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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知恩火了,扬声冲他发飙,她颜知恩出生到现在还没干过这么出格的事,绝对,没门!

贺冥修抿着唇,不说话,蓝眸中流溢着委屈的光芒,微含一丝倔强。

四目交错,那一双蓝眼睛,水汪汪的,流光潋滟,楚楚动人,不一会儿,知恩的气焰便被压了下来,郁闷的别过脸,哀叹。

“我去买,OK?”

一个月后,开学。

米兰的天气渐渐转暖,清晨,红砖瓦的街道上行人极少,知恩偶尔会背着画板从那路过,到教堂附近写生。意大利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教堂,且颇具历史,墙上的壁画随着年份而渐渐褪色变形,所以知恩下课后会去教会帮忙修复壁画,一幅画一百欧元。

跟贺冥修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两人的生活习性完全天南地北,除了吃晚饭,根本不会碰到一块去。

知恩是早上七点起床,做早餐,打扫屋子,然后去上课,十点下课后去教堂画画,十二点半午餐,下午继续上课,四点放学,在家画设计图,六点做晚饭,看会儿电影,然后出去打工,十点回家,洗澡,睡觉。

而贺冥修则是不分白天黑夜的火星人,有时可以呆在房间一整天不出来,有时又一整天不在家,心情好的时候说的天花乱坠,心情不好千万别跟他讲话,否则会被幽怨的目光折磨死。

偏偏,房租跟生活费交的挺勤快,既然最主要的问题都解决了,还有什么不能容忍的呢?

日子如流水般唰唰飞过,两人的生活看似无交集又有交集。

这天晚上,知恩照例在中餐馆打工,一身锦红旗袍,边缘处半开着叉,走动时,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乌发高绾,盈盈含笑,像是真人版的年画娃娃。

“小恩,七号桌,红烧鸡翅,糖醋排骨,鱼香肉丝,清炒小白菜,嗷嗷嗷,我肚子痛,拜托,你先帮我替下哈。”未止说完,捂着肚子匆匆跑进了洗手间。

“快点啊。”知恩轻叱,微微一笑,端着餐盘,往七号桌走去。

精雅古老的红漆木桌,美丽的少年一袭高调的朋克装束,浑身上下,流溢着狂肆的落拓不羁,但却给人一种干净出尘之感,对面的女子年岁俨然大他几分,眉眼算不上精致,但颈项间那条流光璀璨的钻石项链微微晃花她的眼。

四目相对,知恩唇边笑意微僵,半秒转逝,笑意愈深,弯弯的眉眼,凸显着几分稚气,但晶亮的雪眸深处,却半分笑意也无。

“您好,这是您点的菜。”走过去,腰身微弓,耐心地一碗一碗放下美味佳肴,眼角的余光掠过女人露骨的眼神,仿佛真正对其胃口的非知恩摆上来的菜式,而是这迷人的少年。

心底暗自好笑,贺冥修,你就这么轻贱?

靠出卖皮相赚钱么?当初不顾一切救你,拉你出火坑,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你跳进另一个火坑么?

想着,知恩生出一种想要将热烫泼往他脸上的冲动!

“宝贝,怎么,不合你胃口吗?”女人见他吃了一口便不再动筷,不由得皱了眉头。

执手,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嚼两口,“啪”地放下筷子,知恩被吓一跳,下意识退了一步,手里的汤瞬时洒了些出来,溅在女人的鞋上。

女声尖叫而起,手一扬,知恩足下一崴,汤碗“哐啷!”摔碎在地,白花花的鱼肉摊在红地毯上,狼藉不已。

所有人的视线纷纷集中过来,“对不起”三个字刚说出口便听见一声冷哼。

“说对不起有用吗?我这双靴子五万欧元买的,就算你在这端五年盘子都买不到一个角儿!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外来人,穷就算了,还没素质?这个城市迟早被你这帮人给搞臭!”

一顿骂,抑扬顿挫,气势凌人,知恩垂了头,致歉道。

“洗鞋的费用我会承担,小姐,刚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十分抱歉。”

“承担?好,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么现在给我跪下,把鞋子擦干净!”女人怒气冲冲地吼,看向知恩的眼神仿佛见着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

下跪……吗?

知恩心底微喃,抬起头,看着对方,微笑如常,“抱歉,我不能。”隐于身后的五指,指骨惨白的厉害。

一旁的经理扯扯她的衣襟,压低声音劝道。

“恩恩,她是市长的妹妹,现实如此,我们得罪不起,你……忍忍吧……”

现实。

确实,现实。

心口仿佛瞬间被人剜去了一块肉,生生切入,鲜血淋漓,疼得厉害,可具体是哪里难受,她又说不出来。

知恩仍旧垂着头,手,却没有动。

“炒了她!炒了她!顾客就是上帝,连上帝都不尊重,还留着干什么?炒了她!”女人大声嚷嚷。

眼眶温热,知恩深吸了口凉气,头垂得更低。

她需要这份工作,她不能被炒,尊严与学费之间,很明显,后者更重要,不是吗?

唇角苦涩的扬起,笑笑,她拿起纸巾,腰身微弓,半蹲下身,缓缓,膝盖,眼看就要落到地上……

手肘,却倏地被人一把拖住!骨节分明的五指,攥得她有些疼。

“起来。”冷漠的嗓音,透着凛冽的威慑力。

知恩一怔,看着他,唇瓣咬紧。

“起来!”

“……”

“他妈的颜知恩你给我起来!”贺冥修陡然起身,端起桌上的糖醋排骨,“啪!”地往女人脸上掷去!

凄厉的尖叫声直掀屋顶,围观的人群顿时吓一跳,知恩也傻了,就见他倾身上前,一把抓住女人胸前的钻石项链,指骨间青筋凸起,吼声震天。

“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溅了两滴汤汁敢叫她下跪?就一双破靴子,装什么大款!要不是那死老头子你以为老子会陪你吃饭?还宝贝?你他妈恶不恶心!我告诉你,她就是将整碗烫浇在你脸上!你都必须给我笑着说好喝!”

语毕,所有人均倒抽一口冷气,经理见状不妙,忙赔笑脸劝贺冥修松手,但‘千年冰库’爆发起来,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平复的?

“冥修……”知恩试探性地唤了一声,这样的贺冥修还是第一次见,连她都不免觉得害怕。

“走!”

