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嫂子对我说:“明天俺小队上开‘忆苦思甜’的会。说是会上还要批斗地主马富祥的老婆子呢!”
“真的?”我很惊奇地问道。
“那不是真(蒸)的还是煮的,我还是听你大哥说的,不信你问。”嫂子笑着努努嘴示意让我问在炕上忙得不亦乐乎的大哥。
殊不知,我哪敢问人家呀!自从上回粪坑里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心灵创伤……只要见到他,我总不免产生一种失落感和压抑感,甚至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慌与胆怯!
怎么办呢?不管咋样,人家毕竟是大哥呀!无意中形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对立情绪:回避加忍耐等于无言无语啊!也就是说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兄弟俩见面时,我的态度是——他问我答,他不问我不言!直到多少年以后……
在我漫长的人生旅途上,我才证实了在小时候遗留下的非凡的忍耐性还是人类不可缺少的一种素质呢!甚至还是一种美德和走向成功的原动力!
“真主是和坚忍者同在”,《古兰经》上也这么说。
走吧,去望一望人们是如何“忆苦思甜”的。
跑到小队部,院子里已坐满了等待开会的父老乡亲们。
我推开队部的房门——上面贴了一张纸:
吃麻子也可行,
皮皮子吐出门,
扫地不见能,
乱造不算人。
噢,我知道这又是大哥的杰作!
往日里,他这个人在众人的心目中,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他高兴就一定能面对某种人或事物神奇般的来个即兴发挥,编上一段顺口溜。让人们不得不心服口服,甚至佩服得五体投地……
“忆苦思甜”大会开始了。
“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今天队上召开‘忆苦思甜’批斗会,首先,我宣布把恶霸地主马富祥的老婆子带上来。”贫协主席马如海主持会议。紧接着有两个年轻妇女把地主老婆子押上了主会场……
“现在由队干部马永福同志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意思就是大家在一起过日子,就不能一个给一个捣怪,而我们队上的坏分子就是不好好接受改造,整天扯闲话弄是非、造谣惑众、妄想变天、要让大家再回到旧社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毛主席还说,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意思就是说为了我们劳动人民都能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谁坏了就把谁坚决剋掉……社员群众都知道地主马富祥已让共产党改造了很多年,现仍在改造……但是地主的老婆子我们也要改造,念念不忘阶级斗争,让坏分子永世不得翻身……毛主席语录就学到这里。”哦,真有你的,他竟然把毛主席的语录与批斗坏分子的愤怒之词有机地结合起来了!
下面就由当年给地主马富祥放过羊扛过长工的马英举同志给大家做“忆苦思甜”报告:
“在座的乡亲和娃娃们,我就是过去给马富祥扛过长工的人哪!这个狗日的心太毒太狠了……凡是野麦子淌的老年人过去哪一个都给他家卖过命,为过奴……除个别几个被马匪抓了当兵没受上他的压迫!就这几个没受上压迫的人也是他亲手抓起来送给马匪的……狗日的整天啥活都不干,跨上高头大马阔骡子,搭上铜镫红鞍子。股子上还吊上一个板凳子,牲口脖子上银铃当当响。起五更睡半夜的干活人早就下了炕……下湖背盐的、拉船的、锄地的、打柴的、放牛放羊的一个个都出滩了……”
稍微一看谁干活不顺眼,他举起皮鞭就抽开了……一直打得让你叫祥爷、祥太爷,求保甲长饶命,等到揭了背花(皮开肉绽)才能停手……大家知道他骡子屁股上吊的板凳是干啥的?那个板凳就是他专门给人上刑罚的工具呀!
谁要是不听话,他就让你把十个指头平放在板凳上。上面有十个洞,让你把指头插在里面,然后用皮条绳子套在指头上,下头用他的脚踏住,最后用木板子狠狠地抽打你的手背。你越喊,他打得越带劲,你越哭他就越高兴,一直打到手肿得像蒸馍一样,血糊糊直往下淌的时候才肯停呀!然后他骑上马,两腿一夹,鞭子一扬走掉了……
他还是一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从北山马家滩,到回六庄,在盐池、石沟驿,走到哪里就嫖到哪里,别人的老婆子、丫头、媳妇子只要他看上,一个都逃不脱啊!
当马英举大爹说到这里的时候,已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一个“忆苦思甜”的批斗会就这样结束了。
而作为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此时此刻,我的心已被这种残酷无情的苦难所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