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嫂子马金花不知何故从屋里跑出来,双手蒙在脸上边哭边喊:“你还有羞打我呀……你看谁家没个娃娃啊!你抱怨我干啥呢……马永福,我要不和你离婚——就不是俺爹妈养的。”
母亲听见哭声,赶紧下炕跑到院子里安慰她:“他姐姐你哭啥呢?妈也听见你说的话了!你两口子好长日子哩没个娃,那是真主的定然,马永福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的脾性,也和他爹一样犟……加上你两个一结婚就派到长流水工地上干重活,累得人要命呢,哪来的娃娃呀!以后日子清闲了慢慢就怀上哩……”
经母亲的一番劝导,她总算停息了下来,抹了一把鼻涕泪往地上一甩进屋去了……
第二天早晨,嫂子惊慌失措地又喊开了:“妈哎,你快进来看啥,你儿子大口大口地吐血哩!”母亲进去一看,大哥趴在炕沿上真的吐了一地血。
父亲问队上借了五十元钱,套上毛驴车把大哥送到了马家墙框医院。回来后才知道他吐血的原因,大夫说,是挣下的毛病,服一些药缓一缓,就会好的。
父亲说:“我一猜就是挣下的病。长流水的活可不是好干的。我那时干活挣个劳模是自己的身体壮实,骨头硬,谁也服不住……年轻人咋能和我比呢!”
母亲说:“唉,苦哩娃们呀,说啥呢。”
父亲吃过早饭走了羊圈上,母亲就炒了些黄米,谷米,豌豆和麻子一类的东西。安顿我:“你吃了饭,就走学校,妈走老条爷的磨房推炒面。”我知道母亲平时磨的炒面是很好吃的,我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我如今是个小学生了,不能随便分心或迟到旷课,要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当然更要听父母的话了……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呀。
下午,放学回来一进屋我就喊:“妈,我吃炒面。”“你把碗拿上个己到柜里挖……再倒点水拌拌,不然炒面噎人呢,妈头疼得很,想睡一阵看咋样。”
当我听母亲说这话时,不由自主地心里打个冷战,于是就没有去吃炒面。看母亲脸色苍白,很憔悴……她不停地用双手慢慢地顺着头顶和前额按摩了好一阵子才躺下了……
晚上,父亲回来一看母亲躺在炕上没起来就感觉不对劲,一想才知道母亲真的不行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父亲和大哥起了个五更套上驴拉车,连夜赶到吴忠堡上桥医院。
经主治大夫诊断之后给了父亲一个残酷无情的回答:“老姨妈得的是晚期脑溢血。”老实忠厚的父亲一听大夫说这话不对头就赶紧追问:“大夫,俺爷儿俩一百多里路上连跑带颠把人拉来瞧病难怅得很……俺是个放羊的屎肚子百姓,大老粗,也不知道啥叫‘脑溢血’,您就行个好再给她查一查!”
“老姨爹,我们当大夫的天生就是给人看病的,这不是救不救人的问题,而是目前我们医院没这个条件。尤其你们又是从山里来的人,生活各方面都很艰苦……如果你们把钱花在有希望救活的病人身上那当然是好事情,可是老姨妈她已没有这个希望了……”
大夫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父亲不得而知。
万能的主啊,我可怜的母亲!人家大夫说您没救了,那就只好回家了……
父亲满怀悲痛的心情把母亲放在车上连夜拉回了家!
自从吴忠回来,母亲的病情越来越重。
多少动一动,豆粒大的汗珠直往下落……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
这一天,母亲艰难地做好了最后一顿饭。
正好我也放学回来了,小妹妹也在炕上睡着了……母亲很吃力地用手指了一下让我到里屋去,我也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吃饭。
忽然,哇的一声!嫂子扯破了噪门在外头大喊大叫道:“羞死先人了,马家的丫头又不是寡妇,没人要……两口袋黄米把俺娶来……就受这个罪呀。”
母亲听到马金花的比鸡骂狗,超先人道亡人,一定是又和汉子闹事了。这一下来势凶猛的谩骂可把母亲气坏了……她尽了全身的力量靠近窗户只回敬了媳妇子一句话:“马——金——花,你是扫帚星,不是好——女——人啊。”
万没想到,就在母亲话音未落的那一刻……
只听“哐当”一声,是玻璃粉碎的爆破声,一个不明飞行物从窗户飞了进来,穿过母亲的肩膀,擦过桌子,落在了炕头北端……更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只差一分毫这飞来的东西就砸在小妹的头上了……我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驮水用的木头鞍子……
我的霍达!为主的!嫂子你怎么就成了这样一种人?我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冲着小妹来的,而是正在病危中的母亲!
也就是从这天起,可怜的母亲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只是很平静地躺在炕上,牙关紧锁,用那非常微弱的眼光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时不时还有白沫从嘴角涌出……我双膝跪在母亲身边,用毛巾擦去这一汪汪冰冷寒心的口水……用我唯一能做的安慰着亲爱的母亲。
大哥从队上回来告诉父亲:“爹,我听人说盐池大水坑医院有两个从上海调来的名医好得很,就把俺妈送到那儿再瞧瞧吧。”
父亲听了这个特大的消息之后,就连夜把母亲送到了大水坑医院。经过打听才证实了大儿子听的消息基本上正确。
因为这儿是长庆石油基地,在那个“工业学大庆”的岁月里,国家对石油工人当然是很关怀的,不派几个好一点的医生到那最艰苦的地方才怪呢!
