么连递个包子都笨手笨脚的,真笨,笨死了!”
知恩囧,个死孩子,一前一后情绪变转未免太快了吧?
真不知道这张脸是什么做的。
想着,张牙舞爪,冲那张比女子还美丽三分的脸上下其手,捏啊捏,拽啊拽,拉啊拉,扯啊扯,誓要将其变成麻花面团方才善罢甘休。
“嗷嗷嗷,就算嫉妒我美貌也不比下这样的狠手吧,你这个坏丫头——”贺冥修一面轻柔着自己被她捏得红果累累的右脸,一面干嚎。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家医院虐待病人呢。
知恩呸,翻白眼,不客气地对准其额头猛弹一记板栗,再来颗‘甜枣’,指尖轻轻抚了抚,笑,“也是,你除了美貌就剩美貌了,有空的话,我买点豆腐脑给你补补哈。”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某人能够写汉语说汉语发音勉强跟国人无甚区别,已经足够令人惊诧了。
彼时,自然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还以为她真的开始关心起自己了。
心底那叫一个得瑟啊——
嘿!
幸好你个坏丫头还有点良心。
白昼,黑夜。
他们的笑容明亮的近乎刺眼,而他,却只能挺直了脊背,隐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面容模糊,神色颓靡。
转身,离开,不染半分尘埃。
一切发生的太快,开始的太快,又结束的太快,忘却的太快。
所以,我们之间,注定了是一场悲剧。
放不开,也得放开。
因为,那该死的爱。
每天行走在这个世界,可以预见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可拴在心底牵挂的,始终只有那么一个,就像一块无法消匿的伤疤,哪怕做激光修复手术,还是会有印痕存在。
事实上,真的曾经拼尽全力去争取过,维护过,拯救过,可结果却仍然叫人无力,正如你放不下那样的父母,同理,我亦放不下照顾了自己五年的西雅姐,哪怕,一直都是作为棋子被利用着。
彼此,都不是可以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千丝万缕的联系纠缠在一起,想要那么简单便切断,哪有这么容易?
如果,他们真的能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那反而不是秦墨涵与颜知恩了。
呵呵。
所以现实往往残酷,看,他多了解?放手,多明智?
但他现在却恨不得抽死自己!
他妈的秦墨涵,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带她走啊!
带她走啊——
管颜家是死是活,管颜知恩所有的亲人好友是死是活,与他无关,与他们的幸福无关,不是吗?
可惜,他不是贺冥修,他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与决绝。
更何况,凌寒风是他的挚友。
贺冥修可以敢负天下为卿狂!
而他,不行……
“将日期再延后两周。”秦墨涵坐在办公室内,平静地望着对面黑皮椅上面色发青的凌寒风,恢复了一贯的冷然。
凌寒风闻言,二话不说,腾地起身将他桌前的文件夹一股脑儿全给抛到地上,恰逢秘书推门而进,被这一声“啪嗒!”巨响给惊了一跳,进退维谷,面色讪讪,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墨涵眉头拢了几分,门立即被轻轻合上。
办公室内的气压极低,连吸一口气,都像是吸进了铅块般,沉重无比。
静默良久,秦墨涵白玉似的指敲了敲桌面,眯起了长目,笑,“要是我今晚未能准时出席你家中母老虎的电台节目,寒风,准备好在客厅打地铺吧。”
一句玩笑话,偏却他说来不带半分笑点,听上去,又让人无可奈何。
“墨涵,算了吧,再多看她两眼又如何?你可知我费了多大劲才将颜知恩流产的消息瞒住?
真的,如果你不是我兄弟,我现在绝对给你一拳!
孩子,是女人一辈子的伤。
墨涵,你并不爱她。
如果你爱她,就不会让她怀孕,更不会激得她流产。
非要说有,你爱的,不过是很久以前那个幻影而已,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吧……”
这些天来,他虽然一如既往的处理业务,甚至以此为借口推迟手术时间,兴许,有一小半,真的是因为那个女人——颜知恩。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他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更清,任秦墨涵再睿智优雅风淡云轻,深埋在人性深处的劣根,他一样拥有。
自私!
