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我同十几个人一起,正在位于老家海子井南边,靠近满子(汉人代称)乔儿庄的交界处——乔大梁上挖甘草,突然之间,发现了十几辆骑着摩托车的汉人风驰电掣、尘土飞扬、气势汹汹地冲上了山坡。
除了我的妻子兰花和女儿还有几个女人侥幸吓跑外,下剩的我和几个小伙子,全部让这帮手持木棍、长棒还有镢头的暴徒,用摩托车追赶在了一起。
我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人了,为了生活而奔波,多少日子来吃苦受累,费尽了心血和流尽汗水,身心早已是疲惫不堪了。当我和一个小兄弟穆子(马金林)跑出去还没多远,就被横冲直撞的摩托车顶倒在地。
跟在后边的暴徒像野兽一般地吼叫着“直接往死里压”。
我被摩托车撞倒之后,顿时眼冒金星、天旋地转、鼻孔血喷如注,三个暴徒乱棍齐下,如流星般落在我们弟兄身上。
十来个人中间,受伤最重的就是我了,头、腰、腿全被打伤,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沙漠。此刻,我已完全不能站立起来。
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这伙野蛮成性的暴徒打了人不说,紧接着又对几个年少孩子们强行搜身,身上仅有的几个微不足道的血汗钱被洗劫一空,不知为什么,唯独我却没有被搜身。此刻,我在想,也许是看我已被打成血人了,危在旦夕的缘故才有意放了一马的。
其中,有个暴徒叫嚣道:“把这几个小的衣服裤子全扒光,让精着屁股滚回去。”
可是,就在我已倒在血泊中的这一刻,那个骑车撞倒我的暴徒冲我叫道:“刚才没把你压死反而把我的前大灯撞坏了,快给我赔车灯,一个灯一百块钱,拿出来就放你回家。”
“对不起,我已站不起来了,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奇迹发生了——这伙暴徒中有一个人认出了我:“噢,这是个文人,是写书的,也就是人常说的作家呀,啊呀,这下闹坏了,你这种体验生活的方法,未免付的代价太大了吧?快,快,你们都快往回走,我来安慰一下这作家老哥。”此刻,我似乎听明白了什么,我判断,有可能他就是这伙人的头目。
“唉,老哥,说实话,真对不起你,如果我早来一步,知道你在这儿,他们就不动手打人了,说起来海子井和我们乔儿庄是老邻居了,何必惹这个寒碜呢!来,老哥,我给你擦一下脸上的血。”说话间,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卫生纸。
“不必了,你回吧,也多谢你的参与和关照,今天这一场血案,将会成为我一生之中永久的记忆!”
就因有了这么一个我曾相识的汉人,其他歹徒才算罢休了。洗劫了一些甘草、锹和零星钱物之后,如强盗归巢般驾着摩托车一溜风尘扬场而去……
在这场血案中,由于我遭受暴徒的袭击最重,浑身上下好似千万把尖刀刺进了每一寸肌肤,剧烈的疼痛开始发作,小腿肿起了大包。我感觉到自己的肋骨好像断了,有一阵撕心裂肺般疼痛,只有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啊!
谁可曾知道,就在这荒芜人烟的山旮旯里乔大梁之上,一场弱肉强食的流血事件,就这样破天荒地发生了……
人生四十二个春秋,历尽了人间所有的不幸和灾难,一言难尽的人生岁月,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消失了。
我不是神仙,前面的路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有些难以想象的人生磨难你根本就无法去预见。
今生今世,一场空前的流血事件就这样降落在了我的身上。
这样的打击,这样的痛苦,面对不辛的灾难与死亡,我还能挺得住吗?不得而知,一切只有听从主的定夺了……
火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鲜血,
粗肿的双腿隆起大疙瘩,
鼻孔被淤血泥浆沉淀塞满,
腰盘肋骨五脏六腑天崩地裂,
整个头颅轰鸣作响心血如潮涌,
上无丹田、下无元气,脸色苍白,所有的痛达到了极至。
冥冥之中,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后来赶到乔大梁的兰花、女儿和小穆子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忍受着疼痛,返回海子井山庄的。
躺在土炕上,我痛定思痛,在这场血案中面对穷凶极恶的暴徒,我为什么没有主动去迎接挑战,以牙还牙?原因有二:首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面对突发事件,我的大脑所作出的高速反应是——这一回暴徒上山来势凶猛,是依仗国家“封山围场”的政策做后盾。其次,是因为这一次跟我在一起挖甘草的有十几个人,平时,我出滩都是独来独往,其目的就是为了减少类似今日这样的麻烦。可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些苦命的伙计们鬼使神差般地跟随着我一起上了乔大梁。