手突地被大力握住,反应过来时,已被他拖出餐厅老远。

松开,转身,手指笨拙的擦掉她眼角的泪水,“哭什么?”霸道的口吻,隐匿着一丝心疼。

“我没哭!”知恩别过脸,没好气的回答,眼泪瞬时掉得更凶。

双手紧捂着嘴巴,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带着灼伤的热度,习惯了坚强,习惯了隐忍,习惯了承担,习惯了独自舔伤口笑着面对全世界。

原以为早该习惯了,但彼时,有人伸出手,打破她所有的伪装,硬生生拽出她所有的委屈,让她可以淋漓尽致地放肆一回。

百转千回,后来的后来,无数次回想。

这个人,为什么不是你?

那一夜,泪湿了她的脸,却浸湿了他的心……

人,一旦卸下心防,便会不自觉地靠近。

知恩开始跟他讲自己的身世,有关香港,父亲,母亲,小学,童年,有关葬礼,死亡,暴虐,鲜血,故事可以是波澜壮阔,亦可以是平淡如水。

彼时,他是唯一的听众。

彼时,他是落魄的贵公子。

彼时,他声声切切的唤她——小恩姐。

她说,冥修,信人不易,爱人易伤,出国前那一刀,我伤得太重,已经不敢耗费力气去喜欢谁。

她说,冥修,如果一个人只能依靠仇恨活着,那真的很悲哀,可是,不恨他们,我连悲哀的机会都没有。

她说,冥修,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处处陷阱,所以我必须靠自己的力量去拼,去斗,眼泪跟软弱不适合我,那些太奢侈,我没有拥有的资格。

——那么,毁掉如何?小恩不喜欢的,我统统毁掉,全都不要!

冥修,1997年,秋分,夜。

午夜梦回,醒来,抬眼便见一张俊雅清冷的脸,喉咙微有些干,知恩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盯着眼前的人。

“墨涵,我渴。”

秦墨涵敛眉,递上水,半边脸隐在灯影中,深味的墨色眸子透着犀利的光,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我怎么会……”怎么会在家?

后半句,她用眼神代替。

房内的气压很低,漫着一股诡异的深沉,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贯的面无表情,但微拧的眉心隐约诉着不悦。

“你被人发现昏倒在花房内,或许你可以解释一下,原因。”疏冷的嗓音,过近的体热,迫得知恩手心沁出了汗,不自然的别过脸,意图避开他的视线。

虽不是刻意,但这个细微的举动落到他眼底,仍像一记重拳,狠狠击打在他的心口处,溢涌着无声的痛楚。

刚刚,她梦中不停的唤着冥修,冥修,紧握着他的手,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颜知恩,如果从一开始就只是演戏,那么,能否请你入戏一点?

知恩抿着唇,不安地放下水杯,今晚的秦墨涵太不寻常,让她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逃避,可这是他的房间,自己要逃到哪去呢?

“说不出来吗?”他握住她的手,指骨隐隐发白。

墨眸中流动着亦寒亦炙的光芒,狂野而凌乱,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脸上兀自凝上了一层幽然的寒冰。

一阵静默过后,良久,他叹了口气,松开她,起身。

“不是你想的那样!”知恩蓦然开口,试图拿起水杯再喝一口,他突然转过身来,吓得她手一抖,水当场溅在身上,凉意渗骨。

“不是……你想的那样……”高亢的音调渐次走低,带着几分底气不足。

秦墨涵看着她,神色稍缓,取走她手里的水杯,视线落到她胸前的水印上,礼服的料子很薄,黯淡的壁灯下,可以清楚的瞧见胸房美好的轮廓。

“那是怎样?”他欺身靠近,将被子扯开,灼灼地盯着她,描摹着她的眉眼,伸手,抚过那片湿润的红唇。

“你不信我,对吗?”知恩笑了笑,微带着些自嘲的味道。

如果他不信,那么,她解释再多,也是枉然。

昏倒在花房,做了一个长长久久的梦,醒来,莫名其妙被他认定为罪人,呵,真糟糕。

“恩恩,安静……”他痴迷地吻上她的唇,墨眸深深的望着她,闪着火焰般的情—欲光芒,知恩惊诧地向后缩,双手却被他牢牢按在床头,庞大的身躯压上来,像一面下塌的巨墙,无可推却。

身体被紧实的抱住分毫动弹不得,双手深深嵌进床单之中,清冽的香寒味抵入舌尖,霸道的吸—吮辗转,力道一点点加重,掠夺的愈发深入,几欲令她窒息。

慢慢地,他俯下身,拉掉她的肩带,将白色的小礼服褪至腰际,墨眸敛起,火热的嘴唇一寸寸下移,吻过她的下巴,颈项,锁骨,强势而缓慢,略含一丝惩罚的意味。

最后,舌尖停留在锁骨的下方,有力的吮吻,陌生的燥热感袭遍全身,知恩微微颤抖,雪眸之中是不加掩饰的慌乱与不安,像是冬夜走失的幼兽般,楚楚可怜。

不能停!

她就是算准了你不忍心——

秦墨涵猛地扯掉她最后的遮瑕,平日里的冰冷高贵清雅神秘已然无迹可寻,剩下的,是一片灼灼的欲念,狂乱的燃烧着。

就像一头失控地兽,疯狂地冲进她的体内,强势地占有,俊逸的面容上写满了渴望,她还来不及喘息,便掉进一波波翻天覆海的逆流之中……

一整晚,他像疯了般,要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知恩嘤嘤讨饶,方才收敛,搂着她,睡去。

运动过量的结果,是睡到了隔天正午,醒来的时候,身侧,却是空荡荡的。

他已经去公司了吗?

知恩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双腿间干涸的黏液贴着极不舒服,她迫切需要洗个澡好好清理下,打开灯,望着镜中的自己,瞳孔骤然缩紧。

胸口和肩颈吻痕斑斑,像一串串熟透的紫葡萄,印在雪白的肌肤上,昭示着昨晚的激荡跟疯狂。

泥足深陷了,颜知恩,如果输了,你该如何?