“很大程度上,你是一个极端自我冷漠的人,可是,为了她,你却做了许多正常情况下秦墨涵不会做的事,所以,你以为你爱她,并接纳了她的存在。
而事实证明,也只有颜知恩能够进入你的世界。
可是,她值得更好的男人。
墨涵,严格意义上来说,贺冥修于她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秦墨涵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似是一个漫不经心地聆听者,可紧锁的眉心,却将他的专注不着痕迹的泄露出来。
凌寒风的话就像一柄尖利的寒箭,崩弓,裂弦,轰然射出,百里穿扬,直接将表面上那些奢华梦幻的情情爱爱割裂开,分离出无数个粒子,进行详细的解剖。
他就算极不愿承认,亦无法否认,那番话所蕴透出的力量。
深深地,震到了他!
可是,局外人,始终是局外人。
不处在局中,又岂会了解局中人之痛之苦之泪之不甘之愤怒之怨怼之悔恨——
“在你眼中,我对颜知恩,便只是如此么?”秦墨涵弯起半边唇,异常的笑了,却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叫凌寒风不免有些毛骨悚然。
仿佛他眼前坐着的不是穿着一袭黑色西服面容淡漠冷清的男子,而是一头骁勇善战敏锐矫捷的黑豹。
眯起绿莹莹的眼,盯着猎物,目光森然阴冷。
末了,敛去光芒,苦笑道。
“寒风,我差一点中了你的计,呵呵,不必试图消褪我的罪恶感。
我知道该怎么做,如果这里没有事,我现在已经带着她离开香港,玉石俱焚也好,孤注一掷也罢,我信自己能安排好跟她以后的路。
可偏偏,这个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
我应该庆幸右眼还能看到她,你说,我不赶走她,她知道了,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为了我,与全世界为敌?
寒风,她这些年来吃得苦,我看在眼里。
谢谢你帮我隐瞒,这份恩,我不会忘……”
知恩出院的那天,日光正好,她穿着简单的黑色套裙,头上戴着黑色的圆礼帽,长发柔柔软软的披在胸前,衬得肤色愈白,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洋娃娃,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灵动狡黠,瞬间使得整个人灿烂生辉。
连带着,她周遭流动的空气也变得轻盈活泼。
贺冥修体贴的替她系上安全带,敛起了所有凌厉的模样,眉眼干净而无害,澄亮的蓝眸中淌着宠溺,肆无忌惮,不加半分掩饰。
孩子思想简单,这是他喜欢的丫头,从出生到现在就喜欢这么一个人,不宠她,宠谁?
宠到,甚至可以自我催眠,我对你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好到全世界都没有人能够比我对你更好!于是,你对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对不对?
而且,从现在起,哪怕这个蠢女人又犯傻又抽风不要他,他也不要放手,再也不要放手。
因为,这个世界上,到现在这一刻为止,有能力,承担起她全部的伤痛与幸福的人,唯贺冥修而已。
所以,她,他,已无退路。
颜知恩,你明白吗?
白玉般的指节掌控者方向盘,两眼看着前方,漫长的公路类似无尽的时光隧道,隧道的尽头是黑洞,却不知,黑洞的尽头,是光明,还是黑暗……
亦或者,二者皆有之,那将会是另外一片天地。
一路上,知恩安静得近乎沉默,手心是他买的水果糖,剥开糖纸,放入嘴里,酸酸甜甜的橙子味从舌尖的味蕾慢慢晕开,咬一口,松软的夹心溢出,漫过唇齿间,再一点一点,咽下去。
情绪低落时,吃糖,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某人却不知道,心上破了个大口子,吃糖,只能反衬出那份苦罢了。
她没有问他要带自己去哪,只因为,她此时已无路可去,身边除了一只孤零零的行李箱,装着些衣服画稿外,别无其他。
直到他将车停在一间意大利式的“渔村房”前,在众多造型优雅别致的欧式别墅之中,就像乌鸦误闯进凤凰巢般,突兀煞风景,但她看在眼里,不禁弯了唇角。
因为这间渔村房的外形,跟她在米兰的那个家,全然,一模一样。
“走,进去看看。”贺冥修拉过她的手,囊括掌心,指尖的温度偏凉,是独属于他的体质。
知恩微笑,反手,不自觉,将他握得更紧。
进门,果然,与她在米兰的房间布置无异,半新不旧的电视机,暗红色的布艺沙发,长方形的玻璃餐桌,还有个大大的立式冰箱。
墙壁上,除了没有她曾经信手所画的涂鸦外,基本上,就是她米兰房间的模样。
胸腔微微收缩,喉咙里好似堵了块木塞,呼吸一下子变得有些困难。
“小恩,我想,这才是你最喜欢的一间房。”贺冥修牵着她,就着她的手,打开那扇金色的门,极肯定的语气,白皙秀美的指,释放出魔力。
画室?
