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本地人以貌取人,那找二手房东吧。张贵奔波了一个下午,找了十几家,还不死心地问了两家中介公司。这一带的租房行情:六七层楼高,不带电梯,一间配微型洗手间和厨房的单间,加起来不到十五个平方,一个月最少也要1800元。张贵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娘哎,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去掉房租,还有水电费、电话费、交通费等七七八八的开支,我一家三口在深圳喝西北风啊?张贵不由后悔答应老婆来深圳,甚至后悔放弃了那次调去南昌的机会。
坐在回公司宿舍的公交车里,张贵虚弱地瘫在座位上,心情无比沮丧。本想找一个离公司近一点的房子,省去每天在路上的劳碌奔波,多挤点时间陪陪家人,现在看来,这是水中望月了。唉,明天还得向公司请假,去宿舍附近的村子里找找。那里应该便宜多了吧。
张贵下车后,经过天桥时,不由止住脚步,习惯性扶在栏杆上,向四周望去——一轮明月大的惊人,静静地悬在头顶。月色如水下的深圳,霓虹灯闪烁,海洋一般璀璨迷人。
张贵皱眉想了一会儿,一拍大腿:对了,今天是中秋节!怪不得月亮这么大这么圆。
张贵痴痴地望着月亮。许久,他掏出手机,拨了吴莉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里面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吴莉紧张地问:有事吗?
张贵说:突然想起来了,今天是中秋节,我想最后一次陪陪你。
吴莉说:不行!我老公和女儿下午从哈尔滨飞来了。我得挂了,你自己保重。再见。
那一年中秋节的午夜,深圳大街上空空荡荡,没人知道——有一个叫张贵的男人,盘腿坐在一座天桥上,举着啤酒瓶和月亮对饮,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嘴里喃喃自语:亲爱的深圳……
灰姑娘
这是一段从赣州到井冈山的高速公路。
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年,之所以记忆犹新,是因为这段路上,曾经演绎了一场我和李桂花的爱情故事。呵呵,你别笑,我知道爱情这玩意儿极其奢侈,但在那个寒冷的深夜,我渴望着一种温暖,以及温暖的包围。
那个寒冷的深夜,四野里崇山峻岭,黑灯瞎火,我驾着车在这段路上独行。一家加油站孤零零地卧在路旁。我鬼使神差地拐了进去。
整个油站空无一人。一盏灯弱不禁风地悬在头顶,明一下暗一下,按快门一样,似乎随时都要熄灭。我重重地摁着喇叭,半天,屋里的灯亮了,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
山里的夜更冷。姑娘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小手,一边为我加油。油加满后,她竟然径自回屋去了,坐在收钱的小窗口前,双手合拢,举在嘴边不停地哈着气。
我在车里等她来收钱。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坐在那里。——简直不可思议!唉,内地毕竟是内地。我苦笑着下了车。
我站在窗口交完钱,却不想走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发现这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花棉袄的姑娘其实长得挺标致的。我搭讪道:“你就不怕我不给钱跑了?”
昏昏欲睡的她顿时惊了一下,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我。
我继续问:“你有没有记我的车牌号码?”
她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们加油站就你一个人?”
“是啊!我是临时工,专门帮他们守夜的。”这次,她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好听,笨拙的普通话里夹杂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我心里暗自得意,继续我的残忍。我看了看四周,又问:“这里没有装监控摄像头,你又没有记我车牌号码,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跑了怎么办?钱你自己垫?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面对我一连串的问话,她吃惊地看着我,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你要是跑了,我只能自己垫。我一个月工资才350块钱,还不够垫呢。”她说这话时,拧着眉头,一脸焦急的样子,似乎我真的要跑了。她又小声地嘀咕:“怎么会跑呢?”