这医院的大夫态度很好,有同情心,对母亲进行了全面的细致的检查和会诊……最终,主治医师怀着沉痛的心情告诉父亲说:“病人患的是脑溢血,已经是晚期中的晚期了……”
大夫稍作停顿,接着又说:“既然来了,那就给病人输点血吧。”
大水坑医院的大夫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对病人做了最后的努力!
经化验显示,大夫说要找一个和母亲血型相同的人进行输血。可是这地方的人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是个多民族的聚集地,大夫也懂得要尊重少数民族的原则!但是医院血库又没有同民族的血。只好同病人家属协商看能不能用汉族人的血,这是唯一的出路!
大夫对父亲说出最后的提议时,父亲毫不犹豫地问:“大夫,你看我咋样!要是行就输我的血。”经化验结果父亲的血型不匹配。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大夫只好决定用汉族人的血!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毅然答应了医生的决定。
于是就花一百元买了两个汉族青年的鲜血200CC输给了母亲。
输完血几个小时后,大夫复查病情看能不能出现奇迹。
最终,大夫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告诉父亲。
“我们对不起您了,老人家!病人的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您就准备后事吧。冶大夫虔诚地宣告完之后缓缓地离开了病房……”
母亲就这样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过早地离开了父亲,丢下她的儿女,与世长逝了!
父亲连夜把母亲从大水坑拉回之后。嫂子马金花说啥也不让埋体进门,并且胡扯什么:“完在外头的亡人进屋会伤人的。”
君不见,我嫂子这种女人已无知愚味到了何种程度!不做亏心事你为何害怕亡灵敲门呢?
为了不跟这种已丧失了人性的女人一般见识,也更为了母亲的平安归真,父亲就亲手在院子外面用沙蒿搭起一个柴棚,请寺上的阿訇和庄上的老一辈穆斯林前来“站者那孜”。
母亲是真主的女儿,她容不得任何玷污。
因此,她要在父亲亲手搭建的柴棚里沐浴洁净!
进屋不进屋,对于亡灵,一切的一切早已变成了凡尘中的身外之物……
唯独那最圣洁,最幸福,最美满的天堂才是亡灵回归的地方!
啊,我最亲爱的母亲!
作为妻子您是父亲最贤慧的伴侣。
平凡普通,忍辱负重,忠贞不渝。
作为母亲您是儿女心中最善良的妈妈。
慈悲为怀,宽厚待人,和蔼可亲。
作为女人您是真主安拉最伟大的女儿。
上有祖宗,下有后代,美的化身。
野麦子淌啊,黄花岗,一个仁慈的亡灵将在这里长眠!
安息吧,亲爱的母亲。
一九七〇年四月十六日就是您走向永恒的一天!我将永远怀念您!
母亲去世后,每天早出晚归的父亲破天荒地大声唱起了一支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他只会这两句,接下去就再没词了……有的只是从鼻腔中发出的吼声了。
不知是咋的了,母亲在的时候父亲是从不唱的呀!我有些迷惑不解。
后来,马占早老师在音乐课上给我们二三和级教唱这首歌,生动形象地讲解了其中的含义时,我才从朦胧中逐渐悟出了一点感受!
噢,也许是父亲思念母亲了吧!才会情不自禁地用这两句唯一会唱的歌来解除压抑在心中的孤独与哀愁……
我一天天长大了,也逐渐学会了开始思考人生的一些事了,同时也逐步养成了过独立生活的习惯。
课堂上,老师讲《愚公移山》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现出了父亲翻山越岭,不辞辛劳放羊、背柴,风霜雨雪从不停步的身影。
学习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故事,我就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母亲若是能遇上像加拿大的白求恩大夫那该多好呀!说不定还能真治好母样的病呢!
虽然,我已失去了母亲的爱,但是还有父亲这座大靠山啊。在我的心里他和毛主席老人家一样伟大——是儿女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自从离开母亲,父亲既当爹又当娘。做饭、背柴、放羊,不管春夏秋冬,还是严寒酷暑,一家人的生活,双重的担子总是压不垮他那大山一样的脊梁……可就是有一些事总让父亲揪心,自母亲离开这个家那天起,大妹妹还可以,挺乖的,唯独小妹妹,只要一看父亲出滩,就抱住他的大腿哭闹……父亲只好将小女儿背在脊梁上去放羊。谁曾知道在这黄土高原上……天空中的太阳能让人眼睛里喷火,头顶上冒油,脸上黑中透紫,脊背上晒出盐碱来,尤其是到了冰冷刺骨的寒冬里,一个女娃怎能忍受住如此艰难的折腾!父亲时常对儿女说:“霍达为主的造了俺们就是个受苦的,我不放羊,还能干啥?前辈子先人说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卖尻子不放羊,我马国义就是光会放羊不会卖尻子……这世上的人都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骑马的不知脚走的苦哇!离开了放羊的人,你能吃上羊肉喝上奶吗?”
父亲虽不是什么哲学家和政治家。可他知道这样一些求生存的道理,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世人为之感叹!
不知是仁慈的真主的旨意,还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今儿个一大早,嫂子破天荒地要让我和妹妹们到她屋里吃饭……做的是荞面搅团,烧的是山芋汤,“捣”的是蒜盐水……
我们兄妹三人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一顿狼吞虎咽,吃了个锅见铁!
吃过饭后,嫂子好像很有同情心地说道:“你们三个都是耶提目(孤儿),以后就在俺家吃饭。”
呵,姐姐(嫂子)看太阳要从西边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