心底轻轻地一声叹,知恩旋开花洒,任由热水从头涌落,灌遍全身,细瘦的双臂紧紧环在胸前,像出生的婴儿,进行自我安慰。

人心的不确定性太大太大,纵使是秦墨涵,她也不敢尽信。

亦或者,这个世界上,唯一敢让她放下心的人,除了自己,再无其他。

出门的时候,天空是一片阴沉的灰,暗得好像狠狠痛哭过,隐约,似是要下雨的征兆。

知恩穿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配上黑白格子裙,恰到好处遮住了脖颈的痕迹,知性中带点婉约。

今天正是华盛被收购与否最后定夺的日子,一路上,她不停地拨打秦墨涵的手机,得到的,却永远是冷冰冰的回复。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一遍一遍机械重复的女声,就像一大团乌云,沉沉地压下,闷在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难道说,华盛已经被……完全收购了吗?

合上手机,强压下心底的慌乱不安,知恩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镇定,将车停到旁边,握着方向盘的五指关节处隐隐抿白,想想,忍不住再度打开手机,按下。

出乎意料,这一次,电话通了。

“墨涵?”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

“喂,是你吗,说话啊?”急促的声音透着担忧。

“……”沉默。

“很忙吗?墨涵,墨涵……输了,也不要紧的,没了华盛,也不要紧的,你听见没有?输了也不要紧!没了华盛也不要紧!秦墨涵还是秦墨涵!”音调陡然提高,微含一丝碎碎的哽咽。

“说话啊,你说话啊,秦墨涵,喂,秦墨涵,秦墨涵……”她喃喃地唤着他,唇瓣渐次发白,握着电话的手拼命的抖。

可听筒的另一端始终是沉默。

“该死地,秦墨涵,你想始乱终弃,玩了我之后就想跑吗?秦墨涵,你混账!你不是人!我疯了才会在乎你的死活!”骂完,“啪!”地将手机扔到一旁的座椅上。

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像溺水的蜉蝣攀住最后一根浮木,眼眶熏热,泪水决堤般倾涌而出,滑过嘴角,苦涩异常。

他是那么高傲冷然的一个人,从来都没有输过,这次,一定深受打击。

秦墨涵的不败神话,就此终结,没有奇迹,市场的洪流扑来,任他聪明过人,计谋多端又如何?他根本无处可挡,无路可退。

想着,又重新拿起手机,拨过去。

通了,可是,接的人却不是他。

“颜总监,总裁不在。”秘书Anna回答道。

“那他在哪?”知恩敢肯定,秦墨涵就在电话旁边。

“很抱歉,我不知道。”

“Anna,华盛的员工最基本的原则需要我重复一遍吗?告诉我,他在哪?他在你旁边对不对?”

语毕,听筒那端再度陷入沉默,静静地呼吸声传来。

她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几欲落了下来。

“……秦墨涵,我爱你……”颤抖得厉害的嗓音,听上去,宛如梦呓。

而他,却真真切切听清楚了!

办公室内,Anna在旁,看着总裁的背影,他握着电话的五指间青筋凸起,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压抑得很辛苦。

“秦墨涵,没听清楚吗?我说——我爱你。”泪水滴在听筒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如果,你敢玩玩我就走,对我始乱终弃,我就死给你看。呵,颜知恩,向来,说到做到,听见没?秦墨涵,你这个没良心的糊涂虫……”嗓音低的近乎喑哑,喉咙口滞胀干疼,她努力地呼吸着,咬着唇,稳住情绪不至于失控。

一字一句,他静静地听着,肩膀抖动得愈发厉害。

深秋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是那般强烈,刺进眼中,以至于……

“秦墨涵,你爱我吗?”她吸了口气,颤着嗓子问道。

回答她的,却是长长久久的沉默,沉默得近乎决绝。

她笑,流着眼泪冷笑出声,越笑,泪流得越凶,簌簌掉个不停。

嘟嘟的盲音传来,像一支锐利的寒箭,从她的左肩射进右耳穿出,于是,全世界失去声音,安静得不成样子。

秦墨涵,你爱我吗?

一句话,尘埃落定,自此,他再无遗憾——

放下手机,弯起半边唇,望着绚烂的日光,漂亮的墨色眸子弯弯的,笑得像个孩子,

颜知恩。

颜知恩。

颜知恩……

“总裁,还有十分钟,发布会就要开始了。”秘书Anna久久地望着那高大的身影,小声地提醒。

“嗯。”秦墨涵转过身,眼眶微微发红,俊雅的脸上,却是不加掩饰的喜悦。

纯黑色的Aamani西装衬得身形清瘦内敛,气息冷淡,眉眼清疏,让人不禁联想起业内一本财经杂志曾经对他的评价——年纪轻轻,却性格沉稳自律,严谨,行事作风狠辣利落,极度的聪明与绝情。

但若真的绝情,又岂会因她的几句话,而红了眼眶?

车内,知恩静静地坐着,脚边是四分五裂的手机,白色的机壳断成两截,黑漆漆的屏幕,像极了她此刻沉暗的心情。

颜知恩,你真是有够贱的,明明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游戏,从一开始,你就很清楚,不是吗?

居然还那么不要脸的追过去,争着问着索着求着,他从来不曾给过的感情。

荒唐,荒唐至极——

哭吧,哭完后,你还是你,还是那个坚强无铸,光鲜耀眼的颜知恩。

感情这东西,实在是受够了!

实在是……受够了……

真的,受够了……

很小心,很小心,一直都很小心,却还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从来,就没说过我爱你,哪怕是最亲密的时候,同样没有。

输吧,毁掉吧,华盛也好,秦墨涵也好,颜知恩也好,统统,都毁掉吧——

收音机内传来哀婉凄迷的歌声,一句一句,像极了濒临断裂的锦缎,裂缝一点点拉长,心仿佛也跟着划了个大口子,鲜血汩汩涌出,疼得厉害。

越听越难过,伸手欲要将其关掉,指尖在触及开关的一刹那,如遭电击般,轰然怔住!

——最新播报:今早,华盛执行总裁秦墨涵宣布成为Flee的第一大股东,目前已经获得超过七成以上的股权转让,昊天股价大跌,目前面临被银行逼仓的危险,而执行总裁陆璟生尚未对此作出回应。

泪水生生卡在眼眶,徘徊翻转,知恩错愕地盯着收音机,恨不得将耳朵掏出来重新再听一遍——

是她,听错了吗?

刚刚,是自己听错了吗?

秦墨涵,居然成为了Flee的第一大股东?!

Flee可是昊天最重要的资本来源,控制了Flee,不就意味着……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

置之死地而后生!

知恩脑海里猛的闪过这个词语,右手生生僵在半空,后视镜里映照出一张错愕的脸,心脏失控地狂跳不止,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如暴风骤雨般席卷而来,覆遍她全身。

奇迹。

奇迹。

奇迹!