不得不承认,她拧眉头的表情让我无比心疼。多年后,在我很多个失眠的夜里,她那可爱的表情依然栩栩如生。我知道,那一刻,自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为了让她对我产生好感,我指着我的车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
她瞟了一眼我的宝马双门跑车,不以为然地撇着嘴说:“不知道。那么小,多几个人都坐不下,肯定很便宜。”
她的回答让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欣喜无比。这是一个纯净的姑娘,山泉水一样,没经受过任何工业污染。久居都市红尘里的我,怦然心动。我从不敢轻易谈婚论嫁,更早已厌倦浓妆艳抹的缠绵悱恻,这好比天天大鱼大肉惯了,无限向往山野青菜的清香。
是的,第一次上她家时,她父母问我想吃些什么。我当时的回答就是:“青菜,一定要青菜!”
如你所料,后来她成了我的妻,她的名字叫李桂花。
也如你所料,两年后我们离婚了。
离婚时,我给了李桂花一个存折,里面是300万。李桂花接过存折,哭了。我以为她是出于感激,忙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好合好散吧。
李桂花早已不是那个为我加油的姑娘了。她说:“你给我钱有什么用,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弄得我现在进退两难。我没什么文化,抱着这堆钱,能做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她,不由想起那个寒冷的夜晚,那条漫长的高速公路,那个孤零零的加油站……我的心忽地一动,对李桂花说:“我帮你建个加油站!”她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于是,李桂花的加油站在她老家高速公路旁拔地而起。让当地村民不解的是,装修时李桂花强烈要求装上监控摄像头,要求晚上一定得灯火通明,还组建了一支保安队伍。
两年后,又是一个寒冷的深夜,当我经过李桂花的加油站时,特意拐了进去。灯光虽然明亮了许多,但依然冷冷清清,空无一人。摁了半天的喇叭,跑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一切恍若我和李桂花初识的那个夜晚。
我抬眼瞅了瞅满是灰尘的蔫头耷脑的摄像头,没说话,也没下车。那姑娘拦在车前,等我给了钱,才让开了身。
我把车停在油站的广场边,下了车,站在黑暗里,心事重重地吸着烟。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车里不耐烦地催道:“走吧,有什么好看的,冷死了!”
我回头答道:“我想多待会儿,呼吸一下这里的空气。”
流 红
女人往紫砂煲里加了少许盐,用汤勺细心地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汤,放在嘴边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嗯,味道好极了!女人咂巴着嘴,模仿着电视里的咖啡广告调皮地自言自语。
满桌子精致的菜肴。两双筷子安静地搁浅在桌沿边。
女人关了所有的灯,点亮了一支红烛。屋子里霎时沉浸在一片温馨之中,宛若一个玫瑰色的梦境。女人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还是关机,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对着红烛发愣。
红烛汪着泪,慢慢蓄满,盈盈滚动间,“噗”地一声破碎,决堤般,在烛身上肆意流淌。最后,一缕淡蓝色的轻烟袅袅升起,在寂寞的月光下,舞姿婀娜。
女人又点燃了一支红烛,神情专注地看着跳动的火焰。红彤彤的烛光里,女人坐在桌前,如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
再烧完,再点。当第七支红烛流干最后一滴泪时,黑暗中,女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女人拿起手机又拨了一下,依然是关机。窗外的月光,犹犹豫豫地探了进来。女人的脸上,水汪汪地,如窗外的月儿。
女人起身进了卧室,摸索了半天,把一个信封搁在桌上。女人出门时,目光环视了一周,轻轻地带上了家门。
女人深一脚浅一脚,飘在大街上。苍白的月亮,苍白的脸。月亮走,她也走,月亮停,女人却没有停住。女人被一辆泥头车卷跑了。
女人死的那晚,直到快天亮时,男人才被交警的电话吵醒,从另一个被窝赶到事故现场,再神情疲惫地回到家。一进家门,男人惊呆了——满桌子冰冷的菜肴旁,到处是烛泪凝固后的斑驳,七支残缺的红烛,如同七块纪念碑,在清晨羞怯的阳光下傲然耸立着。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桌上。信封里装着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秘密。
男人把一堆照片翻来覆去地看,又迎着阳光,眯缝着眼仔细瞅信封。女人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男人的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女人死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男人都生活在深深地懊悔和自责之中,溺水般难受。直到有一天,男人看到满是灰尘的日历上,那个日子被女人大大地画了一个圈,旁边写着几个纤细的字:结婚七年纪念日。男人狠狠地掴了自己一耳光。结婚七年纪念日,却成了女人的忌日。
男人后来又找了个女人。男人重新结婚成家后,知道了珍惜,一心一意呵护新来的妻子,日子过得安稳而甜蜜。
很快又是七年。结婚七年纪念日的那个傍晚,男人特意早早地下班,赶去菜市场买菜,准备烧几道佳肴,和女人好好庆祝一番。
路上,经过一家咖啡厅时,男人惊呆了,像电线杆一样杵在那里。透过明净的落地玻璃窗,男人分明看见自己的女人正依偎在一个陌生的男子怀里,轻声细语地喝咖啡。
男人大口喘着气,扶着墙慢慢蹲下,虚弱地弓在那里。
男人泪水恣意。
过了许久,男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依旧去菜市场买菜,依旧下厨房,依旧使出了他平生最得意的手艺......
