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早晨,突然一辆大型轿车驶进入监队的大院,从车上下来了五个人。其中有丁队长,三个武警,一名管教干部。丁队长提高嗓门大声宣布:“大家准备一下,打好行李!一共二十二天集训队的学习期满了。上级决定:让你们到一个新环境中去学习改造。下面我点到名的全上车,剩下的就留在农场。”
就这样,我与张志英,樊金堂,汤万祥,陆成强等十几名同犯,一起走进了那辆管教科派来的专车。
因车子开动了,我情不自禁地掀开了纱帘,透过钢筋铁栏的玻璃窗,最后再看一眼那色美芳香、丰秀盈丽的花园……仿佛一个个亭亭玉立、清纯欲滴的少女花枝招展地目送我们上路。啊!再见了,我心中娇美的花!是你们把美丽带给了人间,勿忘我曾到此一游!
汽车驶向了公路,在纷纷飞扬的尘埃里,关马湖已经变成了昨天的往事,过去的记忆……
囚车终于驶入了银川城,警笛一声长鸣划破了天空……医学院、钟鼓楼激起了我心中的波澜。
下午时分,专车载着我们到达了目的地。巍巍贺兰山下有名的西大滩:宁夏平罗新生机械厂——也就是我将要去报到的“平罗大学”。
车子进入了监狱的大门。首先走进我视野的是:黑蓝色高大的冶炼工厂,直插天空的烟囱乌烟滚滚……车子在厂区内连续穿过了一中队、二中队两道防线才停靠在三中队位于操场南边的两层楼房的大门前。这时从二楼中队长办公室出来了一位身穿蓝色警服的中年管教干部,刹时间,我看到他那似乎熟悉的形象,我像触电了……啊,我想起来了,他的外貌特征和气质真像《追捕》电影中的石村警长!浓眉大眼,黑中透青大鬓角,长方形的面部轮廓,胡荐铮铮铁骨,目光如剑,深沉锐利,炯炯有神……
原来他就是三中队的石中队长,“就这十几个人,你安排一下,我还有事,车在楼下等着呢……”
石队长让我们坐下,便爽快地说道:“你们都带着各自不同身份和性质离开了亲人,来到这个地方,既然来了那就要毫无保留地投身到机械厂这座大熔炉中锻炼自己……学会向过去告别,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这个厂是宁夏的第二大监狱,共八个中队三千多人的单位,犯人来自全国各地,相当复杂,尤其你们刚来,很容易受别人的利用,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深渊……我想把这些话说在前头是有用的,希望大家自己尊重自己,自己把自己当人看就可以了。安心服刑,争取政府的宽大释放,提前回去同亲人团聚。下面我就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石剑辉,是一大队三中队中队长,另外还有副中队长,他叫常玉坤,你们的分队长是朱东。最后,我想大概了解一下你们各自情况,都有哪些特长?”
中队长的话音未落,同犯们就争先恐后地说开了:我当过电工,我炼过铁,我干过修理,我开过车……中队长一边听着一边迅速地记在本子上。然后说:“今天就这样,你们先在各自的号房住下来,明天由分队长带大家到各个车间熟悉一下要干的工种情况,然后进入正规操作……”狱中生涯就在这里真正开“课”了。
是啊,我对人生最痛苦的体验就从这里开始。
第二天,我被分配到了一分队。分队长正是昨天中队长石剑辉所说的那个朱东,是个年轻有为的管教干部。他从宁夏警察学校毕业就分到这儿来工作。刚入狱的头天晚上,我就发现了就是他在中队部的房间里练踢沙袋呢!我想,他可能是觉得在学校时练得还不到家,看着就要挥戈上阵了,没有一套过强的功夫和本领,怎么去面对强手如林的人犯呢!
监狱里可是个人才辈出的地方呀,真可说是高手云集,多路英雄好汉,什么样的鸟人都有,如果不是强大无比的法律武器做后盾,像朱东这样的小毛毛分队长,打死他都不敢跑到监狱来任职的。在监狱里,不论你是什么样的管教干部,倘若不具备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的头领——宋江的那种素质,那是绝对不行的。
后来在狱中所发生的很多残酷无情的事实无一不证实了我的这一观点并非危言耸听。
我之所以把监狱称做特殊大学含义就在于此。在这所“大学”里当好一名教授真不容易!