秦墨涵,绝境而反,再度铸造了一个商业奇迹!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在华盛已经山穷水尽,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到这地步,秦墨涵,聪明到令人心寒……

他计划了多久?

一步一步,沉着算计,故意让昊天吃进华盛的股份,放出消息,利用舆论对陆璟生大捧特捧,蒙蔽对手的心智,暗地里,不动声色地攻其下盘,关键时候,釜底抽薪,杀他个措手不及!

需要多大的耐心,多么强大的魄力,多么坚忍的意志,才能计划得如此周全,滴水不漏?

这下,对方不输则已,一输致命。

昊天完了,陆璟生,背上了几辈子都换不完的巨款,已无路可走。

商场上没有朋友,相连的,永远是利益!

冥修根本不可能帮他偿还那笔债务,完了,跟华盛斗了几十年的昊天,彻底,完了——

知恩迅速发动引擎,赶到公司,华盛大厦内部一改前些日子的死气沉沉,气氛空前高涨,热烈异常,像冲破万千阻碍的帝王蛾,张开炫丽的羽翼,在广袤的天空下,翩然飞舞。

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兴奋热切的笑容,拥抱,欢呼,尖叫,喝彩,他们不用担心公司会破产了,不用担心会丢饭碗了,不用担心下个月可能拿不到公司了,所有的担心,统统不用了!死而复生的狂喜,绝境重生的奇迹,甚至让向来老练沉稳的部门经理红了眼眶,泪水连连——

见了知恩,不复平时的巧舌如簧,倒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磕巴地厉害。

顾不得分享这份庞大的喜悦,知恩兴冲冲地推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绽放。

办公室内,空无一人。

那声“墨涵!”生生卡在喉咙里,好比一根锋长而尖利的鱼刺,拔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浮动在空气中,异常的残破不堪。

人呢?

还是,不在吗?

她愣愣地走了进去,黑色的办公桌上,电脑仍开着,桌面上,是她山茶花般皎洁的笑颜,晶亮的雪眸懒懒眯起,风撩起发丝,唇瓣微张,右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十六岁的颜知恩,竟是这般稚气美好,她却从来不知。

看着看着,知恩的唇角微扬,屏幕的光刺进眼睛,有些酸,有点胀,有点疼。

扣扣——

两下敲门声打断她游离的思绪,Anna领着位戴银框眼睛的男子走了进来,未曾开口,对方已先一步朝她伸出手。

“颜小姐你好,我是秦先生的律师,我姓林。”

“你好,林律师。”知恩恢复常色,微笑以应,姿态从容大方。

“想必颜小姐刚刚已经得知秦先生已成为Flee第一大股东的消息,这里有份文件,是秦先生交待的,请你过目,如果没意见的话,那么,在下方签字便可。”

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掏出文件递到知恩面前,翻开,股权让渡书五个字,生生窜进眼帘,看到后面秦墨涵熟稔的签名,脸色唰然惨白。

“什么意思?”纤白的指扣住一角,捏出道道褶皱,指甲微微泛青。

“事实上,这份股权让渡书是秦先生四年前便签好的,换言之,颜小姐已经是华盛实质意义上的第一大股东。”林律师如实解释道。

四年前?

知恩像是被雷劈了般,瞳孔骤缩,唇瓣抖得厉害,满目错愕地盯着眼前这份价值过亿资产的文件,突然觉得眼眶剧痛难忍,仿佛灌进了热油,火辣辣的疼。

秦墨涵,打算干什么?

将所有华盛的财产全部送给她,他打算干什么?

是想跟她划清界限吗?

难道他以为,她从头到尾跟他在一起,陪他吃饭,和他逛街,一起看电影,甚至做—爱,是为了这些?

笑。

所以,他才对她的表白,弃若敝屣,不屑一顾?

好啊,既然他肯给,她有什么不敢要——

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啊……

知恩沉寂的盯着文件出神,嘴角上扬,微笑,笑意未曾达到眼底,泪,却先一步掉了出来,滴在纸上,晕开,静谧无声。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空气压抑得近乎凝滞……

知恩将打开的文件平摊在桌面,握起签字笔,紧紧捏在手中,掌心微有汗水沁出,浸湿了光滑的笔杆,从她的手中,一次又一次地,滑落。

她受伤了。

真真切切,受伤了。

昨晚,她已下定决心要跟他在一起,哪怕,华盛倒了,哪怕,他有可能背负着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巨债,又如何?颜知恩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改变。

可他却突然消失不见,要与她彻底断绝关系。

再度执笔,指骨抿白,笔尖狠狠戳在签名栏上,刹那间,龙飞凤舞划过纸面,随后,扔下笔,起身扬长而去。

她不会再那么贱,白白奉上自尊任他踩,不会。

走到电梯口,恍恍惚惚的进去,身后有人在喊,权当听不见,谁知,电梯刚下一楼,便一阵晃动,知恩还没反应过来,电梯里的灯瞬间灭了。

像是脱轨的列车,卡在了轨道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知恩苦笑了下,站起来,摁下紧急开关,却无人应答,四周黑漆漆一片,静的不成样子。

她想要打电话求救,却忽然想起来手机的‘尸体’还躺在车里。

穷途末路,不过如此。

会有人发现吗?

她被困在了电梯里,随时有可能哮喘病发,秦墨涵,会知道吗?

为什么不相信,颜知恩,是真心的,不是演戏,不是游戏,是真心的。

为什么不信,你说的,颜知恩,全都相信。

呼吸渐次困难,肺部剧烈收缩着,仿佛包裹着一大把银针,将五脏六腑捅个稀烂,双手死死攥住胸口,像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蜷缩在地上。

冷冰冰的,很凉……

“恩恩,恩恩——”焦灼的呼喊声声入耳。

知恩疲惫地睁开眼,伸手,撑地,勉强着站起身,朝电梯门的缝隙摸去,太暗了,连一丝光都没有,她说。

“墨涵,怎么办,我看不到你?”双手用力拍打着门,嗓音带着哭腔。

“恩恩,我在,我一直都在,别怕,不哭,我在这儿。”秦墨涵双手用力卡进门缝中,往两边死命地掰,勒破了皮,鲜血顺着门缝缓缓滑下,在旁的经理警卫见状连忙上前拉住他,恰逢修理工匆匆赶来。

一见总裁这架势,吓得浑身一哆嗦,赶紧远程遥控电梯,十秒钟之后,信号灯亮了。

叮——

门,缓缓开了。

仿佛时间空间,全都停滞了。

他的颜知恩,哭得像猫儿般的颜知恩,面色苍白,唇瓣发紫,泪流满面,却冲他笑得一塌糊涂。

他抱住她,不顾身旁有多少双眼睛,用力地抱住她,填补了心中那道血淋淋的大口子。

如果,可以一辈子不放手,该多好?

