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用剑气伤人……”
“唔,是的,当年我就是靠这样,打下这片江山的。在最后一刻,战场上拼的不是智谋,不是天机,而是心底的那股‘气’能够战胜一切。那气令我手中的剑感知到了使命,才能一往无前。”
乾罗记得自己当年面对着高大严肃的父亲送给自己的成人礼物,就是这么一句话。
嗯,那天他兴奋了好久,想像着会得到一匹御风飞行的骏马、一座兵丁兴旺的城池,抑或是见到阔别多年的兄弟凯蔚,结果却盼来了这么一句看似毫无用处的话。
他不屑地撇嘴,“太叫人失望了吧……”
而如今,坐在殿堂之上,接受着万人的景仰和朝拜,他们眼里都是谦卑和虔诚,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可以怎么做。
所以他喊来百里团堂,将心事诉诸于他。
“怎么,百里大叔看上去好像很不安呢?不会是跟属下打牌又输钱了吧……”
百里团堂赶忙摆手激辩,“不敢不敢,我只是比较担心那三个丫头……还有凉今,根本不知道现在战况如何啊。殿下有没有差人打探……”
“这个就不劳大叔您操心了。”
乾罗右手大袖一挥,墙上出现了地图。随之他的手掌越是贴近墙壁,光束就越强,地图变得越细致,然后他伸出食指对准图上那个标注着“龙潭考”的地方按下去。
“对了,我上次经过女装店的时候瞥见你在里面,是在找送给心仪女生的礼物吗……”
“当然不可能!我……我只是偶尔出门晒太阳防止头上长蘑菇,顺便拉动一下经济而已。”
“什、什么?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发现你有异装癖啊!”
“不不不,殿下我看你完全误会了!我只是在找给小狗凯莉穿的衣服……天变冷了嘛,连我这把老骨头都受不了了更何况是一条母狗……”百里团堂没有告诉乾罗,他发现的那个机密。
当老板见他对那些粗麻布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时,掌柜屁颠屁颠地拿出了所谓私藏上等货,表了个“这下包你满意”的情。
他看到了一些翻新的、针脚细腻价值不菲的绸缎衫,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从宫殿里偷偷运出去卖的衣服。而且时间都是在每个月月中,钻了内务总管上教堂做礼拜的空子。
也就是说,宫里有内贼,并且摸清规律,以此牟取私利。说不定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了很久。
他必须怀疑卡冰,因为这个人贪婪成性并且有过前例。于是他以宫内最近有害虫频繁出没为由,不动声色地命令纺织部的织女在衣领上挂一包驱虫草。百里大叔暗想,卡冰一向狡猾善辩,要他露出马脚,就得当着众将领的面,揭发他的丑行。
所以,当中途殿堂陷入一片黑暗时,大家都交头接耳人心惶惶,不明所以。将士里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时百里站出来大声说道:“最近我无意中竟然在外边看到城堡里才会出现的绸缎。后来我要求织女在衣服上挂一包包的所谓驱虫草,其实偷偷在里面混了不少的荧光粉。盗衣贼在运输的过程中领和袖肯定难免会沾上,光源一熄灭就可以看出来了。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谁的衣服上有荧光?”
于是,大家零碎疑惑的目光最后都黏附在一个人身上。毫无疑问,那是长着一对显眼的招风耳、此刻眼白涣散的卡冰。
“看什么看!荧光粉又不是你独家生产的,我为什么不能在别的地方沾上?百里老头,你不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忠职守预防外敌,却有闲工夫在这里栽赃污蔑我!小心像上次蝙蝠怪闯进来一样造成大众的慌乱和城堡的损失!”
“怎么?卡冰,现在铁证如山,让你再跟百里团堂辩白,是不是很有负担呢?所以只有靠翻旧账来转移话题。”
乾罗开了口。在这一刻里,时间如同凝滞,漫长得令所有人窒息。
“那么,为了惩戒你的欲望,我必须将你放逐宫外。你要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再痛苦也不许依赖城堡了。只有失去一切,才能得到一切。你要如何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等等,乾罗殿下!再痛苦也不许依赖你是怎么回事?是想跟我断绝关系么!”过了好几秒,脑袋一片空白的卡冰才反应过来。
在他连绵不绝的求饶声中,几个人将他架了出去。
被几个人狠狠摔在地上时,卡冰痛得整个背部都好像折了骨,整个人像松茸那样几乎散架。“不要……”大门重重关上,暗示着他从此不属于那个上等世界。
他想起当初被送进这个地方,所有同龄的孩子都对一切充满好奇和期待,就仿佛新生入学那样,挤眉弄眼、指指点点,最后懂得见机行事的他被提拔成了预备侍卫,被队长抱着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他终于离自己的目标和想要的生活越来越近。