在分队长朱东的带领下,我们来的十几个人都定了各自的工种,又分了班。我被分到了造型车间。教我学艺的师傅是来自固原的余有福。我们每人领了一身劳改服装:黑棉布衣裤,手套,衬衫,裤衩,以及圆口黑胶底鞋,另外还有洗衣粉、肥皂等生活用品。
上岗所操作的工具是:型箱,型台,铁锤,台凳,粉盒,毛刷,刮铲,刮板,钢锹,架子车。原料有黑型沙,红蕊沙,滑石粉。加工的品种是:弯头、六角、丝母、三通、速接等十几个品种,这些不同规格的型号每月都有变化。
经过余师傅耐心的指导和示范,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掌握了全部的操作要领以及各种程序。下班后,余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对我说:“小马,你这记性真好,干活麻利。这种活没啥难学的,难就难在有些人吃不消这种苦!特别是刑期长的人那可就倒了大霉了,我这进来几年了,亲眼看到好多人连续不断地‘造型’,腰都变成了驼背,立不起来了。轻的人像得个什么心动过速、骨质增生、五劳七伤的毛病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不过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从小农村长大,受过苦,而且你的刑期又短,一闪眼皮子的工夫就释放出狱了……只要你肯出力,不怕苦,每天完成规定的任务,没啥问题、好好干……”
“哎,余师傅,那要假如完不成任务会出现啥结果呢?”
“嘿嘿,你这话说得好!如果完不成任务,轻则受罚加任务。重则关小号蹲禁闭。”
“噢,师傅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给你脸上抹黑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行,我一看你就是个不平凡的人哪!”还没干活呢,我就观察余师傅这个人不错!在第一天实际操作中也证实了我的评价是正确的。我与他的配合是非常默契的,合作关系也很融洽,任务完成得也很出色。
朱队长对我们从关马湖过来的十几个人的住宿重新进行了安排,分别插入多号间,我被分到了十八号房。
每十个人一个房间,因我只有被子没褥子,队长就给了我一床两面白的被子,我舍不得铺在干板床上,这时同号子的苏汉龙送给我一条很厚的棉布褥子并笑着说道:“小马铺上吧,我和你还是老乡呢,家在太阳山煤矿。”
“噢,这么一说,你是韦州人。老哥你是犯了什么法进来的?”
“唉,说起来真让人耻笑呢,因我是煤矿工人的缘故,生产队包产到户分财产的时候人家说没我的份,我一怒之下将队上的一群牲口一鞭子赶到吴忠全给卖掉了……所以就落了个盗窃罪。判了我四年徒刑……不过我表现好,政府给我减掉了一半刑,我已蹲了两年了,现在还有几个月就刑满释放了……”
谁说天下的罪犯都跟魔鬼一样呢,我看不见得!还有人说罪犯都是冷血动物,麻木不仁卑鄙可恶,心中只有仇与恨,没有人之常情,那么像苏汉龙这样的所谓罪犯,跟我仅仅是一面之交,而他的所做所为却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我与他并非骨肉同胞,但他的为人却胜似同胞!以我看亲兄弟之间又能怎么样呢?
在今天的生活里,我认识了许多本来不相识的犯罪者,我感到惊奇的是,在他们这些人中间,尽管来自天南海北,年龄各异,性格不同,犯罪类型各种各样,思想极端复杂……但我却发现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愿意向我讲述他们各自是如何走向犯罪道路的经历。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走向迷途中的人良心最好的发现——是人性的觉醒,是灵魂的升华!一个真正脱胎换骨的人不就是为了要达到这种美好的崇高境界吗!
每一个正在接受劳动改造的罪犯,每天从他们手中流过去的几千公斤型沙,一车车,一箱箱拼命地搬运着,上下飞扬着,千万次地来回折腾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洗刷心灵的污垢吗!