女人回到家时,是第二天早上。这时,男人不在家。女人神情疲惫地推开家门,顿时惊呆了——满桌子冰冷的菜肴旁,到处是烛泪凝固后的斑驳,七支残缺的红烛,如同七块纪念碑,在清晨羞怯的阳光下傲然耸立着。一个信封静静地躺在桌上。信封上,是男人一行飘逸的字迹:亲爱的,今天是结婚七年的纪念日,祝贺我们!字的旁边,还画了两个正在亲吻的卡通人物,红艳艳的,很是喜庆。
女人的脸上痛苦地抽搐着。
女人挑开信唇,里面溜出一大叠照片,全是她和男人在一块的合影,有湖边手牵手散步的,有教堂结婚穿婚纱的,有海上邮轮度蜜月的,有骑自行车去野炊的......
女人大口喘着气,扶着墙慢慢蹲下,虚弱地弓在那里。
女人泪水恣意。
杀 青
这是一个晚春的黄昏。
细雨濛濛中,你打一把黑雨伞,穿一件黑风衣,拖着一个黑色的皮箱,如一个墨点在雨里游动。你沉重的皮箱,在山路上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让他产生一种恍惚感,恍惚二十年前的那个你回来了。
你站在他面前,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在这儿出差,事情办完了,刚好有几天空,所以来看看你。你说这话时,目光躲躲闪闪,躲躲闪闪里,一抬头,便撞见了他的目光。他正默默地注视着你,眼中是一泓如水的静谧。你问,解释是不是有些多余?
他说,好像是。
你们相视一笑,很熟稔,毕竟你们曾经是那样的相识相知。
你和他的故事很凄美。在城里读高中时,你们就好上了,彼此都是初恋,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对方。当一切似乎天荒地老时,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改变了你们的命运,最终你去了一所北方的财经大学,他则灰溜溜地回了山区的老家……
没来之前,你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想坐在他身边,一一说给他听。现在,面对面站着,你望着正在慢慢老去的彼此,发现自己心如止水,同时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他默默地接过你硕大的皮箱,还有一身疲惫的你。他似乎对生活中任何变故都处世不惊,包括你风筝般消失二十年后突如其来的造访。他平和地给你倒了一杯茶水,静静地看着你喝,眼里满是慈爱,好像你是他外出打工归来的孩子,或者他们家多年未走动的一门远房亲戚。
你想问,这么多年来,你还好吗?但你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你望着这户与世隔绝的靠种茶为生的山里人家,目光濡湿,如潮。
他的妻子,对你很好。尽管你听不太懂她的山地方言,但你看得出,她的言语间,充满了对你的敬重和惊羡。她无法知晓山外世界的精彩以及精彩背后的无奈。她的敬重中透着一份平淡,惊羡中藏着一份淳朴。
心烦意乱了几天后,你终于安安静静地住了下来。
清晨,鸟声叽啾,你半躺在屋前的摇椅上喝茶。茶是绿茶,他家自制的春天头道绿茶,昨天还青青翠翠地挂在茶树上,今天却被泉水泡着。泉水呜咽里,茶叶尽情舒展开自己的身体,恣意行走,瞬间成了一个绿意盎然的春天。你小心翼翼地品着“春天”,痴痴地看着脚底下。你的脚底下,雾霭流动,一片片绿油油的茶园,梯田式伸展蔓延下去。
稀饭咸菜的早餐过后,山坡上茶香浮动,你打开带来的《瓦尔登湖》,在湿润的空气里,静静地读几页,累了,便窝在摇椅里眯一会儿。
