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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河虾虎

天空阴沉灰暗,狂风呼啸,水面上掀起阵阵菱形的波浪。平日里像笼罩着一层薄雾的茂盛的芦苇,此时干燥枯萎,被风吹得摇摆不定。河堤上还有微微的亮光,从绛紫色的水面上刮来的风带着寒气。千穗子往锅底下加了一把柴,然后到河边找迟迟未归的与平。此时的千穗子一筹莫展,作为母亲,她又不能丢下孩子自己去寻短见,让世人耻笑。自己寻死倒是容易,可那个至今没有户籍、还被扔在妇产医院里的孩子怎么办?一想到这些,千穗子实在不忍心离开人世。

风越刮越大,吹得人喘不过气来,掀起菱形波浪的河面上映出了大颗的星星。通向河岸的石头路坑坑洼洼,路两边的草被吹得直不起腰来。千穗子来到河边,只见平时湿漉漉的石板桥上没有一滴水,在狂风中发出嗖嗖的声音。

河堤上空的余晖像玻璃窗一样,拖着长长的暗红色光芒。千穗子过了石板桥,迎着夕阳看见与平正脸朝对岸,站在齐胸深的河水里。

“爷爷在日本家庭,儿媳妇有了孩子以后,随孩子称自己的公婆为“爷爷”、“奶奶”。!”

大概是风声淹没了千穗子的声音,与平仍站在打着漩涡的河里,默默地脸朝着对岸。千穗子把手放到嘴边,探出身子,又一次大声呼喊。她的声音在河面上回响,终于,与平慢慢地回过头来。

“吃饭了!”

“噢……”

“你跑到河里干什么,着了凉怎么办?……”

与平左右摇晃着身体,奋力拨开水流,走近河岸。夕阳拖着暗红色的余晖沉下,与平的脸色难看得像一只黑兽,身上一股河藻的腥味儿。不远处水鸟在鸣叫。看见与平下了河,千穗子很担心。

“爷爷,要感冒的!你不能这么莽撞……”

“渔网让水冲走了,我是去找渔网的。”

“噢。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不能蛮干啊!……”

“嗯。阿松没睡吧?”

“没有。”

“哼……这风真大。今天晚上还要刮呢。”

与平体格健壮,浑身湿漉漉地走在千穗子前面,湿透了的裤腿紧紧贴在腿上。后门的绣线菊篱笆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千穗子快步跑到厨房,往锅底下一看,火已经灭了。她急忙塞进去一些松叶和柴火,火又在滚滚浓烟中燃烧起来,放在土间的自行车被涂上了一层红色的光亮。

千穗子从衣柜里拿来与平的衬衫和外衣。与平把湿衣服脱下来扔到土间,赤裸着身体走到炉子前,他的身体还像年轻人一样健硕。千穗子在火光中看着与平的身体,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脸红了。

“爷爷,这样会着凉的……”

“嗯,不过挺舒服的!”

千穗子嫁过来以前就养着的白猫这时慢吞吞地蹭过来,依偎在与平脚边。炉子小了点儿,锅里的汤溢到了炉子外边。与平换上衬衫,把外衣披在肩上,盘腿坐在炉边吸烟。千穗子今天早晨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一直绷着脸。千穗子一直在等隆吉回来,整天想今天不回来,明天该回来了。不知不觉半年过去了,听说邻街的安造四天前也回来了,但还没有隆吉的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千穗子和与平商量过的,两人最后决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隆吉,请求他原谅。但是,看到与平总是沉闷忧郁的样子,千穗子就感到坐卧不安,提心吊胆。她觉得每一天都很漫长。千穗子把婆婆的饭放进托盘,端到里间,她看见婆婆半睁着眼睡着了。她把托盘放到枕边:“妈!吃饭了。”婆婆睡得很香,千穗子松了口气,留下托盘,回到炉边。

“睡得正香呢……”

“嗯,是吗?一定很舒服……”

“爷爷,那儿有酒。”

炉子一角的砖上放着一个小陶壶。与平拿过一个还没洗的杯子,满满地倒了一杯浊酒,喝了起来。千穗子端上一盘凉拌油菜,一边往大碗里盛汤,一边猜测刚才与平站在河里时的心情,她觉得,当时与平很可能想到了死,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给猫也盛了一点儿菜汤饭,把碗放在了台阶上。

