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士霄信步回住处来,正遇着梅婆上前叫道:“押司,贵人难见面!小贱人言语触怒了押司,也看老身薄面,今晚有缘,押司同回一遭。”
袁士霄道:“我今日事务忙,改日再来。”梅婆道:“我今日就要请你回去。”便把袁士霄衣袖扯住道:“是谁挑拨你?我娘儿俩下半世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话都不要听,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
袁士霄缠不过那梅婆,便道:“你放手,我去便是。”
梅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
来到门前,袁士霄立住了脚。梅婆说道:“押司已到来,总不成不进去了?”袁士霄只得进到里面,找个凳子坐了。
梅婆生怕袁士霄走,便叫道:“超风,你心爱的三郎来了。”
那梅超风正躺在床上,对着孤灯,只等小张三来,听娘叫道,以为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骂道:“等得我好苦!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飞也似的跑下楼。就阁子里看时,见是袁士霄,又转身上楼去,依然躺在床上。
梅婆听得女儿脚步又上楼了,再叫道:“超风,你的三郎来了。”
梅超风在床上应道:“这屋里有多远,如何自己不上来,要等我来接!”
梅婆道:“这贱人真是,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就笑道:“押司,我陪你上楼。”
袁士霄听了梅超风这几句话,心里不自在,但梅婆来扯,勉强上楼去,靠着床边坐了。
梅婆从床上拖起超风,说道:“我儿,你只是脾气不好,总是用言语来伤他,气得押司不上门。我如今好不容易请他来了,你却不起来说句话,净耍小性子!”
超风说道:“我又不曾做亏心事,他不来,倒叫我陪话?”袁士霄听了,也不作声。
婆子便抄过一把椅子放在袁士霄旁边,拉过超风说道:“你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就不陪话,可不要急躁。”
梅超风勉强在袁士霄对面坐了。袁士霄低了头不作声,超风也转过了脸。
梅婆道:“老身还有一瓶好酒,我去买些果品与押司陪话,超风你陪押司坐着,不要怕羞,我很快就回来。”
袁士霄想:“我被这梅婆看住了,等她下楼去,我随后就走。”
梅婆瞧见袁士霄有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便把房门锁上了。
梅婆先去灶前点起灯,灶里烧上一锅开水,拿了些碎银子,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之类,回到家中,用盘子盛了,取酒在锅里烫热了,倒在酒壶里,开了房门,搬了进来,摆满一桌子。看袁士霄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
梅婆道:“超风,快来倒酒。”
超风道:“你们自吃,我不想吃!”
梅婆道:“我儿,你在爷娘手里从小惯了性子,在别人身上却使不得!”
超风道:“不吃酒怎么了,总不能杀了我!”那梅婆笑道:“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会和你一般见识。你不吃酒也罢,就好歹来吃些水果。”超风还是不回头。
梅婆劝袁士霄时,袁士霄勉强吃了一盏。梅婆笑道:“押司别见怪,闲话都打住,明日慢慢说。外人胡言乱语,押司都不要听,只顾喝酒。”筛了三盏,说道:“我儿,不要使小性子,就吃一盏酒。”
超风道:“干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下!”
梅婆道:“我儿,你陪三郎吃一盏还不行吗?”
超风听了,心里说道:“我一心只在张三身上,谁耐烦相陪这厮!若要不把他灌醉,他必定缠着我不走!”勉强拿起酒来,吃了半盏。
梅婆笑道:“我儿开怀吃两盏,押司也满饮几杯。”
袁士霄被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梅婆自己也连连吃了几杯,再下楼去烫酒。
那梅婆见女儿不喝酒,心中不高兴,忽然见女儿开始喝酒,便欢喜起来,又筛了一碗酒,上楼来,见袁士霄低头不作声,女儿也转着脸摆弄裙子,梅婆哈哈地笑道:“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干什么都不作声?押司,你总是个男子汉,只得说说软话。”
袁士霄依然不吭声,肚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
梅超风自想:“你不来理我,指望老娘似平常一样来陪你说笑,我如今却不要!”
