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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别姬

古魂

我已经厚着脸皮在门前跪了半个时辰了。

掌柜的“蹬蹬”跑上来,一脸无可奈何地跟我说:“我说姑娘啊!游春班真不收你就算了吧,你都跪这么长时间了!”

我说我不起来,除非游春班的班主收下我。掌柜的听了,摇摇头,背着手晃着青褂胖身影下楼去了。我咬紧牙关,心想要不是为了进宫我才不会遭这份儿罪!

忽然,厢房的门开了。班主走出来,表情古怪。末了,他叹了一口气,道:“算了算了!我就留下你吧!看你孤苦伶仃也确实可怜……你会唱戏吗?”

我忙不迭说:“会会!我会唱戏!而且唱得不错!”班主一挑眉毛:“哦?那你唱给我们听听?”我不语,只是莫测一笑。

这会儿,屋里已经齐聚了游春班的人。

游春班是当今最有名的戏班子,当年一曲《贵妃醉酒》红遍天下,连皇上都惊动了。这次中秋节,皇上要把云妃立为贵妃,要大摆筵席,要请戏班子唱京剧。而这个戏班子,自然是游春班。我跟游春班现在就在天子脚下一家客栈里。班主说,如果我真的唱得很好,就容我跟随他们。

游春班的名角儿们现在都瞪大了眼珠子看我能拿出什么货色。

我定定神,捏细了嗓子:声音从喉咙里涓涓流出,滑柔如露水抚花,轻灵似雀啼春晓,在屋中徜徉。眼角中是若隐若现的娇媚风情,红酥手拨弄起微小的风,腰肢如青蔓倚树蜿蜒……游春班的角儿们成功地露出惊叹的神色,班主赞许地连连点头。除了坐在屋角的那个着青纱染淡莲罗裙的女子,我看不太清楚,但感觉得出她掩映在暗处的丹眼不带波澜地看着我,这让我感觉一阵发毛。

“好料子啊……好!我们游春班收下你了!”班主一挥手,我赶紧欠身答谢。于是今晚我就住在了这家客栈,游春班的人出屋时,都鼓励我好好干——除了那个女子,她依旧波澜不惊,眼神仿佛洞察玄机地掠过我。

他们唤她小溪。碧长溪,当朝名声大噪的戏子,擅长唱正旦。可我总觉得,她不像是戏子。就像我一样,我也不是真正的戏子。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游春班即将带进宫的戏子——小金茶。

翌日,按照游春班的计划,我们坐着木棚马车进了皇宫。皇宫的气派宏伟自然不必多说,处处是屋宇壮观,雕龙刻凤。汉白玉的阶梯,镀金的大鼎,悠哉喷薄云雾的香炉……秀丽的宫女忙碌而不失井然,太监引领着我们入住。再过几日,皇宫里将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班主说,到时候宫里会搭设一个别出心裁的水上舞台,供我们唱戏。而这几日,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排练。原本是想让碧长溪唱一曲《贵妃醉酒》,应景应人,谁知碧长溪非常冷静地放出一句:不唱。

不唱?为什么呀?班主急了,却又不好发火,生怕把她惹急了到时候她不唱扫了皇上的兴会怪罪下来。

“我自己准备了曲子,至于是什么,暂且无可奉告。不过我保证,此曲一唱,皇上必定龙颜大悦!”碧长溪说完拂袖离去了。留下愕然的班主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算是“由她去”的意思。也许是因为碧长溪从未让班主失望过,班主才如此放纵她。

这女人,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海岛冰轮初转……”我大清早便起了床在后院儿练唱《贵妃醉酒》,班主说,一定要唱出那种醉醺醺的感觉,直把皇上与云妃的耳朵挑逗得酥软。既然碧长溪不唱,班主就叫我顶上。苦练,苦练,到后来唱得自己都有了半分醉意。

只是,未见碧长溪吊嗓子。这几日她一直闭关,不知在干什么。这女人有事儿。但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哎呀……这样子行不行啊!再有名气,这般心高气傲怕是也要砸了我们游春班的名声啊!算了算了,小金茶,你就多辛苦一点,备首曲子以防万一吧!”班主急得一点法子也没有,便跟我说。我忙不迭地应承下来,心里猛的暗流涌动。

离中秋大宴只差几日了,这日,旭王爷前来问询我们准备得如何。旭王爷便是联系游春班让游春班进宫的人,班主自然不敢怠慢。只是,当旭王爷问及碧长溪时,班主支吾了。

没办法,和盘托出。

旭王爷严肃地说:“你们可要弄清楚!这里是皇宫,不是市井!要是稍有不对,脑袋掉了还能再长?”

“是是是!王爷教训得是!可……我也没办法啊!不过,我们游春班新来了一个角儿,可是不差于碧长溪呢!王爷您看看。”说着,班主向我示示意。我立刻会意,上前一步道:“民女拜见王爷!”

“你叫什么?”

“回王爷,叫我小金茶就可以了。”

“抬起头来我看看。”

于是我抬头,两道粼粼目光毫不卑亢地游弋入王爷深邃的眼眸中。王爷略微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他很年轻,英气勃发的眉宇却藏不住城府。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看着办,”然后便起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庭院风旋。正值秋初,却还残留着夏天的柔靡。我独自回房在镜子前坐了许久,这张脸孔,早已今昔难辨。我心里只一个劲儿在想:我现在在皇宫!皇宫!一切跟做梦一样!等到中秋大宴那天,我要掀翻天地!