山里的午后,每天会准时下一场细雨。细雨过后,你俨然成了一个农妇,扎一条蓝头巾,背一个茶篓,跟在他妻子身后,一起去采茶。茶叶采了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快乐。你和他妻子有说有笑,像一对熟稔的姐妹。有时,他妻子会讲一些关于他的趣闻轶事,比如做代课老师时经常走错厕所,比如每次蹲在茅坑里不看报纸就拉不出屎来,比如为纠正镇政府门口的错别字和看门的老头儿吵架。你微笑地听着,眼里泪光闪动。他对妻子的“揭发”不恼,也不制止,憨厚地笑着,津津有味地,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鲜嫩的茶叶采摘回来后,得抓紧时间制作。女人蹲在灶前烧火,男人则把茶叶倒在铁锅里,双手不停地上下翻炒,时疾时缓,时轻时重,非常美妙,如同在弹奏一架钢琴。
这是杀青吧?你问他。他惊讶地看着你,点点头,说,嗯,茶叶制作一般是三个过程:杀青、揉捻、干燥。
你说,我知道,我小时候看过。你还说,我是偷偷看的,因为我们那里忌讳未婚女子看这个。
他停止手里的活儿,怔了一下,问,为什么?
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估计,也许老一辈认为茶叶的制作过程,就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写照吧。
他支吾了半天,红着脸说,按照你的解释,杀青是一个女子的新婚之夜,是一个女人成长的那一刹那?
你的眼里湿了,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别转脸看着窗外,努力不去回忆你和他的第一次,还有当年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
他沉默着,双手加快了翻炒的速度。高温下,茶叶失去水分后,抑制发酵,慢慢柔软下来,蜷缩在一起,灯光下,泛着黄绿的光泽。
没几天,你也学会了这门技艺。每次,你揉捻着茶叶,看它们在你手里一片片痉挛,一片片柔软,你一脸庄重,眼里满是泪水。
半个月后,你再一次拖着那只沉重的皮箱,告别了他,还有他的家人。走的时候,你对他说,我真傻。他微笑地看着你,目光里充满赞许。
你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单位的领导,当面打开那只皮箱,一脸轻松地说,所有的钱都在这里......
青 春
第一次见到苏三,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是190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
那个下午,红棉街两边的木棉花怒放,一树一树的橙红,燃烧着整个石龙城。
我照例去小学堂看表哥。
每次,我都不进去,隐在门口的树后,静静地听里面的孩子书声琅琅。我还会踮起脚跟,透过木棂窗,张望他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身影。
表哥是我梦里的人。
小学堂在竹器街上。竹器街商铺鳞次栉比,卖的是各式竹篾制品。医院今天休假,我顺着人流,像一尾鱼儿一样在竹器街的青石板上游来游去。往前再走一步,就离学堂近了一步,离我心爱的人儿近了一步。越往前走,越害怕又一次扑空,好几天没看见他的身影了,学堂刚刚成立,他忙呢。
阳光透过街两边各种林立的招牌、骑墙和窗门,稀疏有致,暖融融地在狭窄的街面上画着图案。远处,隐约传来东江江面上船工春天般悠长的号子声。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苏三。
苏三精瘦,个小,像一只泥猴儿。他可能比我小几岁,在一家竹椅店里当学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