“那个叫伊藤的人那边还没有定下来?……”

与平小声问道。千穗子冷不防被这一问,吃惊地看着与平。千穗子本来就长得小巧,生了孩子以后显得更瘦小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今晚与平第一次把目光投向千穗子。伊藤是住在千叶的一个人,本来说好了要领养千穗子生的孩子。但是接生婆传话说,伊藤想要一个长得好一点儿的孩子,所以领养的事就没了下文。千穗子的孩子出生时不足月,身体瘦小,活像一个小猴子,皮肤发黑发红,不像一个普通婴儿。为了排掉“胎毒”,婴儿一生下就要让他们大便,千穗子的孩子就跟那大便一样,黑乎乎的。现在,如果有人给根稻草,伸出善意之手要了这个孩子,那真是让人感激不尽。千穗子快生产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人表示想要孩子。可等孩子生出来,一看到猴儿一样的婴儿,两个人就都打了退堂鼓,说是想要一个更好看点的孩子。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千穗子越来越焦虑。照这样下去,如果没人想要孩子,就得跟与平重新商量一下如何是好。与平也在等待有人领养孩子,但他从千穗子的表情上看出事情不顺利。

“伊藤先生最近说,他改了主意,想要一个男孩子……”

我的孩子长得丑,人家不要,这句话千穗子实在说不出口。千穗子的奶水本来很好,但是想到孩子终究是要给人的,所以生下来没多久就给孩子断了奶。也许因为这个缘故,孩子瘦小的身体皱皱巴巴,奋力挥动小拳头时的样子让人心疼。他把大拇指放在掌心,紧紧攥着双拳,千穗子给他洗澡的时候,总能从小拳头里发现很多污垢。

“看来,不给人家送点儿钱,怕是没人要啊……”