只是,我不知道碧长溪又会在中秋大宴时弄出什么名堂。可不管她再怎么有本事,这里是皇宫,她也不会敢太胡来的。

而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练唱再练唱,练妆再练妆——所谓练妆,就是琢磨怎么化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笔是黛黑,胭脂是莲红,首饰是琳琅五彩,这浓浓的妆却不会掩盖掉这张云妃一定毕生难忘的脸。

至于唱曲儿,班主说我已经唱出了贵妃那种足够的媚态,一颦一笑都能荡漾了景色。而我的宗旨不过是:修炼成精,狐狸精。

中秋节终于到了。

镶嵌在夜空中的一轮浩渺雪月,月华溢满了波光撩人的湖面,轻柔地游动着。轩榭临水,高灯低幔,比民间不知华美多少倍。我满目缭乱,视线好不容易避开了乌纱脂粉,看到了高高端坐于上的皇帝——以及那雍容华贵的云妃。云妃自然没注意到我,像我这种戏子自然不会引人注目的,不过没关系,待会儿她就会注意到了。在皇帝身边她巧笑倩兮,凤眼百转,乌黑云鬓上腾起一只杈头凤,红罗衣袖似云似雾,整个人像一朵盛时芙蓉。她不时捻起面前鎏金果盘里的果子——十指葱白,往自己樱桃唇里送。一边隔着珠帘皇帝看着水台上的表演,心满意足,隔着珠帘只看到他浑身金灿灿。

旭王爷坐在一边,雪白的装束,腰间是玛瑙宝带。他面挂笑容,不时斟酒与旁人作乐。

台上游春班的角儿们轮番上场,旭王爷闭唇微笑。《花木兰》的曲调响起,号称“三振翅”的角儿在台上旖旎无限;“浪淘沙”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上空盘旋;班主自己也登场,一曲《樊江关》博得皇帝亲自喝彩……

好,轮到我了。我从镜子前站起,看看自己:妆颜的勾勒都按着自己的原本模样,脂粉只是像浮云一般在脸上轻扑,却精致有加。换上宽大的戏服,戴上沉甸甸的头饰,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喝下了最后一口酒。

是的,为了更好地唱出《贵妃醉酒》,我先前准备了酒,大宴开始时我也开始喝酒,喝得微醺但却保持清醒。

我登上台,笙箫齐鸣。借着酒劲儿身形如烛焰微摇,莲步亦缓,神态似游鱼戏水,唱腔中都带着酥软的醉意。皇帝显然被吸引住了,身体向前倾了倾。

我再接再厉——其实也无须费多大功夫,那份儿醉意袅袅蒸腾,缠绕着唱词在月明、风清、水静的拱簇下愈发迷人。媚眼如丝,丝丝缕缕牵引了皇帝的视线。声音在酒液的浸润中像雾里春雨,绵绵婉转,染透了全场。

随着“贵妃”舞步旋转,我渐渐靠近了台子的边沿,身体半倾。一个回转,手正欲抬起,一个趔趄跌进了水里!冰凉的湖水立刻包围了我,我死命挣扎着,呛了好几口水!

正享受着的百官自然没料到会来这么一出,一个个脸色大变。皇帝立刻叫道:快!快!快救人!

士兵立刻跳了下来……

一切尽在我的计划之中。当我被救上岸后,为了擦去身上的水渍,我脸上的妆也被擦去了。展露在云妃面前的这张脸,她定然认识。我成功地看见云妃的脸色瞬间乌云密布,简直像吃了一个臭鸡蛋!她那双瞳仁中,一下子被灌入了无限的惊恐!

我不动声色,内心却是一阵快感!一阵狂风骤雨之后的快感!皇帝前来关照,我抬起凄楚的眼睛看着他——皇帝其实很俊秀,眉宇间是一份霸气。

云妃脸色煞白,紧紧拽着皇帝的袍袖。

皇帝看着我,看着,看着,看着……神色越来越怪异,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良久才冒出两个字:优桥?

“皇上……”云妃的声音像是死过一次的人发出来的,不过这也是她应得的。

皇帝显然已经完全不能自拔,他死死盯着我,双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回到了记忆之前。这正是我预料之中的,一切都很顺利。我也不太过强烈地反抗,任凭皇帝捏紧了我的双肩。那个叫优桥的人,依然有这么大的魔力。

云妃已然面如死灰。

百官哑然,这一幕幕变得太快,他们完全没反应过来。

旭王爷手中依然端着茶,神色严肃,波涛汹涌。

我听见很多很多心跳:有激动的,有不安的,有疑惑的,有平静的……

但我必须跟皇帝说:“优桥是谁?”

“优桥……优桥……”皇帝呢喃着这个名字,像是从寒梦中惊醒,望了我一眼,这才说道:“你不是优桥……朕错了……错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去,云妃赶紧小步跟上,还不时回过头来心虚地瞟我几眼。

游春班的班主看到我跟见着鬼一样,大叫起来:“啊呀呀!你说你怎么搞的?你……你……”他说不出话了,这也难怪,现在在他面前的小金茶,跟之前的小金茶长得根本不一样。

那是因为平日就算不上台我也一直用妆颜不露痕迹地遮盖,再用发型修饰出另一番脸型。现在我抹去了妆,披散了发,自然有很大差异。现在的我,我知道,少了妩媚,多了柔和。

现在的这张脸,继承了那个魂魄。

当我正在思索下一步的计划时,当皇帝与随从走到转角处时,一个不似人间物的天籁之声传来——

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是《霸王别姬》!我猛然起身,随着大家回过头一看:碧长溪居然站在水台中央!她一身月银绣荷袍,散着三千青丝,在月光下飘然欲仙。那般的碧长溪,我从未见过!像是月光凝成的骨魂,黛眉淡淡如烟缕缥缈,明眸顾盼如秋水凄哀,朱唇张合如花瓣瑟瑟。虞姬若是回魂,定然是这般姿态!

