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吉恩睁开双眼,眼前是发了黑的白色帐顶。
腹部传来微微的满足感,他依稀记得昨晚意识混沌之时,有人喂自己吃过什么东西。垫在身下的茅草有些硌人,他尝试着挪动了两下,发现怎样也没法达到勉强舒服的程度,只好放弃赖床坐了起来。
对于他这种高大的身材来说,这小帐篷简直低矮得过分。他不得不弯起脊背,把头埋在双膝之间,这才能勉强在帐篷里维持坐姿。
在他的对面,诺伊正在看书。
那是一本皮革封面的古籍,泛黄的纸页非常破旧,看上去年头久远。诺伊珍而重之地将它放在大腿上,小心地翻页,入神地阅读,认真的神色让人怜爱顿生。
吉恩艰难地把脸凑上去瞄了几行字,忽然惊奇地道:“这是……《奈密讲义》?”
《奈密讲义》堪称史上最伟大的书,它开启了伟大的讲义时代。一直孤立地在大陆上生存的种族因此而有了交流,可以说它赋予了世界真正的意义。但由于年代逐渐远去,语言和词法的不断变迁,书中的内容开始变得晦涩难懂,渐渐被人们冷落,沦为遥不可触的文化符号。而其中记载的诸如“世界本源”、“起始之地”、“神之庭院”等概念也被人们当成了神话般浪漫却荒诞的存在。
有些贵族为了附庸风雅,会找抄书匠将讲义重新誊写,再用宝石、黄金和珍兽皮装订成册,束之高阁以作装点门面之用。
诺伊抬头望向他点点头,不紧不慢地把书合上,捧在怀里答道:“我喜欢这本书里所描述的世界,神秘、广阔,却又那么真实。”
“同道中人!”吉恩惊喜地说:“如果有机会回家的话,我一定要把父亲珍藏的那套《奈密讲义》偷出来送给你,”说到这儿他又带着惋惜道:“只不过那套书的封皮上粘着抄书匠的断指,你一个女孩子肯定不会认同他们的恶趣味。”
“书的精髓在于思想和知识,而非载体。”诺伊淡淡地回答,她盯着吉恩的脸,娟秀的眉毛缓缓皱起,问道:“不过,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这话题跳转得太生硬了吧?”吉恩咂舌:“怎么突然就严肃起来了?我们还是聊回书的话题吧……”
“你的斗篷上沾满了血。“诺伊道:“但你的身上没有一处伤,我是否可以理解成,你杀了人?”
“那我是否可以解释成……斗篷上的血是我自己吐的,我伤到内脏,你看我最后都昏倒了嘛。”
“你昏倒是饿的,我学过点医术,你骗不了我。”伊诺顿了顿,见吉恩左顾右盼没有回答的意思,便又问:“那只树人是你杀的?”
“树人?啊,你说那只树人……”吉恩沉下眉眼,用手摸着下颔说:“它应该是生火做饭时不小心烧到了自己,然后撞到我的剑上撞死了……啊对!”他一拍膝盖道:“血就是那只树人的。”
“树人不流血,也不需要生火做饭。”诺伊促狭地看他:“这个对小孩子来说都是常识。”
“呃……好吧。”吉恩咧了咧嘴,眼睛高频率地闪动着,就像一个试图掩盖自己错误的孩子。
诺伊的感觉出现了短暂的恍惚,她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神情灵动的男孩和昨夜那个杀气凛然的王者,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看来你不打算透露自己的身份。好吧,那你昨天为什么向我招手?”诺伊问:“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救你?”
“哦,那倒不是。我也没想到自己会饿昏过去,要不是那该死的树人跳出来碍事,我想我是可以自己走到这里来的。”吉恩笑着说:“我向你招手是因为,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诺伊有些吃惊。
“是啊,诺伊?妮莫茜。昨天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吉恩说:“你本人和我想象中的相差无几。”
“想象?”
“你自己还不知道吧,”吉恩笑道:“你可是位传说级人物。我身边很多人都认识你,经常会讲你的一些传奇事迹。”
诺伊诧异地问:“我有什么传奇事迹?”
“比如我听说,曾经有一个兽灵族奴隶对你照顾有加,你就偷了钥匙把他连同他们整个部落的奴隶全都放走了。兽灵族奴隶的价钱可是普通奴隶的三倍不止,你们头目气得差点发疯,把你毒打了好几通还关了半年的禁闭。”
“嗯,有过。”
“还有一次,有位贵族想买走你的朋友回去喂他的宠物狮子,你在他返程的路上进行了十几次的拦截。每次都是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挡在对方的马前,每次都被马头撞飞后又被马蹄狠狠地踩进泥土里,每次又都爬起身来抄近路追赶上去。最后一次贵族的马被你绊倒摔断了肋骨,他为了赶路只好放回了你朋友,顺带还赔给你不少金币。
“没错。”
“我还听说你的视力远超常人,从这里甚至能看清德翡纳城岗哨的胸铠纹章,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所以那些奴隶贩子才一直不肯杀掉或卖掉你,他们似乎一直在忌惮和防备着什么,因此需要你这位最好的哨兵。”吉恩将三根手指头扳下,将手一收,神秘地道:“不过你的这些传奇中,有一件在他们之间传得最凶。”
“哪件?”诺伊眉头微蹙,心里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他们说,”吉恩缓缓地道:“你——”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吉恩的话戛然而止,他和诺伊一起转过头,看向站在帐篷外的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很白净的卷发青年,年纪比诺伊大一点儿,穿着一件微微发旧的褶皱衫。他往帐篷里望了两眼,大概是见到还有生面孔,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
吉恩很随意地打量过去一眼,他吓得神色一怯,赶紧把目光移到诺伊身上,生硬地板起脸来。
“大家都在忙着搭台,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埋怨道:“里博拉小姐已经到了!她可是那位将军大人最宠幸的小女儿!长得漂亮为人又善良,我为了被她看中学了三年的木雕和石刻!你别断送了我的前途!”