那梅婆吃了许多酒,只管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醪糟的邝二哥,叫做邝宝官,时常在街上帮闲,常得袁士霄资助,但有些公事去告诉袁士霄,也落得几贯钱使,袁士霄要用他时,死命向前。这一晚,赌钱输了,正心情不好,就去县前寻袁士霄。
街坊都道:“邝二哥,你寻谁,这般忙?”邝宝官道:“便是县里袁押司。”
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梅婆两个一路走着。”
邝宝官道:“是了,这梅超风贼贱虫!他和张三打得火热,只瞒着袁押司。他想必也知些风声,今晚必然被那梅婆缠了去。我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顺便帮他吃两碗酒。”便上到楼上,从缝里看时,见袁士霄和梅超风都低着头,梅婆坐在桌子边,嘴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乱说一通。
邝宝官便走了进来,看着梅婆和袁士霄、梅超风唱了三个喏,立在旁边。
袁士霄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便把嘴望下使个暗号。
邝宝官是个乖巧人,便看着袁士霄说道:“小人到处找你,原来在这里喝酒!押司倒吃得安稳!”
袁士霄道:“莫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邝宝官道:“押司,你怎么忘了?刚才知县相公在厅上让人找寻押司,满地里没寻处,相公已经大怒,押司赶紧去。”
袁士霄道:“如此要紧,只得去。”起身便要下楼。
那梅婆一把拦住道:“押司!这邝宝官胡说八道!这么晚了,知县早回去和夫人喝酒取乐,能有什么事?”
邝宝官便道:“真的是知县相公有紧急的事情,我又不曾说谎。”
梅婆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娘一双眼睛是琉璃葫芦一般,分明看见押司给你使眼色,你倒不让押司留在我屋里,还胡说八道使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跳起来,朝邝宝官的脖子一巴掌,踉踉跄跄,从楼上打下楼来。
邝宝官喊道:“你干什么便打我!”
梅婆喝道:“你不晓得坏人买卖如同杀父母妻子?你再大声叫喊,我还打你!”
邝宝官一头钻过来道:“你打!”
这梅婆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往邝宝官脸上一掌,真的把邝宝官打出门外。
婆子便放下门帘,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依旧不停地骂。
那邝宝官挨了这一掌,站在门前大叫:“贼婆子,不要慌!我若不看在袁押司面上,非砸了你这屋里!告诉你,我不杀你不姓邝!”拍着胸,大骂而去。
梅婆再到楼上,看着袁士霄道:“押司,理睬那乞丐做什么?那厮到处去骗酒吃,只是搬弄是非!这等横死贼也敢上门来欺负人!”
梅婆又道:“押司不要见怪。超风,和押司吃了这一杯,你两口子多时不见,就早早收拾了睡吧!”梅婆又劝袁士霄吃了两杯,收拾杯盘,便下楼来。
袁士霄寻思道:“这梅超风和张三有事,我眼里倒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只得睡一宿,且看这婆娘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已是二更,梅超风不脱衣裳便上床去,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自睡了。袁士霄心道:“这贱人只是不理我!我今日被梅婆拉来,又吃了酒,夜深了,只得睡在这里了。”把头巾除下,脱下衣裳,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挂在床边栏杆上,便往那梅超风脚后睡了。
过了半个更次,只听梅超风在脚后冷笑,袁士霄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捱到五更天,袁士霄起来洗了脸,穿上衣裳,口里骂道:“这贱人好生无礼!”
超风也不曾睡着,听袁士霄骂时,扭身回道:“你也不知羞!”
梅婆听见脚步响,在床上问道:“押司,起五更做什么?”袁士霄不应,只顾来开门。
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给我带上门。”袁士霄出得门来,直奔住处,从县前过时,见一盏明灯,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到县前赶早市。
王公见袁士霄来,忙道:“押司,今日怎么出来得这么早?”