碧长溪忘我地唱着,澄澈得像是玉手划过水面泛起的涟漪。那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另一个云霄来,却极具魔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自失起来。悲悲戚戚,那晶莹的唱词似乎一触即碎。

大家已经完全迷失了。碧长溪,碧长溪,不可方物。可,她这般是什么意思?

而旭王爷,我看得出来他绝对有很多不可告知的事情。旭王爷的心究竟怎样,我相信我多少是了解的。

唱到最后,虞姬自刎的那一段,碧长溪一个回转身居然就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把带血的雕翅短剑!她那般神态,令我感到她真的会把那柄短剑刺向自己!

碧长溪侧身仰头斜倾,偏过头来目光悲凉,那柄短剑随着她缓缓抬起的胳膊移向自己白皙的脖子,剑上的血渍染红了她的脖子,整个人竟有种垂死的美感。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在碧长溪的歌声中却发不出声。再看旁人,班主已经下巴脱臼,百官半张着嘴巴像脱水的鱼,依然除了旭王爷,他仍能吹开茶水上漂浮的菊花。

为何?为何?那柄剑上沾血?我确定,那肯定不是碧长溪的血,那又会是什么?再看云妃,她已经瘫坐在了地上。

忽然,皇帝冲上去,叫了一声:“爱妃!”

然而下一秒,碧长溪手中的短剑已经飞了过来,直插入云妃的身体!云妃难以置信地握住那柄剑,嘴角溢出血,抬起头来看向碧长溪。她想说什么,却终究发不出声。“御医!御医!”皇上咆哮起来。

我冷眼旁观,虽然不解,但也觉得云妃不值得同情。她就算不死,就算碧长溪没有演这一出,我也会因为与优桥极相似的面容以及那一曲《贵妃醉酒》而攀附上皇帝的高枝儿,到那时,我也会让云妃生不如死。

全场哗然,碧长溪却纵身投入了湖里,她的袍服在水面浮起,像是一朵白莲的凋零。

难道说,她是拿自己的性命与云妃以一换一?

皇帝立刻叫人跳下水去救人,可士兵们湿漉漉地从水面浮起来后都摇摇头。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都有点懵,这是怎么搞的?我觉得我的魂魄已经完全被冥冥中的碧长溪牵引——不对,不光是我,除了旭王爷,其他人都是这样。

我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看着面前的人乱作一锅粥,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脑袋中混杂,各种各样的颜色、神态……各种各样,各种各样……我觉得像虚脱般难受。

等我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人们都已经走了。只有旭王爷,依旧捧茶,那样不紧不慢的神态让我想咬死他!

他缓缓走到我身边,说:“这下你应该满意了吧?云妃死了,优桥的仇报了。”

我摇头:“这不是我计划中的那样啊!那个碧长溪……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他邪性地笑笑:“跟我来。”

除了乖乖地跟着他,别无选择。

旭王爷——或者称呼关千钧,把我带到了一个隐秘的小亭子。我依靠着亭栏,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先开了口:“别来无恙,关千钧。”

“优渡,你终于还是叫我关千钧……”关千钧说着,叹了一口气。这倒是难得,原本以为他这样的人不会落寞,这回倒是见着了。

“旭王爷,我认识你吗?”我淡淡地说。真的,他曾经是我所熟悉的关千钧,可如今,我真的有些不认识他了。

可我还是会忍不住叫他“关千钧”,只因为他曾经施舍给我的那一点卑微的回忆。罢了,他为了仕途抛弃我,可我也正因为他踏上仕途才能为姐姐优桥报仇不是吗?他知道我受姐姐和母亲的影响会唱戏,于是趁中秋大宴的机会用自己的权力让游春班进宫。只有这样,我既可以堂而皇之地看到皇上并让皇上看到我,也能借戏曲让皇上注意到我。当年,姐姐优桥便是同样以饮完酒唱《贵妃醉酒》的方法让皇上倾倒,还差一点就真成了贵妃。只是,深得宠爱的姐姐招来了云妃满含嫉妒的杀意。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关千钧冒着滂沱大雨敲响了我家那破败的门,我开门看见他狼狈不堪,浑身湿透,像个垂死的人一样扶着门框只轻声说了一句:“她死了……被云妃杀死了……”

后来某天他说:“……我想办法让游春班进宫,至于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就有了我跪了半个时辰终于进了游春班的“伟大事迹”。

原本以为可以顺利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而借他之力排挤云妃为姐姐报仇,不料半路杀出个碧长溪。她倒利索,直接取了云妃的性命。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只是摇头。“扯吧你!你要是不知道,怎么碧长溪做出那种举动时你看不出太大的情绪变化?”我斜睨着他,说道。

“我为什么要有情绪变化?那是报应!那是优桥来复仇了!我为什么要害怕优桥?”关千钧突然激动起来,活像一疯子。

我不明白关千钧究竟是忍受了什么变成现在这样,我只是惊愕地看着他。

“真的……碧长溪很像优桥啊……”

“哪里像啊?”

“不知道……说不清楚……也许是神似吧!”