他一直渴望的,都是成为上流人,享受物质的填充和馈赠。自小过怕了清贫惨淡的日子,美食与精神上的满足感让他迷失了自己的灵魂。他无数次像一头猎鹰那样,边透过城墙的罅隙窥视里面的优渥生活,边咬着手里仅有的干瘪的馒头,发誓要成为跟他们一样的“上等人”,踏在腐烂的尸身上越登越高,迎接盛大的欢宴。他们风光无限,优雅迷人,理所当然被当作万千物种的主宰。
作为一名毫无身份背景的庶民,他必须感谢他满腔的虔诚,野心勃勃、劳苦功高。难道他有什么过错吗?他变卖服饰的钱都用来改善属下的待遇和环境,他们穿着破烂的草鞋,亦步亦趋跟随在看似华美实则空洞的旗帜之后,衣不蔽体,尊严被领导者的铁蹄踩在脚下,也往往没什么防身武器,除了最原始简陋的开荒器具。他们祖祖辈辈遭受过太多的压榨,依然不舍弃,迫切地踏上征程。有的可以得到命运的垂怜,如愿以偿;有的到死都不会知道荣耀为何物;有的因为一辈子劳碌,晚年落下终身残疾,于病痛中无人问津地结束生命。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对权力的迷恋。
深邃的夜色伴着落魄的孤清,幽冥的霜降如游魂笼罩了整片土地。
他嘴角带着自嘲的冷笑,起身之际猛地发现不远处山谷里一头小狼正在盯着自己,两眼发出森绿的光。
“这年头,连畜生都要跟我过不去!打得你满地找牙!”卡冰手中变化出四只标枪,手脚并用甩飞出去,迅速解决掉了它。狼的身体遭受剧烈的冲力,被钉在了后面几米远的树桩上。
蹲下身摸着那具仍带着体温的狼毫,卡冰眼底流露出狰狞的寒光,“准许?为何要得到谁的准许?公平和正义早已消失于世,有时候理智只不过是为自己懦弱找一个借口,我是放浪形骸的犬儒,天生我才就注定专干危险指数爆表的勾当。你说呢?”
而此时的龙潭考岛上,凯蔚正一脸冰霜地接受一个人的朝见。
那便是跟犄角刚过完招的瘦子,所罗门。
“只要暗中观察清楚她们的招式,再向凯蔚殿下禀明,肯定就可以前途无量吧!”
那时候,见犄角与入侵外敌萧宝打起来的时候,他就脚底抹油迅速闪到一边去了。谁知此刻凯蔚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别妨碍我赏花,尽量离我十丈之外。”
“殿下……”
“还愣着做什么?像你这样发呆,有一百条命都不够敌人索要的哦……战斗的关键时刻放下同伴,只考虑保全自己,有你这样的同伴我真替犄角感到丢脸不是吗?”端坐于万花丛中的男子微微勾起邪魅的嘴角,“所罗门,听我说,你矮小的不仅是身段,还有人格嘛。”
凯蔚手里正慢慢撕着花瓣,一片一片,黏稠的汁液残留在指缝间,变成青紫色的渍。这样不自知的谄媚,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只不过这次是第一次在敌人面前,彻底暴露了自己部下的缺陷。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便撒落一些花瓣,在离所罗门仅有一个拳头之距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忽然,手掌一扬,植物园里的风似乎瞬间改变了流向,所罗门闻到一股极其怪异的幽香。
“这是我培育出来的新品种沙迦,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和永恒的死亡。它们或许对于那些为我付出过显赫功绩的人是有大意义的,起码能够走得安乐而优雅,就让它们陪着你疮痍肮脏的灵魂,走上不归之路吧!”
瞳孔刺入饱满明亮的光,所罗门轻盈的身材不同于犄角,起码后者倒下时还可以激起尘埃伴舞。而他的阵势,连一只停驻于枝头的小鸟儿都吓不走。
连翘,快醒来。
连翘,你听到呼唤了吗?
当初看到纸盒里的那只虎纹小猫时,本想扭头走开,却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拉了回去。
“它就是你,你的同病相怜,你的殊途同归。”
遗弃和凌虐小动物这种事情,真是很容易踩到她的雷区。更何况是那么可爱的物种——猫。
回过头,抱起它。就好像在母亲枉死于村民们的乱杖之下后,它取代母亲成为了她唯一的情感寄托,最后的一个亲人。除此之外,世上的繁华喧闹,跟她却没有一丝的关系。
在被放逐至流刑地之前,能与它多呆一秒是一秒。
厌倦了那些带着目的的接近。
厌倦了那些遗忘初衷的誓言。
厌倦渐渐冷却的心跳。
记忆串在一起,便铺洒成了漫天星光。然后坠入海面,由逆袭的风推搡、竞逐,连缀成闪烁着无数光芒明亮的镜面。
连翘,还记得曾经挣扎突围的你吗?害怕成为可有可无的人,决心这个世界因为你,而发生着一点点的改变。
“我才不要成为你们实验的样本,被操纵的傀儡。”
“我不是为了悲惨地死去才来到这世上的。我不会进坟墓的!绝对会活下去,绝对……”
不同于前世,那种自暴自弃了结生命的方式。少女在崖端一跃而下,下面是疯狂叫嚣着的海浪,鼓膜摩擦过呼啸的风声,脸上绝望的表情带着对世界粗暴、绝望的质问。
——好像是梦境,看不见地平线的远方,浸透着半真半幻的温热。
为什么就不能坚持活下去?带着倔强、希望,哪怕是恨。
再也不要躲起来逃避。再也不要那么傻,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再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