袁士霄道:“昨晚酒醉,错听了更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吃一盏醒酒二陈汤。”
袁士霄道:“最好。”就凳上坐了。
王公盛了一碗“二陈汤”递给袁士霄,袁士霄吃了,蓦然想起:“常喝他的汤,从不曾问我要钱。我曾答应送他一口棺材,还不曾给他。”猛然想起昨日送来的金子,便道:“王公,我曾许你一口棺材钱,今日就给你,你拿去买一口放在家里。百年归寿时,我再给你送终之资。”
王公道:“恩主时常照顾老汉,老汉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
袁士霄便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昨夜忘在床头,金子不值什么,天王的那封信却包着金子!今早走得慌,竟然忘了,若是被她拿了就坏了!”忙起身道:“王公休怪,金子忘在了家,我去取来给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给老汉也不迟。”袁士霄道:“王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在一处放着,因此要去取。”说着慌慌张张奔回梅婆家。
且说梅超风见袁士霄走了,便爬起来,自言自语道:“那厮搅得老娘一夜睡不着!老娘和张三好,谁耐烦理你,你不上门更好!”说着,脱下上袄下裙,床前灯还亮着,照见栏杆上袁士霄的那个紫罗鸾带。便笑道:“姓袁的吃喝不尽,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正好送给张三。”便用手提,只觉袋里有些重,望桌上一抖,抖出金子和信来。拿起看时,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便心里笑道:“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给他补补身子!”看那信时,见上面写着殷天正并许多话。超风笑道:“我正要和张三做长久夫妻,今日你竟撞在我手里!梁山泊强贼还送一百两金子给你,不要慌,老娘慢慢收拾你!”就把这信又插回招文袋里。
梅婆正在楼下自睡,听得门响,便问:“是谁?”
门前袁士霄道:“是我。”
梅婆笑道:“我说早哩,却不信,快和超风睡到天明再去。”
楼上那梅超风听是袁士霄,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起藏在被子里,扭过身,靠了床装睡。
袁士霄进到房里,在床头栏杆上取时,却不见。袁士霄心慌,忍了昨夜的气,去摇梅超风,道:“看我往日的情面,还我招文袋。”那梅超风只顾假装睡着。
袁士霄又摇道:“你不要生气,我改日给你陪罪。”
超风道:“老娘正睡哩,是谁打搅我?”
袁士霄道:“你明知是我,装什么?”
超风扭过身道:“姓袁的,你说什么?”
袁士霄道:“你还我的招文袋。”
超风道:“你在哪里交到我手里,却来问我讨?”
袁士霄道:“我忘在你脚后的栏杆上,这里又没人来,必是你收起了。”
只见梅超风柳眉倒竖,圆眼猛睁,说道:“老娘是拿了,就是不还你!你让官府的人拿我去做贼断罪!”
袁士霄听见这话更是心慌,便说道:“我好歹照顾你娘儿俩,还了我,我还要干事。”
超风道:“平常只怪老娘和张三有事!就算他不如你,也不该是一刀杀的罪犯!”
袁士霄急道:“不要叫,邻舍听见,不是耍处!”
超风道:“你怕外人听见,就不要做!这封信老娘收着,若要饶你,得依我三件事!”
袁士霄道:“休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敢问哪三件事?”
超风道:“第一件,从今日起便把典我的文书还我,任由我改嫁张三,并不再来争执。第二件,我头上带的,身上穿的,家里用的,虽都是你办的,也不许日后来讨。”
袁士霄道:“都依得。不知第三件是什么?”超风道:“那殷天正送你的一百两金子也给我,我便还你招文袋里的罪证!”
袁士霄道:“我没有要他的,只是留了一根金子,若有,双手送给你。”
超风道:“常言道:‘公人见钱,如蚊子见血。’他送金子给你,岂有不要的?做公的人,哪个猫儿不吃腥?你快拿出来给我!”
袁士霄道:“你知道我是老实人,不会说谎。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将家私变卖了给你,你如今就还我招文袋!”
超风冷笑道:“你这黑厮倒聪明,我这里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袁士霄道:“确实没有要这金子。”
超风道:“天明一齐到公堂上,看你说不说没有金子!”