我别过身去,不再说话。关千钧曾经与姐姐有过感情,只是后来姐姐入了宫,两人也就断了。他们不知道,我曾经是个偷偷地躲在树后看着他们的背影的傻瓜。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我回过头,那个金灿灿的影子不知何时像鬼魅一样站在了那儿!

“皇……皇上……”关千钧的声音克制着颤抖。

我头一次感到了真真正正的绝望。我看到皇帝像刀一样的目光扫过来,身上像是蜕了一层皮。

“好……好……小金茶……或者称呼你优渡?优桥的妹妹?那一曲《贵妃醉酒》唱得真不错啊!唱得人都醉了,都糊涂了。不过你怎么保证,你自己就不会醉、不会糊涂呢?”说到这儿他忽然笑起来。

我和关千钧面面相觑。

“当年啊,朕的爱妃——优桥,因为被朕发现了与人有私情的事,羞恼之下,在我面前自刎了。她自刎的方式,方才那个叫碧长溪的戏子重现在了众人面前——至于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朕也就不清楚了。更奇怪的是,碧长溪用的那柄剑,正是当年优桥自刎所用的剑,而那剑,朕明明已经把它葬进了优桥的陵墓啊!至于云妃……你们还真是错怪了她,事实上优桥的死她只能付一半责任吧!剩下一半,是朕的责任。不过,关千钧,你应该也有什么事隐瞒着优渡吧?”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点崩塌。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皇帝,又看看旭王爷。他不是说因为云妃威胁姐姐才自刎的吗?

风有些诡异地摇了摇树枝,树叶沙哑地低鸣起来。天上中秋节的月亮找不到可以相思的人,孤独冷冷地流泻了一地。

“好吧……优渡……我承认……云妃发现我跟优桥的事情后……”关千钧话还没说完,要命!那凄婉的《霸王别姬》的歌声又响了起来!我们近乎惊恐地循声望去,碧长溪竟然又在不远处的花丛里,舞着,唱着!

依旧是那身衣服,只不过,竟然染满了鲜血!像是那些白莲,开成了妖娆的红莲。

关千钧忽然冲了上去,两眼发红,嘶哑地叫着:“优桥!优桥!你回来了对不对?优桥!我对不起你!”

关千钧扑上前,却扑了一个空。碧长溪像是影子一样一闪而过,再回过神来她又在三步外的地方苦唱着了。她仿佛根本没看到我们一样,自顾自地垂怜着。

碧长溪岂止不是戏子?她根本就不属于人间吧!

关千钧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那样立在原地,两眼失神。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冲劲儿,一步跨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吼道:“关千钧!你到底隐瞒了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云妃在她弥留之际都告诉我了……当年我只是看到了优桥写给关千钧的诗词,却不知道那是写给关千钧的……而在那之前,还作为千钧你的丫鬟的云妃就已经发现了这件事对吧?她威胁千钧你,如若你不给她机会让她进宫,她就会揭发你。后来优桥死了,你一直以为是云妃把她逼死的,却不知,是朕无意中发现的啊!”

“所以……为了保全我自己……我甘心当了云妃的走狗……我帮助了害死优桥的人……”关千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但那不值得同情!不值得!

“唉……千钧你知道吗?为了让你一步步登上青云,优桥在我面前说尽了你的好话。”

我忽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身体轻飘飘的,不知道姐姐在皇帝面前唱《霸王别姬》这一临死的绝唱时是不是也这样飘然欲仙?别姬,别姬……

碧长溪依然在唱着,她是不是人间物,都不重要了;而她为何要唱这一出,也不重要了;那柄剑为何会出现在她染血的手中,也不重要了……

也许,她本来就只是一个纯纯粹粹诞生于《霸王别姬》这戏曲中的戏魂,一遍遍地,重复那绝美的绝唱。

可她为何只刺死云妃?

我不知晓,只是听皇帝缓缓地说:“……当初朕听优桥的《霸王别姬》听得似乎着了魔……直到后来,在关千钧的帮助下云妃得以在我面前唱一曲《霸王别姬》。朕至今还奇怪,云妃唱的时候怎么跟优桥那么相像?”

我正想询问关千钧,却发现不知何时,碧长溪的歌声已经停止。而那柄雕翅短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今梦

我裹紧了风衣,拦下一辆出租车,熟稔地说出目的地:“尚景小区。”

十二月的风像一盆盆刺骨的冷水从车窗冲进来,我借着风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已经三天了,夏教授都没有跟我联系。凭她最近的那个考古发现,完全够格成为别人垂涎的肥肉。总之,我有些担心她的安危。

这座城市里有很多从事特殊行当的人,比如我,比如夏教授。我在城南开了一家事务所,夏教授是我的常客。我的事务所只接手一些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件,而夏教授这位考古学家给我带来的委托总是充满了刺激与不寻常。

这次夏教授异常激动地给我展示了一本残破的古籍。古籍的前面都是对戏曲的介绍,夏教授激动地把古籍翻到最后一页,竟然从书皮的夹层里又抽出一张被撕了一半的纸。

纸上沾着斑斑殷红的东西,模糊不清。不过,年代这么久的东西还能保存下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炎猎你看看这红色的是什么?”夏教授把它递给我。我凑近闻了闻,然后说这绝对是血。

“而且是年轻女子的血哦!”我浅笑道。干特殊行当的人,没有点特殊本领怎么行呢?这是生存之道。我顺便拿起了一份报纸,报纸的头条是《连环失踪案!都市的黑夜里潜伏的究竟是什么?》,我问道:“这件连环失踪案,你觉得跟这个发现可有关联?”