千穗子突然泪如泉涌,她扯下挂在腰间的毛巾,擦了擦眼睛。

隆吉当兵离家已有四年,他和千穗子有两个儿子,大的叫太郎,小的叫光吉。隆吉走后,千穗子搬来和隆吉的父母一起生活,不辞辛劳地帮助家里干农活。本当相安无事……可千穗子生性怯懦,一次偶然,没能抵挡肉体诱惑……一旦失了身,她便没有勇气结束那种关系。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等待丈夫的四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和丈夫的父亲发生丑陋的肉体关系,再无知的女人也知道,这一行为与走兽无异……何况是毕业于实用女校的千穗子。她不仅和父亲有越轨行为,还有了罪恶的果实——一个女婴,这无疑是悲哀的命运。孩子还没有出生,战争就结束了。每当看到复员兵,千穗子和与平都感到罪恶的报应。婆婆阿松中风,已经五年卧床不起,家里人的目光用不着担心。可是,一想到自己将挺着丑陋的肚子和丈夫重逢,千穗子就感到痛心彻骨。别人家的妻子都在盼着丈夫早一天回来,千穗子却在祈祷丈夫晚一天、再晚一天回来。可谓雪上加霜,现在千穗子淡忘了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日日夜夜,对整日厮守在一起的与平的情感却变得浓烈起来,千穗子为此痛苦不堪。如今,隆吉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只气球飞向了虚空。与平和千穗子都是属虎的,一雄一雌两只老虎,在栅栏里咆哮着翻云覆雨的一幕幕,让千穗子浑身发烫。她没有用和年轻男人谈情说爱的口吻和与平私语过,两人之间也没有任何密约……他们两人就像偶尔遇到仇敌一样,两个虎年出生的肉体彼此呼唤着对方。与平家有四间房,呈“田”字形。最北的房间铺着木板,当作厨房。厨房旁边是储藏室,里面放着千穗子母子的行李物品。开始,千穗子母子睡在东面六叠的房间里,因每天铺叠被褥太费时间,自然而然,千穗子母子睡到了最适合“万年床”在榻榻米的房间起居生活,每天晚上要从壁橱里拿出被褥铺好,第二天早晨再叠好放进壁橱。所谓“万年床”就是每天都铺着、不叠好收起的被褥。 的与平他们那个六叠的房间里。这个房间只有一个高高的玻璃窗,玻璃已经发黄,脏得根本看不见外面,拉上隔扇,大白天房间里也像黄昏时分一样昏暗。壁橱隔层上摆放着佛龛,阿松睡在佛龛前面,旁边是与平,两个孩子夹在与平和千穗子中间。这样一来,不算宽敞的房间就挤得满满当当。无论冬夏,千穗子总是等孩子们睡了以后才躺进自己的被褥。有时,七岁的太郎早晨会大声地笑话爷爷:“爷爷!你昨天怎么跑到我被窝里来了?你睡觉太不老实了!……”四岁的光吉也咿咿呀呀地问:“爷爷!昨天晚上你做恶梦了?”千穗子在孩子们面前羞得面红耳赤,与平则噘着嘴,把脸扭到一边。与平当然也很痛苦。他开始喝酒,每天晚上总是想方设法出去喝酒。喝了酒,与平就不再是他了,他变得阴郁懦弱。每次喝醉酒回来,面对气哼哼的千穗子,与平总是频频低头道歉。喝高酒的晚上,与平心绪烦乱,顾不得阿松还大睁着双眼,就向千穗子哭诉赔礼。在与平眼里,儿媳千穗子实在太可怜,也太可爱了。隆吉不在身边,千穗子寂寞不堪,她的寂寞和自己的寂寞是相同的。他想像疼爱女儿一样,轻轻抚摸千穗子的背,给她唱催眠曲,安慰她。这种爱怜渐渐变得大胆起来,最后竟萌生了想完全占有千穗子的想法。当然,萌生这种想法并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千穗子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的肌肤像年糕一样柔滑,眼睛明亮有神。她眉毛疏淡,圆脸庞,头发曲卷发红,只有那双褐色的眼睛非常美丽。千穗子在镇实务女校上学的时候,与平就经常在街上碰到她,她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这样一个跟与平毫不相干的姑娘,后来竟成了隆吉的媳妇。想想千穗子进自己家门至今的前前后后,与平深深感到偶然的命运真让人捉摸不定。喝多了酒,与平总是倒头便睡,鼾声大作。半夜醒来后,他便有一种本能的欲求。黑暗中,他已经顾不得妻子阿松是睡还是醒,思维和行动完全脱节。与平浑身灼热,真想揭去自己的一层皮,他觉得自己是在一天一天地赎罪。一到晚上,他对千穗子怜悯的爱就会达到顶点。白天想要了断一切的决心越强,晚上不安分到了极点的想象就越发像决了口的洪水汹涌而出。对方一旦成了动物,与平心里的悲哀和怜悯就全部消失了。事毕后,他的意识又格外清晰,最终自己对自己反感到了极点。每当他回到自己的床铺想到儿子,深深的自责便涌上心头,他又开始厌恶千穗子这个女人。不仅厌恶千穗子,他竟厌恶每一个人。这种心情使他成了一个更加没有人缘的老人。千穗子在荒川区的某个产院生下一个女婴后,与平就整天靠钓鱼打发日子。只有在钓鱼的时候才是快乐的。与平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千穗子让与平把孩子们送到了自己娘家。她母亲和姐姐最近在黑市上当起了菜贩子。姐姐富佐子结过婚,但日华事变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为实现鲸吞中国的野心而蓄意制造卢沟桥事变,自此日本开始全面侵华。后丈夫被派往前线并战死在中国。姐姐生性好强,女中豪杰,加上没有孩子拖累,便扛起货物去东京做了走街串巷的菜贩子,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积蓄。没有蔬菜可卖的时候,她就到静冈收购橘子,去信州收购苹果。战争结束后,她继续做生意。但她毕竟不是男人,一次背不了那么多货物。且收购的苹果三次里就有一次被没收。无奈中,她也混杂着倒卖黄酱、芝麻之类的货物,反倒赚了更多的钱。

富佐子很久没有见到妹妹了,所以对阶川家的情况不太了解。母亲阿梅却隐约感到千穗子跟与平的关系不正常。与平脾气暴躁,爱发火,阿梅一直避而不谈这个问题。但是在内心深处,她很为女儿担心。