“不是打算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吗?怎么,后悔了?”冷不丁一句话,瞬间,粉碎了这刻的脉脉温情。

知恩望着他,眼神幽怨而复杂。

后退,转身,离开,干干净净,潇潇洒洒,彻彻底底。

她很想骂,破口大骂,秦墨涵你个混蛋,你个糊涂虫,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能那样子对我?你怎么能那样子对我!

但偏偏,千言万语汇聚一块,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现实不是演电影,她没有歇斯底里的冲上去刨根问底,同样的,他也没有追出来向她解释。

贱了一次,够了,不想再贱第二次。

出来的时候,天公不作美,轰隆地雷声震耳欲聋,不时劈下蓝色的闪电,俨然是要下一番滂沱大雨。

打开车门,坐进去,还未来得及发动引擎,右手便被一只修长如琴师的大掌覆住。

侧过脸,望进一双子夜般的墨瞳,唇线轻扬,挑眉。

“秦总想搭便车?”语气极淡,听不出半分情绪。

“颜知恩。”

“极度聪明傲气的秦墨涵,暗中谋划,一举翻盘,令整个华盛起死回生,呵,而傻子颜知恩从头到尾什么都不知道,整天担心的半死,怕他想不开,啧啧,这个笑话,很滑稽,对吗?”

很多事,不计较,不代表,不在乎。

她本可以忍,但他却拿所有的财产进行羞辱,将她贬至与娼妓一般的位置。

这样,要颜知恩如何忍?

墨眸半敛,抿唇,快走几步,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知恩被他强行束缚在旁座,看着他利索地发动引擎,想要制止的手终还是停在原地。

车开进无边的夜色中,雷鸣阵阵,不远处电光大闪,微微刺痛她的眼。

回到家,未曾开灯,他便将她扣在门后,狠狠地吻上去,力道是那般重,贪婪的吸吮予夺,恨不得一口一口,将她吞进腹中。

粗暴到失了所有的技巧,倾涌着失控的暴戾,知恩瞬时无法呼吸,本能地想推开他,却被钳制得更紧,身体被紧实的压住,分毫动弹不得。

索性,闭上眼,任由他霸道激烈疯狂的嗜吻,不推却,不避开。

静默,如一汪死水。

渐渐的,察觉到她的不对劲,秦墨涵怔住,松开她,双臂加重力度,埋首于她白皙的颈项中,梦呓般呢喃。

“恩恩,我只是想给你个惊喜,并非不信你。”

惊喜?

是啊,惊喜,惊喜到不能再惊喜了——

“所以呢,我该为此感到高兴?”她气得,不是他瞒她,而是,他命林律师将所有的财产转让给她,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会懂。”懂他的苦心,哪怕,现在不懂,他日,亦会知晓。

他拼了命,尽一切所能,给她这世间所有珍贵的一切,只求日后,她结婚生子了,能有一天,偶然记起这世间还有个叫秦墨涵的人。

足矣。

“知道吗?签字那一刻,我怕的要死,我以为,你要从此消失,秦墨涵,我以为,你玩玩我之后就要跑掉,可你现在却说,我会懂?我不是你,我怎会懂你心中所想。”

她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眉眼之中,尽是委屈,却仍倔强的抿紧唇,不肯露出半分软弱。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那绝非我本意,恩恩,你信我……

他在心底悄然叹息,不做声,低头,吻了吻她的眼皮,弯起半边唇,轻笑。

“这句话,是你在向我诉苦吗?秦夫人。”

“胡说,谁是你夫人?”知恩故意板起脸,雪眸深处却溢出些许暖意。

“宝宝,我想吃糖醋排骨。”越喊越肉麻。

“秦墨涵!”知恩,怒了。

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恩恩,我还要红烧排骨冬瓜排骨粉蒸排骨清炒排骨。”某人得寸进尺。

“……”知恩翻了个白眼,笑容却是掩饰不住了,佯装不客气地推开他,径自向厨房走去。

这一次争吵,算和好了吧?

晚饭过后,两人一起看电视,名侦探柯南陆陆续续播了十年,柯南终究还是没有变回新一,小兰仍默默守着思念度日,却不知,原来最想见的人,近在咫尺。

案件杀人手法依旧诡异变态,往往最不可能的是凶手,背后藏着个坚实的杀人理由,让人气愤的同时又无限唏嘘,感慨世事无常。

知恩被秦墨涵抱在怀里,虽不习惯,但碍于某人太过强势,只好作罢。

腰际十指紧扣,箍得她微有些喘不过气来,回过头,额恰巧抵在他的颈间,清冽的香寒味涌进鼻间,不禁动了恶作剧的心思,张嘴,咬上一口。

舌尖轻舔,像吃鱼的猫儿,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番举动,暗含着调情的意味。

下颌倏地被勾住,某人重重地缠吻,辗转,翻搅,轻解衣裙,还未等她做好准备,便急急地冲进来,知恩疼得“咝——”吸了口气,眉心拧起,作势要推他。

“恩恩,我要你爱我……”秦墨涵俊红的脸庞深深埋入她的发间,嗓音沙哑而磁性,带着浓浓的情—欲气息。

哪有这么霸道的人?

知恩闭上眼,叹了口气,双手攀上他的脖颈,顾不得下身强劲的撞击,贴附在他的耳际,轻吟出声。

“我爱你。”

危机过去,按理而言,日子应该安安稳稳,和和美美才对。

是否热恋过后便趋于平淡,当做—爱成了习惯,变成刷牙一般平常,当日夜对着同一张脸,不再惊喜炽烈,亲爱的,你还爱我吗?

知恩看着今早他褪下来的衣物,白色的衬衣领上那残留的口红印,醒目刺眼,无端,苦笑了下,强行压住胃部的痉挛,转身,扔进了洗衣机。

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近凌晨,可他依然没有回来,餐桌上的饭菜早已凉透,需要热吗?

