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与众门人观白水,登杖锡,至雪窦,上千丈岩,本来打算从奉化取道赤城到黄岩与黄绾会合,再去同游天台、雁荡。
但此时久旱无雨,从千丈岩下来,看见赤地千里,山田尽皆龟裂,心中惨然不乐,游兴顿消,便取消了黄岩之行,径直从宁波乘船返回余姚。
这一趟四明山之游,徐爱觉得受益匪浅,特别是王阳明先生在登山观水时,所阐发的“心即是理”及“知行合一”理论,使他眼界大开,洞悉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本来想趁与师归越这段时间,好好向老师请教学问。然而他在外为官,亦久未返家,父亲非常惦念儿子,听说他这次回家省亲,但抵越已久,却还未见其踪影,便托人捎信催他尽快回去。
既已陪师同游余姚山水,加上老父督促甚紧,省亲假期已过大半,是该返家看看了。
得知爱徒即将离开,王阳明心甚怅然。不过徐爱陪同自己返回余姚,眼见返越已三月有余,而假期有限,老父思儿心切,回家看望一下父母也在情理之中。
五个多月前,徐爱在京师初见王阳明,接触了心学理论后,亦曾与黄绾、顾应祥他们就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学说展开过辩论,却没有什么结果。
在游山观水中,经王阳明因机缘巧加点化,徐爱虽觉极有收获,不过终究还未透彻。
这天晚上,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乡村里的大部分人家都已入睡了,唯有王家的一间书房还亮着灯。
徐爱与王阳明相对而坐,明天就要离开先生了,他对于“知行合一”的说法,还有些疑问要向先生请教。
听说徐爱尚没有完全领会知行合一的精义,王阳明很理解,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弄懂的。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徐爱,和蔼地说:“你试举个例子,我们来分析一下。”
徐爱说:“如今人人都知道对父母应当孝顺,对兄长应当尊敬,但实际上却不能做到,这便说明‘知’与‘行’分明是两回事。”
王阳明感叹道:“很多人都有这种看法。其实,出现这种情况,正是由于人们的心被各种私心杂念所隔断,已不再是那个知行的本体了。
“到达了心灵的极高境界,是没有知而不能行的。如果知而不能行,只是没有真正知道而已。古圣先贤教人不论是做治学致知的学问,或是做修身实践的功夫,其目的正是要恢复那知行的本体,而不是只要你那样去做就行了的。
“要恢复这个本体,即是要恢复自己心灵那种最本能的反应。如《大学》里就举了一个真知真行的例子给大家看:真正的知与行,就如同见到了漂亮的东西,出自本能地就喜欢它了;也像闻到一股极臭的味道,马上就起恶心欲呕的反应。
“看到美好的事物,这个过程属于‘知’;喜欢美好的事物,此过程属于‘行’。当你一见到那美好的事物时,你的心就出自本能地喜欢了,而不是见了后,又另起一个心去喜欢。在那见到美好事物的一瞬间,就是知行本体的呈现。闻到极臭的味道也是如此。”
王阳明在这里所说的“知行的本体”,正是“心”的本来面目,现代心理学中的“潜意识”、“无意识”或“本体意识”概念与之类似。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心的本来面目与“道”相通,也就是说,达到一定的境界,心能够洞悉大自然的规律,并与之合而为一,是创造天地万物的源泉。
一个人的思维、意识越接近这个层次,“知”与“行”的差别就越小,所具有的能量和智慧就越大。当发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后,“知”与“行”就完全没有分别了,这时所展现的智慧和能力是无穷无尽的。
而有时我们很想去做一件事,但又不能付诸实施,这就是因为许多乱七八糟的杂念充塞着我们的大脑,将想做这件事的念头与本体意识间的能量通道隔断了。如果一个想法没有足够的能量支持,是无法采取行动的;即使采取行动了,也很难坚持下去。
要想做成自己想做和应该做的事,首要的任务就是要达到“真知”的状态,也就是要抓住最初的那个念头,把它放大,保持住那种喜悦的感觉,让这件事在心中形成一个清晰、生动的心理意象,从而启动一个威力无比的能量系统,让整个身心围绕着这件事行动起来。
那些最初的反应,往往就是知行的本体在空灵的状态做出的,不曾有私心杂念隔断过的反应,如不及时抓住,以行动进行巩固,很快就会稍纵即逝。
王阳明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假如一个人鼻塞的话,虽然那股极臭的味道就在身边,他不曾闻到,就不会起厌恶的反应。但这只不过是他未曾真正闻到臭的味道罢了。就像说某个人真正懂得孝、悌之道,必定是这个人已经能笃实地孝顺父母、尊敬兄长,总不能是他只是知道说些孝、悌的话,就可称为懂孝、悌之道。
“我们自身的感觉也是如此。如知痛、知寒、知饥等,必须真正是自己身上痛了、知道冷了、肚子饿了,方才是真正地知痛、知寒、知饥。如此来说,知行如何分得开?”
圣人教人做修身的学问,必须在平常具体的行动和感觉上下功夫,即要抓住内心美好的、本能的、自然的反应,不断培养它,方才可以称之为“真知”,不然就是不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