“里博拉?”吉恩问道:“是梅里萨拉?里博拉么?”
“嗯,”卷发青年胡乱点点头,他很反感这个打断自己话的陌生人,但身为奴隶他又不敢随便开罪底细不明的人,心里十分憋屈。随后,他瞥见了诺伊怀中的书,立刻就把这憋屈倾泻到了她的身上:
“我说你,从早上开始就一直躲在帐篷里看书?你难道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等到今天?我苦苦求了头目多少次,他才同意在今天的拍卖品里加入我的名字?”
“抱歉,我知道。”
“那你是不知道我为了让自己升值花了多少工夫咯?我辛苦练习木雕石刻时你的眼睛瞎掉了吗?”
“没有瞎掉,我都看到了。”
“呵,那我懂了。”卷发青年阴冷地道:“你是故意想把今天的拍卖会搞砸,为了把我和你栓死在一起吧?你行行好吧,放过我。我不像你,只想着和这群奴隶贩子混在一起。我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去繁华的城市过接近正常人的生活!”
在这期间,吉恩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地冰冷,常态下的和煦微笑也逐渐隐去,他的食指敲打着起身边的骑士剑剑柄,频率越来越快。
“我知道,抱歉,我马上去。”诺伊依然淡淡地答道。
“你最好全速以赴。”卷发青年冷冷地丢下这句,背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股浓浓的恶寒钻入了他的脊骨。
这恐怖的体验恐怕究其一生都难以忘怀,此刻他感觉自己就是某种至高生物的盘中之餐。他剧烈地打起了摆子,同时惊恐地四下环顾。
很快,他就迎上了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在对视的瞬间,他的心如自由落体般飞速下坠,仿佛要一直堕入地狱。他从未想过一双眼睛便能有如此大的杀伤力,那冰冷寒绝的目光里只透出两个字。
审判。
像一切的主宰,裁决着万物的生死。
他挣扎着将目光避开,其实只是一个转头的动作,但他做得十分狼狈。然后喘着粗气对诺伊说:“你……你……你不要再去招惹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因为那件事,每次你一闯祸我也跟着受牵连,简直……简直晦气死了。”他转过身不想再多说,拖起发软的双腿仓惶离开了。
“他是谁啊?”吉恩望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身影问道。
“就是你讲的第二个故事里,我的那位朋友,他叫昆特。”诺伊站起身,将怀中那本《奈密讲义》小心地藏进草榻下。她对气场的感知力太敏锐了,吉恩情绪变化之初她就已经察觉,更别提后面那丰沛的杀机。她此时虽然表面沉静,但心头的波澜尚未平息。
“哈?”吉恩有些吃惊地道:“他就是你那个朋友?”
“女孩的朋友就一定是女孩吗?”诺伊道:“我还有位好朋友是只兔驼,雄性,可惜已经去世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吉恩说:“我是想说,他好像不是一个值得你舍生忘死去救的人,还有他真的是奴隶吗?穿着和语气似乎不太像啊。”
“他是奴隶,不过算是高级些的奴隶。”
“奴隶也分阶级?”
“当然,奴隶的阶级是按照身价来的,越贵的奴隶级别越高,也就可以对低级的奴隶颐指气使。”
“这种优越还真是廉价至极啊。”吉恩叹道。
“也许在你看来是这样,但在我们眼里,这是唯一能够拉开等级、产生优越感的东西。人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阶级的,呼吁平等只不过是因为活在最底层,归根结底还是想要往上层爬。”伊诺走出帐篷,阳光打在她的侧脸,照亮着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与落寞。
“你有很多有趣的观点。”吉恩托起腮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别乱说。”诺伊语气微微慌乱:“你先在这里休息吧,我出去干活了。如果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你说自己是贵族就好了,中午我会尽量多带一些吃的回来……嗯?你要去哪儿?”说话间吉恩也走出了帐篷。诺伊这才发现这个男人那么高大,自己想看他的脸得把脖颈折成直角才行。
“我在这附近转转,”吉恩笑着说:“顺便,拜访一下老熟人。”
“你在这里有熟人?”
“嗯,”吉恩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