客厅空荡荡的,安静得除了电视机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房间里是画了一半的设计稿,残缺的样式,像极了她现在的心情。

耳畔忽的传来开门声,他走了进来,步调很轻,满身的酒气熏得知恩眉尖蹙起,见了她,弯起半边唇,墨色的眸子流光潋滟,灿烂生辉。

“恩恩……”悠长的轻唤蕴着浓浓的眷恋,他笑得像个孩子,不舍得捧住她的脸。

欲要吻上去,却突地俊眉凛起,快步冲进洗手间呕吐不止,一整晚,吐了好几次,眼中血丝密布,着实骇人。

接连几天,莫不如此。

凌晨归来,喝得酩酊大醉,吐得翻江倒海。

问他干什么去了,回答,永远都是谈生意,他有意撒谎,她乐得装傻,终不再守夜等他,分房,早早入睡,却在深夜听到他轻如尘埃的脚步声时,泪湿了枕头。

白天,他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一口一个宝宝,懒洋洋地撒娇,不去公司,抱着她,左亲亲,右舔舔,像是心爱之极的玩具,片刻都舍不得放手。

她做饭,他在旁边打下手,笑眯眯,甜甜的哄,“宝宝,这次排骨别放那么多辣椒好不好?”

“你可以不吃。”知恩面无表情地回答,发了狠,拿起旁边的辣椒油拼命地往排骨上洒,锅里发出“嗞嗞”的声响。

她画画,他在旁边团团转,隔五分钟便递上果汁,问她渴不渴,时不时把空运来的龙眼,葡萄,提子,荔枝放进她嘴里,乐此不疲的唤,“来,宝宝,张嘴。”

知恩嘴小,还来不及往下咽,甘甜的果汁便从嘴角涌出来,他趁机偷吻上去,眉眼之中,溢满了宠溺。

清醒太痛苦,所以,她选择装傻,但凡事总有个限度。

忍,忍,忍到再也无法容忍的那一天,她收拾好行李箱,静静听着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凌晨,他一身酒气回来,她微笑,声音甜美。

“秦墨涵,你把我当做什么?”雪眸细眯,仿佛雪夜中的白狐,狡黠凄美。

他佯装没有听见,径自往浴室走,直到行李箱的轮子滑过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终还是忍不住快步上前拉住她,答。

“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

“很好的称谓,可惜,太重了,我受不起!”知恩笑得很僵,眼眶开始发红,握着行李箱的手被他囊括掌心,滚烫的热度,渐次捂热冰冷的心房。

说什么想要共度一生,连最基本的信任都给不了,秦墨涵,你有什么资格说出这样的话?

“恩恩,我不想离开你。”声线沙哑得厉害,他从后面拥住她,双肩微微颤抖。

像是怕被抛弃的孩子,像是坠落悬崖的孤雁,紧紧地,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救赎,他说的,全是真心的!

颜知恩,是他此生唯一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

除了她之外,全世界,无人受得起。

“现在,是我想离开你,秦先生,请放手。”知恩咬牙,硬下心肠,生生掰开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感觉到身后的人愈发抖得厉害,心脏阵阵缩紧。

掰到最后一根手指时,指尖一颤,僵在原地,分毫动弹不得。

原谅吗?

应该原谅吗?

“恩恩,你不相信我了吗?”

“相信什么?报纸,杂志,电视,都快炒翻天了!商业巨子秦墨涵与当红超模Coco午夜幽会,亲密非凡,华盛大小姐被打入‘冷宫’,呵,这些,是你要我信的吗?凭你秦墨涵的本事,如果未经过你的允许,香港哪家报纸杂志敢登这样的消息?”

知恩回过头,瞪着他,红了眼,气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吱咯吱响。

他明知道,她生平最恨欺骗和背叛,这是她的禁区,他却偏偏去踩。

行。

她走,眼不见为净——

可为何,心中,竟生出万般不舍?

“没话说了吗?一样,都一样,秦墨涵,不要再说什么借口,那样,只会让我更瞧不起你。”歇斯底里的话语,出了口,却静得如一汪凝泉,不起半分波澜。

“很晚了,外面温度很低,乖,先去睡觉,不然,又要长出黑眼圈了。”温和柔软的话语,稀松平常,暖意横生,此刻听来,却着实讽刺。

听得多了,免疫力似乎自然增强,他以为,她是在使女儿家的小性子么?

敛起怒容,知恩笑了笑,拿出钥匙,放到他手里,另一只手攥紧行李箱,指骨拧白,推门,扬长而去。

她本是冷情之人,却同样将感情看得极重,容不得一分一毫的瑕疵,就像一枚通体白亮的玉佩,若中间多了块裂痕,远看虽无变化,但裂痕始终存在,贬值,是必然的事情。

秦墨涵站在门边,眼睁睁,看着那清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指掌紧握,终还是不放心,跟了过去。

他的姑娘,拖着个大大的行李箱,走在冷清的盘形公路上,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地,像极了莫奈笔下的流浪儿。

他不敢追得太紧,怕她被逼走快了不小心摔倒,又不敢离得太远,怕一不小心便错失了她。

有口难言的滋味,便是现在这般。

他倾尽全力想给她安定,幸福,可并非事事能如他所愿,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费尽心思去做了。

但强悍的命运,从来学不会仁慈,往往在快要抵达幸福的云端时,猛一发力,直接将人拖进地狱,摔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就那么,跟在她后面,不敢靠近,不敢离远,一步一步,双膝像灌了铅,很沉,很重。

冷冷的风吹进脖颈,酒醒了大半,应该说,他从来就没醉过,落差太大,疼得受不了时,拼命的喝,却还是醉不了。

偶尔,有车开得像利箭般迅速,从她的身边擦过,她也不躲,看得他心尖的肉直跳直跳。

一路走,一路追。

走得累了,知恩蹲下身子,像曾经在罗马街头流浪,双臂环住膝盖,蜷缩成一团。

夜晚的温度很低,她出来的时候只穿件单薄的毛衣裙,风透过小孔钻进来,仿佛针尖,一下下刺进皮肤,细细的疼,然后一点一点汇聚,涌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哗地,疼得一塌糊涂。

