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父亲和儿子原本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几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治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悲恨你的父亲吗?还是这一世人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
——贾平凹
父亲因放羊时不慎丢失了主人的三只羊,便回五里坡来了。他给马中华交账后,根本不打算进儿子的家门,照常返回山里去,谁知刚走到孙女的小卖部门前,被小英子连拉带劝地把爷拖回到马永福的家里。小英子之所以这样做,是考虑到爸爸的家里不方便,而她爹的家很宽敞,有房子住,仅此而已……
于是父亲就住在了大儿子的家里。
吃饭的时候,大媳妇子马金花问父亲:
“爹,你不是常对别人说,再也不登大儿子的家门吗?怎么今天又进来哩?”
“哼,那个蛮卡菲(异教徒)堵士蛮(仇人)!我一看见他的影子,气就直往上涌呢。要不是小英子碰见硬把我拉来,我才不稀罕进他的门哩。”父亲不提儿子还好,一旦提起则气不达,心更痛啊!
正在说话间,大儿子进屋来了。父亲见儿子连声问候都没有,便强忍住怒气指着儿子,对媳妇子说道:“你看看,像这种连真主都不信的儿子,我回来干啥呢?眼不见,心不烦。”
父亲越说越来气了,端起盅子喝了一口浓茶便又问大儿子:“马永福,你为啥不信真主?”
“这世上根本就没真主,我为啥要信呢?”
“没有真主,你是啥变的?”
“人是猿猴变的。”
“那猿猴又是啥变的?”
此时此刻,大儿子真是猪吃花椒——气闭了哑口无言,再也答不上父亲的穷追猛打。
其实父亲的这种机关枪式的扫射逼供法我敢说就连《十万个为什么》都难以回答出来!不过父亲这种以宗教方法来教训儿子肯定是千真万确,用心良苦的。
父亲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本就是一个不信教的人,顽固不化,不可救药,他却还要说上几句,还不如不说呢!
父亲在大儿子最东边的那个单间房子里睡下了。半夜时分,只听得房门被人咣咣敲了两下,接着有人喊道:“你睡在牲口圈旁边,也不起来给骡子添把草。”原来是马永福上身披了件衣服,下身只穿了个裤衩站在院子里喊父亲呢。
父亲心想,这不是赶我走吗?你让我给骡子添草,那你又是干啥吃的,我在你家住的第一个晚上,你就这样对待老子,把我当牲口使唤,于是便翻身起来,穿上衣服向寺上走去……
清晨,父亲在寺上随阿訇做完了榜不达(早晨拜)之后,回到房间跪在炕上大声地赞起主来了。父亲满怀一种虔诚的心情,宏亮而又悲壮的诵经声一浪高过一浪。
谁知,就在这气氛越来越庄重的时候,马永福从梦中被惊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跑到父亲门前,厉声吼道:“你喝喝道道地念的都是芝麻绿豆,吵得人连觉都睡不好——正儿八经的念经人,一天叩头绊卵子地也没见一个上天堂的,只你一个放羊的人念的顶啥呢。”
这一连串的恶毒咒骂,可把父亲气补了,“大能的主啊,你就睁开眼睛看看吧,把这个卡菲勒快早早地打进多孜海(火狱),我马国义没有这样的儿子……”父亲在诅咒自己不孝的儿子呢!
过了一会儿,父亲下定狠心要问大儿子要回五百块钱……马永福就气急败坏从抽屉里拿出五百块给了父亲。万没料到这钱又让马金花从父亲的手里夺了过去并说道:“爹,这钱我给保管着,啥时你用了再来从我这儿拿。”嘿,这出戏可演得真是精彩至极,还不是等于没给嘛!
我听到了动静之后,就过来奉劝父亲:“爹,这钱,我当老师的那时候,早就用工资给银行还光了,过去的事情就算了,不就是五百块钱嘛,谁还不都是还,还提它干啥呢!”
“你凭啥要还这钱呢?这钱马永福结婚的时候,请庄子上的老条爷作证是明明分给他的钱……你为啥要替他还呢?”
“算了吧,爹,啥意思都没有,你不是常常对我们说‘钱是好汉子身上的垢积’吗?搓掉一层又一层是吧,过我那边吃饭,兰花饭已做好了……”吃饭时,我将“既为人子,也为人父”的利利害害的关系耐心地劝说与安慰一下父亲之后,他好像也赞同我的宽宏与大度的观点。只是,父亲说什么也不想在家里待上一刻钟了,执意要上山。
就这样,父亲满怀着一腔凄凉与悲伤走了——上山照常放他的羊去了。
马永福的一生中没有任何信仰,他只相信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在他的心里从来就不知“真主”为何物?更不晓得什么“道义”与“人性”。他虽然活着,但仅仅只是个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他永远也不明白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根在何处。
没有父母,哪来的儿女!儿女本是父母所生!
这是一个千古不变的永恒的人生主题。可令人痛心的是,在这世上偏就有这么一个不孝之子,既不承认儿子是父亲的影子,更不承认父亲是儿子的影子。
主啊,这就是一个儿子对待自己父亲的真实记录!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万能的主该如何去惩罚这种忘恩负义的孽子……
我想,最终的结局肯定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