“不知道啊,所以才来委托你嘛!对了,这张纸讲的是一种契约。”

“什么契约?”我淡淡地问道,拉开了一罐啤酒。虽然是冬天但啤酒依然是我的最爱。电脑音响唱着《Devils never cry》,我把腿架在桌子上。一般来讲如果不能引起我的兴趣那我就不会接受委托人的事务。

“根据古文的说明,这张纸是一种与妖怪订下契约的契约书。订契约的人在纸上滴下十滴血,就能与一种叫别姬的妖怪订下契约。而与其订下契约的女子,能够唱出富有魔性的戏曲《霸王别姬》,听到这种富有魔性的《霸王别姬》会不由自主地被唱曲女子吸引住……之后的部分被撕掉了,所以只掌握了这么多。很邪门是吧?难倒古代也有玄幻小说?”

我随口“啊啊嗯”了几声,关掉电脑屏幕上的网页。无聊的生活,无聊的事件。

“所以呢?”我拿起沙发上的风衣。

“所以……我希望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夏教授说着,把一张照片掏出来给我看。照片上的人是W城的副市长邹连。

“邹连在城西有一套房子,那房子里最近忽然住进了一个女人。至于我为什么会注意到那女人,纯粹是个偶然就是了。那天我刚好去那个小区做客,忽然听到一阵唱曲儿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女人捧着茶杯在阳台上轻唱。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不会来找你,问题是,那女人转身回房时不知怎么的打了个趔趄,茶杯里的东西就洒了出来。那液体顺着阳台滴了下来,似乎是……”

“血?”我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知道,刚好滴在我身边的地上。红色的,我不确定……”

“肯定是血喽!”我出了门,夏教授跟在我后面,急慌慌地问:“为什么啊”。

我回头看她一眼,忽然很想逗逗她:“因为悬疑小说上都这么写的啊!”

后来我去了城西那个小区,总而言之,用我的一句经典台词说就是——

嗅到了很不好的味道。

唔……这味道里有什么呢?

有血腥味,有诡异味儿,有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我没能听到颜柠——也就是那个女人唱曲的声音,在那儿转悠了一圈直到邹市长的车子缓缓驶进来我就离开了。

之后的几天夏教授都没到我的事务所来,也没跟我联系,我隐隐地感觉她出了事,于是决定到她的住所去看看。

出租车在尚景小区门口停下,我付了钱匆匆赶到她所住的603室。进门之前,我在门上画了一道符。

打开门,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呛得我一下子往后退了退。走进去,没人……没人……直到走进了浴室,才发现夏教授正在浴缸里昏睡,面容苍白。

我赶紧把她从浴缸里捞出来。毫无疑问,某种外界力量使她昏过去了三天。

不过好在她没什么大碍,我忽然异常冷静起来——事实上我也很少有激动的时候,我把她送到了医院,留下一张便条和一些现金,便又折回了尚景小区。

夏约榕,也就是夏教授的房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房子整体是温暖的橙黄色调,鹅黄色的沙发,苹果绿的电视墙,刷了白漆的木质餐桌……想不到那个平日里整天与古墓死人文物打交道的夏教授也会这么有小女人情调。

我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像往常一样架起了腿,秒针的走动声此刻显得格外明显。我半眯起眼睛,汇聚精神,从指尖凝出一道符冒着金灿灿的火花,猛的往电视墙的左下角扔过去。

这一招“现形火”立马起了作用,火焰烧灼的地方像是变戏法一样冒出一个女人。很漂亮,古代装束,披头散发,一身月银绣荷袍上却沾了斑斑血迹。她忽然一挥手,立刻,从房间四面涌出许多黑色的像影子一样的怪物。

“呵,果然是设下了影子结界啊!”我一声冷笑。这是妖怪作祟时为了不被人们发现常用的一种招数,召唤出大量的影魇,让被影魇设下结界的事物与指定的外界隔绝,换言之,把这个事物暂时从指定的记忆中抹去。

而这次的结界,就是把夏教授的住所包括夏教授本人从这栋楼的居民、以及与夏教授有来往的人的记忆中抹去了,所以才没有人发现异常。至于影魇为什么知道哪些人与夏教授有来往,是根据夏教授的记忆逆向寻找的。

不过它们没能找到我是因为我的特殊法力屏蔽了夏教授有关我的记忆。防不胜防,早在那天看到那个颜柠之后我就给夏教授设下了这个小小的开关,影魇探入她的记忆相当于碰触了开关,于是,就像电路短路一样,“电流”绕过了有关我的这段记忆。

像群蜂一样的影魇朝我涌来,像是黑色的海水,整间屋子瞬间都充斥了这种怪物的暗芒。我不耐烦地扯下一粒圆形风衣扣子往下一扔,脚下立刻浮现出一个阵,阵的光芒立刻消释掉了影魇。隔着被气流掀动的碎发,我看到那女人面露惊慌。忽然,她悲苦地低下头,微张着嘴,却不发一声。我双手的掌心在催力下萌发出小小的绿芽,随后迅速双手各长出三枝桃花。我投出六枝桃花,“唰唰”戳进女人身周的地板上。

对不住喽,夏教授,我看看被戳出六个洞的地板。

女人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鹿一样恐慌而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的桃花枝。桃花桃木都有驱邪的作用,这可以抑制她的力量。