知恩雪眸陡睁,错愕地看着墙壁上张贴着的画稿,松开他,走过去,看着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设计图,还有她随手画的速写涂鸦水粉线稿之类,以及,她曾经通宵了整整四天三夜画的《往生》,唇瓣禁不住张开。
这些,不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被人退回,贬为垃圾,唾成狗屎,然后恼火扔掉后来怎么找都找不回的画稿吗?
怎么会……贴在这里?
难不成,他一直都帮自己保留着?
顺着她的目光,贺冥修轻咳两声,不自然的别过脸,错开她疑惑的视线。
“那个,我觉得吧,画得还行。你看,梵高生前不没卖出一幅画么,现在不照样大红大火——”
“额,可我生前还是卖过画的,还想多活几年,您别咒我。”知恩双手合十,翻白眼,做祈祷状。
贺冥修哑然,天晓得,他根本就不是那意思啊!
他又不是学艺术的,虽说跟她同居了四年,浸淫不少,可一般都是拿那些人体类的画册当《男人装》或《花花公子》看,他哪里知道画向日葵的梵高竟然是个短命鬼。
“可是这幅画明明完成了,干嘛还要扔掉?”俊眉挑起,削薄的指纹滑过墙上的《往生》,眉间满是疑问。
知恩笑,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语。
就是因为完成了,才要扔掉。
只是当时没舍得烧掉,所以,才扔进了垃圾箱。
那是,她准备在母亲生忌时烧掉的礼物。
现在看来,当初没有毁掉,隐隐,便是预示。
“冥修,我们什么时候回米兰?”知恩抿唇,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淡淡的语气,仿佛她们谈论的不过是晚餐吃白菜还是萝卜之类的东东,毫无营养,又必不可少。
“……”这一次,她真的,决定好了吗?
贺冥修神色犹疑不定,换成一个礼拜前,他肯定会立刻回答,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下一秒也行!
但,他怕她,后悔……
哪怕,决定了死都不放开,可心底仍是有疙瘩,怕她,后悔。
知恩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未觉尴尬,半开玩笑道,“冥修,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香港了吧?”
“不是。”这次,他回答得很快。
香港,绝对排得上他最厌恶城市之首!
“那明天回米兰?”
“好!”
漂亮的蓝眸眸光潋滟,很是动人,弯成月牙状,她们的命运,终于在这一刻,开始尘埃落定。
历经了太多苦难,太多悲喜,太多离合,当所有大风大浪平息,当所有流言蜚语逝去,你我,这一分,这一秒,便是最好的天时地利。
孩子偷偷背过身,深吸几口气,暗压下心底倾涌澎湃的狂喜,半晌,才重新扭过头,对着那个笑吟吟的女子,满脸严肃认真。
他说,“颜知恩,你想清楚了,这一次回去,就算你以死相逼,我都不会再放你走!你最好,谨慎考虑一下,要不要,与我一辈子在一起。”
本不想问,本不想说,可这幸福来得太快,他不给自己打一预防针,根本缓不过来。
毕竟,她承诺过,也失信过。
他期盼过,同时,失望过。
傻兮兮地,从始至终,那种感觉,一个人,孤孤单单,守着比纸还薄脆三分的诺言,真的,很难受。
“一辈子?”
“对,一辈子!”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没有浪漫的晚餐,单单一句,你愿不愿,一辈子与我在一起?
知恩看着他,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这天晚上,她们喝了很多酒,醉态酩酊,她抱着脚步虚浮的他,说,“我喜欢,贺冥修。”
他闻言,像个孩子,匍匐在她胸前,嚎啕大哭。
他那么委屈,那么大声,那么卑微,那么不甘。
原以为,还要等很久很久。
不管她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会再放开,绝对不会再放开。
初春的第一个月,两人回到米兰,二月底,两人登记结婚。
那一天,阳光正好,春暖花开。
四年后,米兰广场的街心公园内,三人悠闲地散步。
突然,女人踮起脚,在男人的额间印下一吻,远山黛眉,笑容浅浅。
“冥修,这么好的天堂,只有你舍得给我。”
男人漂亮的蓝眼睛眨了眨,望进她温暖的雪眸中,弯起半边唇,笑。
“傻女人。”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颜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