千穗子生了一个女儿。

千穗子难产,痛苦万分,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生太郎和光吉的时候,千穗子都没有这么痛苦过。阶川家有两辆自行车,一辆是与平的,一辆是隆吉的。与平卖掉自己那辆,换来的钱交给了千穗子。与平一家是小老百姓,没有自己的土地,也没有多少钱。与平觉得,从积蓄里拿出钱来给千穗子生孩子用,实在愧对儿子,就把自行车卖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如果问起来,就说被人偷了。

听说生了一个女孩子,与平并没有感到高兴。他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叫霜江,比隆吉小。霜江十一岁上得肺炎死了,如果活着,今年二十三,正值妙龄。

酒劲儿微微上了头,与平感觉有些飘飘然。很快,隆吉即将归来带来的不安消失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种安慰,想早一点见到儿子。与平在广播里听说过自由号运输船,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乘坐自由号归来、一身戎装的隆吉的身影。他和千穗子疯狂的生活,如今也安稳到了该安稳的程度……即便如此,他仍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可能秘而不宣地过去。想到这些,与平就像咕咚一声沉到了水底,孤独不堪。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现在没有先前那么绝望。走到河里的时候,如果不是千穗子拼命地大声叫他,他就会在那风中,让自己和渔网一起顺水漂走。

与平一步步走进河里的时候,反倒没有感觉冷。河面上翻滚着菱形的浪花,河面下的流水却平静温暖。远处秧鸡呱呱的叫声传入他的耳膜。与平一步步走向河水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绛紫色的河水在黄昏中一点点染上暗色,虽然溅起的水花很凉,河面反射的余晖却像秋天一样鲜艳。

“给人家多少钱才行?”

与平瞪大深陷下去的双眼,目光一闪,问道。

千穗子听清了与平的问话,却没办法告诉他,那是一个与时下飞涨的物价行情一样惊人的高价。一般要这种苦命孩子的人,都是冲钱来的,家境富裕的给一万,普通家庭起码也得一两千。

“你在报纸上登启事了没有?”

“登过一次,根本没用。登一个用放大镜才能看见的启事就要八十呢。”

私下里千穗子想再去求求伊藤。她心里也着急,但是一天天挨过来,她反倒觉得这个孩子比两个儿子更招人可怜。她对女儿的留恋一日重似一日,不想光为自己考虑而失去女儿。今天早晨刚从产院回来,可现在又情不自禁地想见到孩子。千穗子还有一个想法,她想跟姐姐把事情挑明,让姐姐收养这个孩子。

“我自己有办法解决,爷爷你就不用操心了……”

与平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他大大的耳朵下垂,显出老相,但窄窄的额头却很光滑,让人看着还不算老。花白的浓眉下,眼窝塌陷的一双小眼睛红红的。

“你有办法?……那也还是准备点儿钱好吧?”

“嗯,我是这么想的,我想跟我姐姐商量商量,你说怎么样?……还有,在隆吉回来以前,我想出去做工,当女佣什么的也行……”

“哼。那太郎和光吉怎么办?”

一提到太郎和光吉,千穗子无言以对。她发自内心地想,难道你们就不能再重新娶个媳妇吗?她真心祈祷不要让事情发展到血腥地步,也希望隆吉能下决心,重新娶一个老婆。各种思绪走马灯似的闪现在千穗子的脑海里。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从隆吉那里得到同情的施舍,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什么样的惩罚她都愿意忍受。自己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理应受到狠狠的虐待。对于与平,千穗子也恨不起来。就像被砍掉脑袋,身子还在案板上蹦蹦跳跳的河虾虎一样,一种分外清晰的动物性的感觉像蚯蚓一样爬过千穗子的脊背。

风变小了,顿时雨点打在屋顶上,晚春略带暖意的夜风吹进屋来。千穗子盛了一碗黑乎乎的麦饭,坐在咂着浊酒的与平身边,干巴巴地吃了起来。

风向变了,随风传来河水的流淌声。与平把空酒杯放到托盘上,孤零零地看着正在舔碗的猫。

“爷爷,我吃了晚饭,就回产院去了。”

“嗯……”

“你可别胡思乱想。要是爷爷起了那个念头,我也不想活……”