老实说,看起来这么人畜无害的女人我实在是没法儿把她跟“厉鬼”之类的联系起来。

女人似乎很想逃走,可她努力地挣扎无奈就是动不了。

奇怪啊!她似乎不会说话,我决定把她收进风衣中带回事务所。

然而,就在我脱下风衣、风衣幻化成一个黑洞时,女人忽然抬起头来,她这一抬头,我被吓了一跳。她双眼贮满莫大的悲愤,那样子完全不是刚刚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她依旧一声不发,但收敛了泪水阴恻恻地看着我。

我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她身上的衣袍突然剧烈地翻动起来,衣袖里像是藏了两股龙卷风。同时,双眼的瞳孔瞬间放大,空洞而诡异。

她忽然能动了,她开始舞、唱……唱的是《霸王别姬》。

不好!千万别给控制住了!我想起夏教授的话。“无畏—雁门!”我立刻在身周升起一个结界,四面红色光墙上的六芒星飞转起来。女人唱得越来越悲凉,凄凄惨惨戚戚,舞步越来越疯狂,六芒星的光芒闪烁不停。下一秒,我看到白亮的光芒飞转着,不知何时,她手中多了一柄沾血的剑!

衣袖翻飞,她极其优美的一个回身,笑得极为妖媚,六枝赤血桃花全部被轻易斩断。“披靡—惊鸿!”随着我一声令,七七四十九只符纸化成的烈焰飞雀叫嚣着扑向女人。女人又是妩媚一笑,手中的剑抛向半空,幻化出一个无数柄匕首组成的漩涡包围了她,漩涡的青色光芒锋芒突显,羽毛纷飞,我的“惊鸿”被破解了。

我正欲再设一个“风烟阵”,她忽然把剑往地上狠狠一戳,借那股冲劲儿飞跃出了阳台!同时,剑变小在半空中稳稳当当收进了她的心脏部位。

我气喘吁吁,早知道就小心为妙。再看看四周,一片狼藉,夏教授肯定会杀了我。

愣了半晌,我想到是不是应该追上去,但又追不上了。最后我忽然想到:妖怪在人界生存需要大量的力量补给,这女人刚刚消耗了不少元气,她肯定会去找补给。那么,她会去哪儿呢?

我想到了颜柠。

撸顺风衣,在卫生间里捧了一捧水浇湿了脸,我走出603室,决定从一条小路抄到颜柠那儿。

我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同时口诵:“御风—浮云!”一个白茫茫的阵浮现在我脚下,我踏了上去,阵载着我向城西飞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了颜柠家那大大的落地窗,黑洞洞的,似乎是没人。

我收了阵,落在阳台上。

在窗户上画了一道符,用指尖点一下,我穿窗而过。屋内装饰奢侈,有股香水的味道。我毫不留情地用我的黑色皮靴在那羊毛地毯上踩来踩去,四处走动看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我可不擅长找东西啊,头大。

四壁上挂了许多颜柠的艺术照,基本上都是穿着戏服的。老实说,颜柠长得并不算太漂亮。或者说,邹市长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她更迷人的,为什么偏偏找她呢?

也许是那曲《霸王别姬》吧!

我拿起茶几上一个相框,看到上面的颜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颜柠的这个动作应该是被抓拍的,照片上的她面容凄美,极具征服力。而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红色绣荷袍,除了颜色,花纹款式都跟刚刚的女人的衣袍一模一样。

她手中的那柄剑除了没有血渍,也跟刚刚那个女人使用的剑一模一样。

这么说,颜柠是和那个女人订下了契约吗?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契约上写的那个妖怪。

再看看照片,日期是十月二十五日。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颜柠身上那件红袍看起来很别扭。可究竟是哪里别扭,我也说不出。

我画下一道符,轻轻覆盖住照片,再拿起来,符纸已经变成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

走出客厅,来到起居室,里面的香水味更浓了。我闭上眼睛感受气流与声音。虽然说我不擅长找东西,不过我对气场的感觉很敏锐。我心里默念,脚下浮出一个阵,一圈一圈的金色光芒像涟漪一样扩散,一直从地面顺着墙壁扩散到天花板上。我紧张地盯着阵,终于,围绕起床的阵有了反应,涟漪的弧线不再光滑,而是变成了波浪。我立刻收了朕,画了一道符移开床,蹲下身在地板上敲着。敲到一块地方时,听到声音不对劲,我想八九不离十下面有密室。

可这密室怎么打开呢?头痛了半天,忽然觉得这不像我的作风,于是干脆用一团符火烧在了那块地方。

很快,地板开了个口子。

我顺着梯子往下,一股浓烈的恶臭立刻包围了我。我皱皱眉头,这似乎是尸臭啊!

果不其然,等我从梯子上跳到地面施了一个阵法照亮密室——我实在是无法想象颜柠究竟是怎样睡在这个密室上面的卧室的?

密室里摆着一张巨型沙发,沙发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年轻女人,都已经死去,身体都开始腐烂。血肉模糊肌肤焦黑,白花花的蛆蠕动在上面,享受着这巨大的盛宴。

我赶紧掏出报纸,寻人启事寻找的女子原来都是死在了这里。

她们的衣服都已经与皮肉烂在了一起,黏糊糊,不过还是看得出是曾经很华丽的戏服。我走上前,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跟死人打交道,索性仔细观察起来。

让我奇怪的是沙发上没有血,那么应该是放完血再挪到这儿的了。我想到夏教授的、说的那个“红色液体”,果然啊,多看点悬疑小说还是有一定好处的。

我绕过沙发,后面的墙壁前有一个台子,台子上阶梯式放着三个牌位,从上到下依次是:碧长溪,优桥,优渡。

这三个女人又是谁?