“宝宝不哭,我们回家。”柔柔的嗓音响起,带着与世隔绝的温暖。

双耳被一双厚实的大掌覆住,紧接着,一件黑色西装外套盖在身上,她终是忍不住,抬起头,愤愤地盯着他,眼眶红得厉害,咬紧牙,一字一句。

“秦墨涵,我真的很讨厌你。”全世界,最讨厌你。

他笑,宠溺的吻上她的眼皮,痒痒的,暖暖的,知恩别过脸,想要推开,但身体却超乎控制,任由他搂进怀中,像濒临冻死的人,贪求最后的温暖。

一个礼拜后,颜奇山出院。

回到公司,迅速召开董事会,正式宣布恢复华盛董事长职位,而执行总裁由独女颜知恩担任,原总裁秦墨涵递交申请书,自动申请派驻海外,自此,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会议一结束,知恩顾不得礼貌,抓起那封申请书匆匆冲进董事长办公室,摔在颜奇山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她极力稳住情绪,但仍迸发出汹涌的煞气。

“现在是上班时间,就算你是我的女儿,也必须遵守规矩。”颜奇山声调不高,却蕴着一股逼人的威慑力,叫人无从招架。

知恩眉梢高挑,冷笑一声,重新拿起申请书,攥紧,“嗞啦——”撕成两截。

“过河拆桥的本事,颜董事长真真厉害得紧,但别忘了,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谁不分昼夜,辛苦谋划得来的!”说完,扬手将申请书扔到地上。

“哐啷!”关上门,扬长而去——

她要去找他问清楚,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边走边打他的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就跟上次华盛翻盘那天一样,苦苦追寻,却寻不到半分踪迹。

心脏一寸寸地下沉,没来由的,脊背浮起寒意森森,连开车的时候,车内暖气十足,她的手却在不停地抖,抖得手机啪嗒啪嗒掉了好几次。

那样的担心,一次就够了,不要,再有第二次。

要不然,再强悍的心,也会承受不住,碎掉的。

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三天前,他都还紧紧抱着她,笑着喊她宝宝,哄她起床,一块儿吃早餐,一起去公司,说好,这次出差回来一起去哈尔滨看冰灯的,可现在,人呢?

那天晚上缠绵过后,他亲昵的吻着她红红的眼皮,心疼的说。

宝宝,以后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不会再害你掉眼泪了,原谅我,好不好?

情话还历历在耳,人呢?

秦墨涵,我原谅你了,你人呢?

掏出钥匙,打开门,扯开嗓子大喊,“墨涵——墨涵——秦墨涵——秦墨涵——秦,墨涵——”

找遍房间每一个角落,连柜子,床底,阳台都不曾放过,可哪里还有半点他的踪影。

衣服,鞋子,牙刷,剃须刀,杯子,毛巾,样样俱在,偏偏,少了人,于是,一切都成了摆设,毫无用处。

知恩发疯般,片刻不停的楼上楼下到处跑。一个不小心,脚一崴,从楼梯上摔下来,额角撞在墙上,蹭破了皮,鲜血唰的涌出,疼得厉害。

她却已然顾不上,迅速爬起来,蹬蹬往外赶。

跌跌撞撞冲出门,额头的血顺着眉角淌下来,黏在脸上,着实触目惊心,路过的人见状,不免吓了一跳,畏畏缩缩的看着她,像是打量外星来物。

当她这副模样出现在公司时,更是惊得华盛内部大小员工连连倒抽冷气,脸色皆变了个样。

“他在哪?”知恩握紧拳头,盯着会议室内高高在上父亲,恨意瞬间涌上心头。

会议戛然而止,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面面相觑,颜奇山面色不改,眼神如一汪古井,平静无波,挥挥手,众人忙起身退下,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Anna,打电话叫张医师过来。”

“是,董事长。”Anna颔首,走到门口,偷偷瞥了知恩一眼,暗叹了口气。

“不必再扮演慈父形象了,颜先生,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的话,告诉我,墨涵在哪?”知恩眯起眼,平静的语调下潜涌着庞然的愤怒。

知父莫若女,她却因他施舍的点点恩情,心软宽恕,到头来,还是被将了一军,犀利迅捷。

“恩恩,我们才是一家人,你不是最恨秦家人吗?现在,秦家人已经没了,你也是时候该搬回来了。”颜奇山苦心劝道,换了个话题。

一家人?

如果是一家人会连妻子,女儿都充当棋子使用吗?会吗?

这局棋,你谋划了多久呢?

父亲——

知恩哭笑不得,看着他,只觉得全身冰冷,血液在体内咔嚓咔嚓结成冰块,冻得骨髓发寒。

“人不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我真的很痛恨,身体里面流着你的血!”

说完,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本就淡漠的眉眼,此刻添上了几分森寒,残忍。

“你的金钱与财富,颜家大小姐的名号,华盛执行总裁的位置,于我而言,连秦墨涵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请你记住,颜奇山,我不是你!不会像你一样为了私欲抛弃所爱的人!”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荒唐,荒唐得可怕。

平反与弱小本不是罪过,但在强者面前,便成了大罪,爱与被爱本不是错误,但被利用之后,便成了大错。

她对颜奇山的一番狠话,实际意义而言,起不到半分作用,反而,更像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哭着喊着要糖吃,呵,愚蠢的可笑。

难道说,秦墨涵一不在,自己,就失了方寸吗?

报了警,派了人,可繁华绮丽的香港,要藏一个人,有多难?要躲一个人,又有多难?

不到万不得已,不求人,可眼下,已是万不得已。

拿起手机,按下了一个人的号码,蜷缩在沙发里,深吸了口气。

“我没有听错吧?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怎么,改主意了?”听筒另一端,传来清朗的男声。

“……冥修,你知道我的来意。”她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心脏悬至半空,弱弱的语气,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

“可你也应该很清楚我的答案!”

“对不起……”还是,不行吗?

唇角轻扬,知恩苦笑了下,嘴唇干裂,几欲渗出血来,额头传来阵阵刺痛。

“颜知恩,你这个傻女人!秦墨涵现在摆明了不要你!你还死乞白赖粘上去做什么?你没脑子吗?!”

一字一句,像砧板上的刺刀,一下下插—进她胸口。

久久地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知恩捂住自己的嘴,硬是将所有的痛楚化成一根尖利的骨刺,哽在喉咙里。

努力牵动嘴角,微笑。

“冥修,还记得,那一晚你泼了市长妹妹满脸糖醋排骨吗?”她另起话题,声音淡淡的,仿佛恢复了平静。

“……小恩。”口气软了下来,透着些许无奈。

他怎会不记得?