与平眨了眨眼。长腿的蜉蝣循着亮光,在昏暗的灯前飞来飞去。与平五十七,千穗子三十三,此时,他们二人大概都只感觉到了一种近似天真的孩子般的命运……让他们二人害怕的只有隆吉,而隆吉对他们的爱却近似于宗教般纯洁。

阿松那边有了动静,千穗子放下筷子进了里间。昏暗的灯光下,阿松正哆哆嗦嗦地往嘴里送饭,饭撒得到处都是。

“妈,我不知道你醒了。”

千穗子麻利地把托盘拉到跟前,像喂孩子一样,一口一口地喂阿松吃饭。千穗子比隆吉大一岁,是俗话里说的“老婆姐”。不过,千穗子生得小巧,显得年轻。从实务女校毕业以后,千穗子在京成电车的柴又车站当过两年售票员,二十五岁嫁给隆吉前,没有任何轻浮行为。结婚生子,年龄大了,她还是一张娃娃脸。

千穗子和隆吉的夫妻感情很好。隆吉在京成电车当过两三年列车员,后来就一直在家和与平一起种地,也做些土地买卖的中介生意,以此养家糊口。他虽然没有念完中学,脾气也很急躁,但性情豪爽,天性中有让人喜欢的一面。隆吉又瘦又高,走起来摇摇晃晃的,似乎很文弱,其实很结实。有人说他是块当步兵的好料。

本来说吃了晚饭就走的千穗子,还是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千穗子睁开眼睛的时候,与平已经起来了。外面春光明媚,朝霞映红了天空,河堤上的青草经过昨天雨水的滋润,绿油油的。苇莺在鸣叫,令人心情舒畅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

与平盘腿坐在炉边,正在数钱。千穗子还是第一次看见与平数钱,感到很吃惊。她默默地走进厨房。

“喂……”

与平叫了一声,千穗子回过头来。与平绷着脸,一边数钱,一边说:

“今天你把这些钱带去,再好好求求人家……”千穗子猜想那钱是与平卖番薯、倒卖鸡蛋、卖河鱼,一点点攒起来的。与平面前有个孩子们上幼儿园时挎在身上的放便当盒的小筐子,里面还有五六百新钞。

“你问问接生婆,看一千行不行……你就说,家里穷,只能拿出这么多钱,说不定人家会帮我们的……”

“好,我现在就去。”

千穗子头发凌乱,只想哭,她抓起裤带擦了擦鼻子,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传闻还在中国的隆吉很快就会回来,千穗子想在去产院前先到姐姐富佐子那里把情况讲明,跟她商量商量。反正长得那么难看的孩子没人要,只好死了让人领养的心,还有什么办法?……她是个孩子,不像给人小猫小狗那么简单。孩子长得难看是一种不幸,但是,近一个月以来,千穗子在照顾孩子时,渐渐没了那种在乎孩子长得好坏的心思,对这个亲生女儿,她越来越爱怜。她有一种冲动,想让与平看一眼孩子。在给人以前,哪怕就看一眼、抱一下。

千穗子生着火,做了一锅面团。她走到后门口,看到绣线菊像撒在绿叶上的大米粒,红色杜鹃花一丛丛地盛开着。雾霭笼罩的河水发出暖暖的浅蓝色的光泽,从防洪堤下走过的孩子们发出喧闹的叫声。这声音让千穗子想到太郎和光吉,不觉悲伤起来。她不能离家出走也不能选择自尽,这全都是为了孩子。千穗子实在感到走投无路。头脑一混乱,千穗子就会产生轻微的脑贫血,现在她直觉得头晕。

千穗子带着粮食和一千块钱回到产院才知道,孩子病得很重,拉肚子。接生婆告诉千穗子,伊藤从别人家要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两岁左右的孩子。千穗子很失望,她把一千块交给了产院,隔了一天又回家,跟与平商量解决的办法。与平很不高兴,好一阵子不理千穗子。

“这都是运气,没办法。看来只好暂时放在产院里了。你能不能也打听打听……我也不是没有努力,实在没办法。”

“昨天晚上富佐子来了,让把太郎他们领回来。”

“哎呀,是吗?……都两个多月了……男孩子又不好带。”

与平说他弄到一些笋,要用拖车把它们和其他蔬菜一起运到东京的黑市上卖。现在他正在打点准备。

“喂,隆吉回来了!”