看着三个牌位应该有些年岁了,我决定把它们收进风衣带回事务所研究。

我正欲这么做,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脚步声。我浑身一紧,回头一看:颜柠就站在沙发后面,手里握着一把菜刀!

丝毫不拖泥带水,颜柠把手中的刀狠狠地扔了过来。我一侧身,好险!菜刀扎进了我耳边的墙上。

我并不想与她交锋,于是灌注全身力量施了一个阵法,巨大的光球包围住我,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光球爆炸了。

爆炸的同时,我也通过爆炸撕开的时空裂口回到了事务所。

今天还真是不顺,不过好在有收获。

我一屁股坐在了事务所的沙发上,拉开了一罐啤酒,让头脑冷静一下。从风衣里掏出那张符纸照片,我开始仔细研究。十月二十五日,华丽的戏服,曼妙的舞姿,神秘的抓拍人……照片里的场景,看样子像是一个戏台。这是哪里的戏台呢?看样子只好问问夏教授了……

夏教授……

夏教授?

不好!

我从沙发上跳起,一把抓过风衣,急匆匆地前脚刚跨出门,又折回来拿东西……

市医院,苍白的大楼像是病人的皮肤,顶着黑洞洞的夜空。透过淡绿的窗子可以看到伶仃几个护士在走廊上打着手电筒来往查房。

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是十点多了。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这个时候正是他们出来活动的好时机。

看看四下没人,我索性借了一阵气流跃上七楼,风衣可以很好地掩护我。找到夏教授的病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她已经睡着了。我悬浮在窗外,正欲进窗,忽然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忽闪进了病房。今天运气还是不错的。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躲到窗边,露出一双眼睛偷窥。

黑影缓缓地“飘”到病床边,一点声音也没有,捂住了夏教授的嘴巴!再把手拿开时,她的嘴巴上已经被黑气封住。夏教授挣扎着,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眼镜睁得铜铃大,惊恐地望着面前的黑影。

忍住,忍住,我必须搞清楚黑影的目的是什么才能出手。

夏教授的身体被黑色的气态绳索捆住,她不停扭动着身体,疯狂地反抗。黑影倒是很闲,飘在半空中,发出“嘿嘿”的低笑。一只手扯住了夏教授的头发,把她从病床上拖了下来。

好,弄清楚了,那东西是想把夏教授带到其他什么的地方去。我画了一道符猛地跳进室内,黑影吓了一跳,夏教授被放到了地上。她看到我高兴地泪花闪闪,不过我估计她看到自己家被弄成什么样后就笑不出来了。

我看看病房的门,果然,门上是一个阵法,所以护士没有发现异常。

我正欲把手伸进风衣里,但忽然笑了——对付这种东西,根本不需要我刚刚从事务所拿出来的那样东西。

“所以,我们要去调查一下盛世剧院?”我直起腰来,看看茶几对面的夏教授。她其实也没什么大碍,我把她带回了事务所喂了她一点药后她立刻好了。

“对!最好还要去找一下邹市长。”夏教授推推眼镜,严肃道。

“拜托诶大姐,邹市长是想找就能找的吗?”

她忽然坏笑了一下——这么可爱的表情我倒是从来没见过。“谁说要用正当手段了?”她歪着脑袋。

我愣了愣,随即笑笑喝下最后一口啤酒。

盛世剧院,按照夏教授提供的资料,十月二十五日这里举办过一次戏曲晚会。据说是因为比较大牌,邹市长也出席了晚会。那么,这张照片很有可能是邹市长送给颜柠或者颜柠跟他要的了。夏教授把照片拿走说是要从古籍上查一查有没有这样的戏服,于是我只身来到了市政府大楼。

市府大楼坐落的地方人不是很多,我考虑着应该怎样见到邹市长。

毕竟是白天,不太好办啊!门口的警卫已经对我产生“兴趣”了,虎视着我。我尴尬地踱着步子,双手插在风衣袋里。忽然,我摸到几张符纸,于是有了主意。

“您好!我来向邹市长申报这次项目的……”我掏出符纸变成的设计图,糊弄了门卫,进了大楼。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直上三楼——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张扬别人反而不会怀疑你。

我直接进了邹市长的办公室,邹市长显然被吓了一跳。他从桌子前抬起头,出乎我的意料,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红光满面、肥头胖脑,而是面目清秀刚毅。用我的话说就是:长得人模人样。

开门见山,我报出了颜柠的名字。果然,他立刻不安起来,目光躲闪着看着我。

“您和颜柠是怎么认识的?”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悠哉不已。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就是……像鬼迷了心窍一样被她吸引住了。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为了纪念打上了她演出那天的日期。照片也是我送给她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照片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错,颜柠确实是在盛世剧院十月二十五日举办的那次晚会上,以一曲诡异的《霸王别姬》迷住了邹市长。看得出来邹市长自己也很痛苦,他不停地喝着水说自己简直就像“鬼迷心窍”一样。“老实说,我希望你帮帮我。我的家庭很美满,我很爱我的夫人,可那女人……简直是妖物啊!”邹连用请求的表情看着我。

“帮你是可以……不过,既然想要我帮你,你就必须告诉我百分之百的实情。你……”我磨尖了眼神扎在邹连身上。其实我也不太有把握,但总感觉还能问出点什么。

邹连开始冒汗,在我目光的穷追不舍下,他终于摊牌:“好吧……颜柠曾经是我的初恋。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俩早就分了。我记得那个时候,颜柠就开始学唱戏了,不过没有上次在晚会看到她时唱得那么惊艳。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滴滴”,我的手机短信铃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按掉手机,起身道:“谢谢,我想今天的事情你不会傻到说出去吧?”说完,我就离开了办公室。

远远的,就看到夏教授站在事务所门口等我。我打开门,她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给我展示她忙活出的成果。

又是上次那本介绍戏曲的古籍,夏教授比上次更激动地翻到其中一页:“你看你看,这不就是照片上的戏服吗?”