那一夜,她的泪,湿了满脸,同时,湿了他的心。

印象中,颜知恩极少极少掉眼泪,就算哭,冲着他,永远是笑靥如花,像迎着阳光茁壮生长的大树般坚强,害他几乎以为,来自中国的女子莫不如此。

可自从她回香港后,他才知道,原来她所有的隐忍只会在一个人眼前崩溃,安心的接受那个人的宠爱,在那人面前放肆张扬,却在跟他一起的三年里,避重就轻,固执地以姐弟相称。

但若说她没有动心,他是绝对不信的,不过,是多少的问题。

所以,贺冥修于颜知恩而言,并非多余的存在。

“你真的以为,那样下市长妹妹的面子,她会轻易饶了我么?就算她不计较,老板又岂会容我这灾星呆下去,可后来,我只是象征性的罚了一个礼拜工资,并且,之后的每个月工资都逐步递增,呵,猜猜看,是什么原因?”

她若无其事的笑着,轻松的语调,带着几分调皮。

却不想,她正微笑着,泪,悄悄地蓄满眼眶。

“不知道吧,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是因为当天晚上有个傻瓜暗地里以双倍的高价买下了那间餐馆,并且,在你我走后,向市长的妹妹赔礼道歉,忍受着你我所避过的羞辱。冥修,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啊,一直都被人景仰膜拜,因为我,却心甘情愿折损了所有的自尊与骄傲——”

不要问她是怎么发现的。

偏偏那么巧,她那晚被贺冥修拉走之后,发现钱包落在更衣室了,于是匆匆跑回去拿,刚刚好,撞见他被那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的场景。

当时,她只觉得讽刺,讽刺至极!还有比眼前这一幕更可笑,更荒唐的事情么?

他是谁?

他是秦墨涵啊——

他是华盛执行总裁商业巨子秦墨涵啊——

他是聪明冷漠傲气绝情完美内敛自律商场上叱咤风云披荆斩棘翻云覆海的秦墨涵啊——

最重要的,他姓秦,是颜知恩恨得牙齿咯吱咯吱响的秦家人!

可那样子的秦墨涵,却为了她,抹去所有的光环与尊严,默默承受着,跟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唾骂跟践踏。

为什么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难不成,他以为这样,她就会感激涕零忘掉所有的痛苦放弃复仇吗?

还是说,他是因为……

如果不是爱,会是什么?

可惜,当时她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死都不肯承认,并把这当成他对自己的又一大羞辱,咬牙切齿,铭记在心。

“够了,小恩,我不想听!我不会帮你找他,你不能太自私,因为我爱你,所以肆意挥霍,让我去帮你找别的男人!”

说完,“啪嗒!”挂断电话,脱掉浴衣,一头栽进游泳池里,水花四溅,已近冬至,森森的寒意通过皮肤渐次侵入体内,他闭上眼,沉浸安静地水底,漂浮着,像还在母体内沉睡的婴儿。

这个世界,无论多吵多闹多喧嚣多冷漠多残酷错苛刻,此刻,都与他无关。

小恩,你决意将爱与温暖收回的那一刻,贺冥修,将会被迫还原成最初的模样,届时,莫要气恼,莫要怪罪,莫要痛恨,莫要嫌恶,因为,他一直都是魔鬼。

生长在阴暗中的种子,开出的,自然是美丽而致命的花朵。

“倘若我有别的法子,我决计不愿求你,可现实是,我找不到他,找不到他,找不到他啊——”

冲着已然断线的听筒,知恩终是忍不住,歇斯底里吼出声,一齐涌出的,还有积蓄多时的泪水。

右手紧捂着嘴巴,低低地呜咽,死命地咬住下唇,咬得都出血了,却仍然止不住那崩溃的情绪,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失去控制,泪流不止。

真是没用啊,颜知恩,你不是向来自认强悍坚韧的吗?这个时候,为什么哭得像个疯婆子?

你是谁啊?你是颜知恩,吃了那么多苦头都可以付之一笑,从不曾退却,这个时候,你想认输吗?

他不会无缘无故抛弃你,他暗暗照顾了你四年,又怎会,在这一刻弃你于不顾?人间蒸发呢?

颜知恩,勇敢点,不要失了方寸,冷静下来,冷静——

他不会抛下你的。

一定,不会。

“你要信,就信我,不是我告诉你的,谁的话,都别信。”

耳畔忽然响起当日在医院,他曾说过的话。

低落至谷底的情绪,稍稍回升了些,知恩用力深呼吸,反复几次,待冷静下来后,起身走进浴室,洗澡,梳妆,打扮,额前的伤口用刘海挡住,一个小时后,出来的,依然是那个光鲜耀眼的颜知恩!

目光澄净,眉目安宁,短款的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裙摆缀着浅浅的流苏,银色的腰带,配以雪色高筒靴,齐腰的乌发如瀑,随着步调,一起一伏。

妆容娴静高雅,淡淡的腮红,让她没有血色的脸看上去清丽动人。

这是一出戏,如今,她是唯一的演员,担任着编剧,导演,幕后,演员,统统,都是她一人,但即便如此,她亦会强迫自己,咬紧牙关,将这一出戏演完。

接到颜婕儿电话时,知恩正打算出门,原以为这个妹妹早已拿着钱远走高飞,却不想,接通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句话,便是——

我可以告诉你有关墨涵哥的身世,一口价,五千万!

五千万?

呵,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难道说,她离开前自己给的两百万这么快就花光了?

“颜知恩,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保证,你会后悔一辈子——”颜婕儿恶狠狠地威胁道。

秦西雅死后,她的银行卡,信用卡,银行账户全部遭到冻结,隔天便被轰出了颜家,身无分文,是她派人给自己送了两百万,可现在,姐姐二字,她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

甚至,她痛恨自己冠以“颜”姓,却非颜家人,又与秦家无关,彻头彻尾,成了无名人。

“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介绍一份工作给你,墨涵的身世,我早已知晓,你的筹码,对我来说没用。”

知恩不愿彻底撕破脸面,毕竟,她是过来人,同样的苦,一个人受了,不愿再看别人受第二遍。

哪怕,她是继母的女儿,也一样!

“撒谎!”颜婕儿厉声打断她。

“我很忙,待会儿跟你联系。”知恩随意扯了个借口,正要挂断电话的一瞬,那一端,再度传出阴冽的女声。

“如果……我知道墨涵哥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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