造型车间与大炉车间,其实是一个系统,千度的高温,钢花四溅,一包又一包在车间的钢轨上来回穿梭,加上浇铸时从型沙里爆发出来大量水蒸气弥漫了整个车间。尽管每个人都是剃光了头,脱了衣服,只穿一个大裤衩,厂房还有天窗,四面敞开着大门,墙壁上安有大型风扇,可仍然无济于事……一个个如烧焦了的红薯!造型人那流淌下来的又苦又咸的汗水,夹带着从筛沙机里飞出来的乌沙铁碴时时刻刻地在冲击着、污染着、洗涤着人的全身……再看浇铸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千多度的高温环境中,流淌的汗水掺和着心灵上的污泥浊水一起渗入到了玛钢管件之中……但他们似乎并不屈服于重负的压力,不论环境有多么苦不堪言,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战高温、夺高产、努力完成和超额完成生产任务!目的只有一个——痛改前非、将功补过、争取政府的宽大。下班了,最大的享受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用来消除一天的疲劳,再到卫生间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等待开饭了,每人吃上一大碗面条之后,排着队、唱着歌回宿舍号子楼,一头倒在床上,舒心地喘一口气休息了……
一切都已化做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四大皆空。
好像每一个活着的人一下子全都回到天堂去了……与世隔绝!
劳累了一天的人犯,谁都希望在筋疲力尽了之后,好不容易等到了太阳下山的那一刻美美的睡一大觉。进入了一种与世无争的最高享受境界——那真是神仙才能过上的日子呀!可遗憾的是你是人犯呀。并非神仙。
别忘了每周还有两次洗刷肮脏灵魂的学习呢!在这所特殊的大学里,所接受的教育是双重性的、多元化的、是“灵与肉”的双重改造。
每逢学习的这天晚上,人人都坐在各自床边的小凳上自学几十分钟结束后,听到杂役喊一声“打开水喽”!每个号子去一个人到楼下锅炉房提上一桶开水上来。有的打开自己的小木箱取出一些亲人接见时送的小食品:什么烙饼,油饼,炒面,奶粉,白糖……用以补充一下困乏的身躯;还有的人从床底下寻找一些馒头干片或白天有意吃一半留一半的软馒头,随便掰碎了泡在饭盒里,加少许盐面吃一点压压肠胃的难过,也算是一种享受吧!美其名曰:晚餐。
息灯铃响了,有的人一时还不能入睡,就各自开始诉说人间的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什么天下不公啦、世道的不平啦、大江南北、黄河两岸、世界风云、海阔天空,总之是古今中外无所不谈。这就是学习中忙里偷闲的好处呀,这就是人的弱点:只有失去了的那一刻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不然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才是最珍贵的。不然你就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没有经过不幸的人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这一人生哲理。
这时睡在床中间的韩继忠摸了过来好像很委屈地对我说:“人人都为自己喊冤叫屈呢,难道我他妈的就是罪有应得吗!不瞒你说,永祥哥,我听你说你的姑父姑母在惠安堡哩,我也有个姑妈在那儿呢,姑爹叫丁学甫。”
“噢,知道,他还有个兄弟叫丁学吉,哥儿俩都在街上开饭馆呢。”
“对对,原来我姑妈有个女儿说一定要许给我。可我看不上她。我爹妈硬要说这门亲,没办法,我就悄悄一个人跑到了兰州,自己找了个游子姑娘,在旅店玩了几天之后,就把她抛弃了……然后,我又坐火车到中卫车站,掏了一个老奶奶的八百元。最后来到了银川,去百货商店买了身衣服,又买了台录音机……可就是怎么也没想到,我早在火车上就被警察盯上了,一直跟到了这儿,正当我买完了东西要走的时候,被民警当场抓住,把我送到了车站派出所。后来,法院以流氓盗窃罪判了我十年徒刑呀!并不是说自己并没有犯法,而是法院把我判得太重了。”
“唉,小韩,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治理起来真不容易,有些灾难大,不也还得去对付吗!你现在还年轻,争取减刑,用不了十来年提前就出去了……天下的好姑娘千千万,还愁找不上个好媳妇吗?”
“嗯,马哥,你说得对,我听你的。”小韩好像满足了我对他的安慰,跳过去睡觉去了。
这个年轻的失足者的一段经历,使我得到了一个启示:小韩与我的年龄相差不大,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可他的精神境界是何等的可怕和空虚!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里,不难看出,他对自己的生命价值一无所知……而且他好像还很天真地在等待什么寄托似的,希望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人突然站在他面前——大发慈悲将自己拯救出去呢!殊不知,现实是残酷的,脚下的路要靠自己去走,谁也无法代替谁。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