除了兰花和女儿还有几个女孩子,下剩的十来个都是没有成家立业的毛头孩子们。我夹在他(她)们中间可以说是一个长者了,当这两种原因交织在一起,面对强悍无比的暴徒时,如果,我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同这帮暴徒拼个你死我活,必然引发暴徒更大的暴行,其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就在这最危险的时刻,我很清醒地意识到——为了一把甘草,而付出如此惨重的生命代价实在是不合算,太不值得了。
于是,我的抉择只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宁可遭受一个人的皮肉之苦,也决不能干无谓牺牲的蠢事。
正当我忍着剧痛,准备对自己的“甘草人生”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兰花看我疼痛难忍的情景,又害怕我不肯回家进行治疗,就背着我,使用别人的手机,拨通了五里坡我侄女婿马志祥的电话。
马志祥接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就心急如焚地租了苏林的“雪豹”小汽车,一路风尘,连夜赶到了海子井山庄。
傍晚时分,当马志祥进入我所居住的那间又低又黑的土屋时,我同时惊奇地发现,在他身后站的除车主苏林之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长兄马永福。
就在这一刻,庄子上同我挖甘草的一二十个男女伙伴们都来了。
此刻,我在想,仅仅为了生存所遭遇的这点挫折与伤痛,比起人生中那些无法估量的更大的不幸与灾难,这又算得了什么!一忍了之。根本就不值得连累任何人呀。
尽管残酷的现实如此悲凉,当我的鲜血洒在了乔大梁,整个生命受到了威胁的时刻,人世间一扇标志着人道主义的门还是向着我洞开了,终身难忘的亲情啊!
亲人们决定连夜把我从山里往吴忠医院送。雪豹小汽车在弥漫着黄沙的山路上急速行驶着,一切为了争取时间。
司机苏林挂上了前加力驱动变速,由于山路弯弯曲曲,凹凸不平,更让人心急如火的是大段的路面都被流沙所掩没,倘若不是一辆越野性能很好的车子,根本就无法前行。尽管苏林的车技还不错,但是这条糟透了的山路,着实让人捏了一把汗!这是一个望不见星空的夜晚,狂风卷着黄沙吹打在车窗玻璃上,这真是一个混沌的夜晚啊,整个山路上淤积的流沙一波接着一波,车超越沙海的每一个瞬间,不管车手技术有多高,仍免不了一次又一次地前进、倒退、冲刺,甚至受阻熄火,然后重新启动前行。
为了让我减轻一路颠波所造成的痛苦,苏林便打开了车内的录音机,伴随着歌星的声音,大声而又尽情地唱起了《我心中的红太阳》与那动人心魄的《青藏高原》。
兰花害怕我由于剧烈的疼痛而昏晕过去,便双膝跪在了前座旁,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不放松。
一路上,苏林不断地安慰我说:“哥呀,再疼你也要忍着,路难走,没办法,你和我都没坐飞机的命,只能这样的活法了。”
当我听到苏林在高亢、悲壮、雄浑而又感伤的音乐声中所给予的安慰和力量,我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无限感伤的眼泪,有人说“英雄流血不流泪”,但我还是流了泪。
还有人说“是条汉子站直了别趴下!”
但在此刻,我已无法控制自己感情世界中最为真实的感受了……
在第二天凌晨到达了吴忠军分区医院,经过拍“X”光片与“B”型超声波检查,最后诊断的结果是右肾挫伤,鼻梁上端骨折,右耳膜震裂,腰部软组织多处受伤,腿部肌肉受损。
医生告诉我:“只要连续输液、打针加口服药品,十天之内就可康复!”
这时,大哥看我脱离了危险,没啥大碍,便说:“我还要走金积看你大嫂怎么样了,看样子她快不行了……”
回到家里,不知是药物在身体里发生了反应的缘故,还是内伤愈来愈加重的原因,浑身上下的疼痛难忍。
邻居八十多高龄的四大妈提着鸡蛋,拄着拐杖来了,用慈母一样的话安慰我:“再不要由着性子折腾自己了,人的命贵重,为了个穷光阴不容易,等养好了伤再说,别急着东跑西颠啊!”“谢谢您了,大妈。”还有侄儿媳妇毛姐和大侄女小英子她们手捏着钱,提着糖和茶叶也来了,说:“爸,你别嫌弃,用这钱买点营养补品吃一吃吧。”
好友占山和妻子王亚琴也都来了。
占山说,“是男人就都应活得像你一样一身正气才对,不怕一切邪恶。”
王亚琴道,“是女人要像兰花嫂子一样超凡脱俗,能同男人同甘苦,共患难啊。”
是啊,我亲爱的朋友,多谢你们的鼓励。如果说,不是为了正气长存,我能勇敢地去接受人间最痛苦的生活体验吗?
如果说,没有一个心爱的女人与我同在,我还会成为能屈能伸,气壮山河的灿烂星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