泛黄染香的纸页,上面用柔简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正在唱戏的女子,旁边写着《霸王别姬》。一样是绣荷袍,一样是凄美的舞姿,跟那天在夏教授家看到的那个女人长得居然是不差丝毫!

下面写着几个小小的字:碧长溪。

冷静,冷静,这么说,这个叫碧长溪的女子就是那个妖怪?

我想到上次看到的那个牌位。

“你再看这个!”,夏教授又往前翻了几页,因为太激动,直接给我翻译了起来:“碧长溪曾经是清朝一个名叫游春班的戏班子的名角儿,这本古籍就是她自己写的,不过写到后来就不对劲了。她写道,唱《霸王别姬》唱到最好就必须要付出鲜血的代价,而这个女人,每次唱《霸王别姬》之前都会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伤口让自己流血。至于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变态,似乎是因为她曾经用《霸王别姬》吸引住并与之相爱的男子抛弃了她——这本古籍后来就变成相当于自传的东西了,不过一开始我以为这是纯粹讲戏曲的没有细看,后来一次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指血滴到纸上,居然出现了字。这应该是碧长溪的戏法。接着说,碧长溪用这种变态的方式唱了很长时间的戏,到后来,因为心理扭曲越来越厉害被秽物附了身,成了妖怪。那份契约书,就是她拟定的。”

“然后,一个叫优桥的女子找到她与之订下契约,优桥之所以想拥有这种能力是为了一个男人——优桥希望依傍上皇帝,然后给那个男人在仕途上创造方便。不料,后来一个丫鬟发现了他们的私情,丫鬟威胁男人让男人用自己的权力帮她接近皇帝。那个女人后来成了云妃。男人苟且活了下来,优桥却被皇帝赐死。”

“优桥心有不甘,临死以《霸王别姬》作为绝唱,于是碧长溪这个以血订下的契约又增加了一个诅咒:碧长溪会以妖怪的身份杀掉契约者生前怨恨的人。”

碧长溪,优桥,那么还剩一个——优渡。

“只是不知道怎么的,优桥的妹妹、曾经暗恋那个辜负优桥的男人的优渡,在碧长溪刺死那个男人之后一剑刺伤了碧长溪,伤了她的元气。之后,碧长溪吸取了优渡的魂魄。从那之后,与碧长溪订下契约的女人都必须要用年轻唱戏女子的血液来维持《霸王别姬》的魔力。说白了,也就是给俯身的碧长溪提供养分。”

“随着这样三个女人恩怨的积累,《霸王别姬》的魔力就到了这种程度。没有优桥优渡的怨念,碧长溪的妖力还不至于把人迷惑成这样。”

夏教授叹了一口气,问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只是一个劲儿在想:颜柠是怎样与碧长溪订下契约的?按照古籍上的信息,必须在那张纸上滴血不是吗?而那张纸一直在我们手上啊!

我忽然想到了那被撕去的半张纸。

颜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不对,应该说是三个女人的灵魂拼合后加上她的肉体站在我面前。

我依然是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颜柠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你就没有想过,既然这种契约这么厉害,怎么还没有引起轩然大波?怎么还没有坏人把它利用到最坏处?”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唱《霸王别姬》只对邹连起了作用?”

我愣了愣,感觉一下子又坠入雾里。

“因为这种契约,只对曾经辜负了定下契约的女人有作用啊!这曲子一代代唱过来,一个个女人唱过来,都只是唱给了自己心里最恨又最爱的人!比如我唱给了邹连,优桥在东窗事发之前,唱给关千钧——那男人叫关千钧,唱给她听,并下了诅咒,所以碧长溪才会杀了他。至于皇帝,他不是优桥真心爱过的人,所以他听了《霸王别姬》却没有受到诅咒。”

“也就是说,这种契约相当于你们对负心人的报复。是吗?”我冷冷地问。就算是这样,也不该伤害无辜啊!那些年轻女子,都被迫贡献了自己年轻的血液。

“我是碧长溪作为妖怪时留下的后代,我们这一族人,心中是没有善良的!”,颜柠忽然笑了起来:“你应该很想得到被我撕掉的半张纸吧!上次给了夏教授一个小小的警告让她昏睡了一会儿,早知道就斩草除根了!那半张纸,我就算死在你手下你也别想得到!”

不再罗嗦,她身形一变,恍然是碧长溪……

而我也掏出了风衣里的除魔剑,老实说,掏出它时我有点悲哀,因为知道面前的妖怪是必死无疑了。可,怪谁呢?

战斗掀起的风,把一张残破的纸刮到了半空中,没有人知道上面写的是:被下了《霸王别姬》诅咒的男人,如果唱戏曲的妖怪死去了,男人会像中毒一样想听《霸王别姬》,可又听不到,就会成魔。以年轻女子的血液,供奉着曾经为他唱《霸王别姬》的女子的牌位,直至,唤回她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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