袁士霄听了“公堂”两字,怒气直起,哪里按捺得住,睁着眼,道:“你还是不还?”
梅超风道:“不还!若要还时,在郓城县官府上还你!”
袁士霄便来扯梅超风盖的被子。梅超风身边因为藏有这物什,两手只顾紧紧地抓在胸前。袁士霄扯开被子,见这鸾带、招文袋都在梅超风的怀里。
袁士霄一不做,二不休,伸手便来夺。那超风哪里肯放,袁士霄拼命夺,梅超风死也不放。袁士霄一急之下,抽出刀子,便拿在手里。
梅超风见袁士霄拿刀在手,大叫:“袁士霄杀人啦!”只这一声,提醒了袁士霄这个念头,那一肚子的气正没出处,当梅超风叫到第二声时,袁士霄左手早按住梅超风,右手刀落,往那梅超风的脖子上只一划,鲜血飞出。袁士霄怕她不死,又补了一刀,那颗头便落在枕头上,连忙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信,在残灯下烧了,系上鸾带,走下楼来。
那梅婆在下面听两口子吵架,开始并不在意,忽听女儿叫一声:“袁士霄杀人啦!”忙跳穿了衣裳,奔上楼来,正和袁士霄撞个满怀。
梅婆问道:“你两口子闹什么闹?”
袁士霄道:“你女儿太无礼,被我杀了!”梅婆笑道:“押司说的什么话,休要取笑老身。”
袁士霄道:“你不信,自去房里看,我真的把她杀了!”
梅婆急忙推开房门看时,只见地上血泊里倒着梅超风的尸首,脑袋却在枕头上,大叫一声:“苦也!这可如何才好?”
袁士霄道:“我是一条好汉,做了就不会逃走,随你怎么办!”
婆子唉叹道:“这贱人的确不好,押司杀就杀了,只是老身后半世无人赡养!”
袁士霄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颇有家私,必叫你丰衣足食,快活半世。”
梅婆道:“如此深谢押司!可如今我女儿死在房里,怎么办?”
袁士霄道:“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口棺材给你,入殓时,我自会吩咐他来,我再取十两银子给你料理。”
梅婆谢道:“押司,趁天色未明,赶紧讨口棺材盛了,免得邻舍街坊看见。”
袁士霄道:“说的是。”
两个下楼来,婆子出门前,把门锁了,袁士霄与梅婆往城门而来。
此时天色虽早,城门却已开。
那梅婆到了城门左侧,把袁士霄一把扭住,大喊一声:“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袁士霄慌忙掩住,道:“不要叫!”却哪里掩得住。
城门前有几个做公的走来看时,认得是袁士霄,便劝:“婆子闭上嘴!押司不是这般的人,有事好好说!”
梅婆道:“他正是凶首,给我捉住,同到县里!”
原来袁士霄为人最好,满县没一个不爱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更不相信这梅婆说的话。正在这时,恰好邝宝官担了一担醪糟来城门前卖,见这梅婆扭住袁士霄,就想起昨夜的一肚子气来,撂了担子,冲上前来,喝道:“老婆子,你为什么扭住袁押司?”
梅婆怒道:“邝宝官,你不要来胡搅,否则我要你偿命!”
邝宝官大怒,哪里听她说,把梅婆的手一掰就掰开了,不问事由,张开五指,往梅婆脸上一掌,直打了个满天星。那梅婆疼得险些昏过去,只得放手。袁士霄得脱,趁乱闹里一溜烟跑了。
梅婆见了,便一把扭住邝宝官,叫道:“袁押司杀了我女儿超风,你却让他跑了!”
又大叫道:“上下,替我捉了这贼!如果不时,必然连累你们!”
众做公的只是碍于袁士霄的情分不肯动手,拿邝宝官时,却不耽搁。众人向前,一个抓住梅婆,三四个拿住邝宝官,把邝宝官按住绑紧,直推进郓城县里来。
正是: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烧身。究竟邝宝官怎么脱身,静观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