与平冷不丁地说。

千穗子瞪大了眼睛。

“来信了?”

“嗯。从佐世保拍来的电报。”

与平现在的心情就是挨过一天算一天。千穗子浑身无力,瘫坐在廊子上。正门前面、马路旁边的广场上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石料,旁边立着一块很大的新木牌,上面写着“千叶县北葛饰郡八木村村有石料场”。千穗子呆坐着,反反复复地看着木牌上的字。那些毛笔字像虫子一样,忽大忽小。远处传来苇莺悠闲的叫声。

“爷爷,阿隆,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一个脸色黢黑、生意人模样的人走过来,问有没有鸡蛋。与平好像认识对方,他从家里拿出鸡蛋筐,把鸡蛋一个个举到太阳底下,为来人挑选。他挑了三十个鸡蛋放进来人的筐子里。来人放下了一百块,说了声不用找,转身走了。千穗子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毛骨悚然,她好像看到了死神。那个人的一只耳朵像花蕊一样缩成一团,没有耳垂。

“哎呀,这个人怎么让人看了不舒服……”

千穗子站起来,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与平打点好东西,把拖车绑到隆吉的自行车上,说了句“我晚上回来”就走了。

与平走后,千穗子绕到后门,进了里间,见阿松正趴在那里收拾尿盆。

“你要尿尿?”

阿松已经尿完了,不耐烦地摇摇头。她早已骨瘦如柴,但骨子里还透着顽强的生命力。

“奶奶,隆吉要回来了!”

千穗子在阿松的耳朵边上低声说道。已经没有表情的阿松死死盯着千穗子的眼睛,千穗子被她盯得如坐针毡。隆吉一回来,这种安静的河边生活马上就会被剥夺。想到这些,千穗子感到孤独无助,她无法继续呆在婆婆身边,出了房门。正是晚春正午,半晴半阴的温暖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千穗子来到河边,她感到被逼上了绝路,一切都毫无挽回的可能了。“我去死!”千穗子自言自语道。明知道自己不会选择死,但她的心却在呼唤着死亡。她的肉体有足够的信心可以与死亡抗争,心灵却缠住她不放,大声呼喊着——“我要去死!”

眼前春光明媚,田里的麦子绿油油地舒展着枝叶。

千穗子站在长满苔藓、滑溜溜的石板桥上,凝视着滚滚流淌的河水。这条河看多少遍都看不腻,千穗子觉得不可思议,这条江户川从哪里汇集了这么多水,绵绵不断地流向远方。浅蓝色的河水掀起小小的浪花,哗哗地冲刷着河边的泥土。宽阔的河面上,一群蓝尾巴的鸟紧贴着水面飞来飞去。一辆自行车从身后的河堤上驶过,千穗子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个买鸡蛋的人。

千穗子很痛苦,因为她无论如何下不了去死的决心。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死,千穗子想。一旦意识到自己并不真的想死,千穗子又悲从中来,用裤腰带久久捂着自己的眼睛。她想要竭尽全力从现在的苦境中挣脱出来……明天隆吉就回来了,千穗子怎么能不高兴?她又能看到露出洁白牙齿的隆吉了!千穗子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与平的关系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有刻意要把事情弄糟,也没有想到还会有一个可怜的孩子。在桥上蹲得太久了,千穗子的小腿肚开始发麻。她一跃身跳到桥下的草丛里,用鞠躬的姿势解了手。她觉得很惬意。

(1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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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名《断雨云情》!前一世她的夫君将他废后,她涅槃重生,一步一步机关算尽,她自认为爱的人却娶了别人,还对她说:“王小姐,今天是我的大婚之夜,如果你是诚心祝福,我敬你一杯,如果来扫我和妍儿的兴,那就滚回南陵去!”她哭了,回京之后接受了老皇帝安排的抛绣球,谁知道抛回家一个温润美男子,天天在她耳边不是情情就是亲亲的叫,太腻歪了。她奋起了,什么?她爱过的渣渣对她说:“我爱你!”她反击道:“我的丈夫,满足了我对男人所有的幻想,我想和他过一辈子,你带给我的只有痛苦!”看一个伪莲花和一个商家伪病捞的相杀相爱大戏!病捞,莲花,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是病捞谁是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